第十六章 闪婚(2 / 2)

舞者(火卷) 海岩 1072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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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次见到了蔡百科的女儿,高纯的姐姐蔡东萍。

蔡东萍再次对他们提出的要带高纯来见父亲的要求,表示了不容置疑的拒绝。

“他想见我的父亲?这不可能的,我父亲现在谁都不见。”

这次见面周欣没有插嘴,全由律师代言。律师亲情引路,试图以情动人:“高纯毕竟是你们蔡家的骨肉,是你同一个父亲的弟弟,你应该替他着想一下,他……”

“我不认识什么弟弟,凭什么要替他着想!你们怎么不替我想想,怎么不替我父亲想想。我父亲的身体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拿他过去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来折磨他刺激他,你们还有点人性没有!”

律师据理力争:“话不能这么说,父子相见既是他们彼此的愿望,也是他们彼此的权利,任何人不能剥夺。上次我们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表达出他很想见到我当事人的愿望,我当事人也希望见到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他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二年了,还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二十二年了,你父亲也没有见过他的这个儿子。父子相亲,是人的本性。现在他们父子近在咫尺,如果人为阻隔,对这两个当事人来说,那很残忍。”

蔡东萍不再多言,不再争辩,在律师话未说完的时候她便站起身来,冲她家的那个年轻门房大声喝道:“小张,送客!”便径自走出了客厅。

无奈,周欣和律师只得再次去了人民法院。

法院的法官当着他们的面,给蔡东萍的律师打了电话。法官向蔡东萍的律师强调了蔡百科和高纯各自的合法权利,并且特别提醒:“如果蔡东萍没有合法理由就这样拒绝高纯与父亲相见,显然剥夺了高纯的合法权利,也剥夺了她父亲的合法权利。如果高纯一方诉诸法院,法院将会派人去蔡家当面征求蔡百科的意见。如果蔡百科本人同意见他的儿子,那么蔡东萍也不可能再加阻挠。事情要做到这一步,就不好看了。你作为蔡东萍的律师,我们希望你正面做做她的说服工作。”

蔡东萍的律师在电话中大概做了些解释,法官重复了已述的观点,催他尽快答复。打完这个电话之后,法官又安抚了周欣和高纯的律师,告诉他们蔡东萍的律师已经表示一定向蔡东萍转达法院的意见,说服她以亲情为重,以法律为重。你们就再等几天吧,等几天再说。

在等待蔡东萍回话的几天里,周欣和方圆又去李师傅家,和李师傅商量看护高纯的安排。根据医生的说法,这两天开始给高纯用了一种名叫纳巴西林的药剂,看来比较对症,高纯的病势有了明显好转,烧也退了,说明体内炎症已经得到控制。医生说估计持续用药一到两个月,病情就会基本逆转,到那时高纯就可以出院了,可以找个地方慢慢养着去。这个情况让大家都很高兴,商量好:在高纯出院之前,李师傅和方圆负责白天,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周欣负责晚上,轮流去医院陪护高纯。李师傅和方圆对周欣的安排没有异议,只问周欣一个人盯一晚上行吗?从晚上六七点一直到早上八点,你白天还有画坊的事,还要照顾你母亲,天天这么盯,扛得住吗?周欣说扛得住,没事。陪周欣来的谷子这时慨然上前:算我一份吧,我帮周欣一起盯晚上。周欣感激地看了谷子一眼,算谈定。

看护高纯的分工从当天开始生效,周欣和谷子从李师傅家直接奔了医院。他们赶到病房时看到护士正给高纯输液,周欣便问:怎么到现在还输液呀,平时不是白天输吗?护士说:这是加的,他又发烧了。周欣问怎么又发烧了?护士说药一停可不烧就又起来了。周欣吃了一惊:药停了!哪个药停了?

周欣扭头去找医生,医生是夜班的,对白班的情况不了解,查了一下记录,又打了个电话,才对周欣做了说明:“啊,昨天病人退烧是因为用了纳巴西林,这种药是德国原装进口的,比较贵,所以今天停用了。”

“为什么停用?”周欣问:“刘大夫昨天还说要给他用一到两个月呢。”

夜班医生说:“我问刘大夫了,她说因为今天接到了财务部通知,这个病人账上的钱已经没有了,所以这个药就暂时停用了。”

周欣恳求:“你们先给他用上吧,高纯的父亲很有钱,他父亲会把钱送来的。你们先给他用上吧,行吗?”

夜班医生说:“不交钱我们从药房拿不出药来,你明天还是找刘大夫说吧,啊。”

第二天周欣没去找刘大夫,她拉上律师一起,又去了人民法院。法官看来也被这事弄烦了,至少感到自己的权威被蔡东萍及其律师一再藐视,于是拿起电话冲蔡东萍的律师一通光火:“你跟你的当事人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她,她要再这样处理问题,到时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就这样吧。”法官不等对方反应,愤愤然挂了电话,对等在一边的周欣及刘律师说道:“你们别管她同意不同意,你们后天就带蔡百科的儿子去见蔡百科,我跟你们一起去!只要见到蔡百科本人,什么住院费医药费的事,你们都可以谈。儿子是他生的,他就得管!”

周欣当然高兴,看了刘律师一眼,刘律师也放下心来,两人都觉得总算出了一口闷气。

从法院出来,周欣马上去了商场,为高纯即将到来的父子相见买衣服买鞋。然后,她又去医院找熟悉的护士长,好话说尽地借出了一辆轮椅。那轮椅已经很久没用了,很脏,但零件还算齐全。周欣找抹布好好把它擦了一遍,擦到一半她接了个电话,是律师打来的,声音兴奋,告诉周欣法官来电话了,说蔡东萍已经同意后天让高纯去见他父亲了。律师说后天上午九点他先去,就在仁里胡同三号院蔡百科家,他在那儿等周欣带高纯过去。周欣也很高兴,说:好!

后天,距后天还有两天的时间。两天的时间对陷于病床的高纯来说,似乎不算什么,而对周欣来说,反而有些漫长。蔡东萍仍然没往医院送钱,那个救命的纳巴西林仍然没再给高纯用上,高纯的体温也因此时起时伏,总不正常。可周欣看得出来,高纯的精神状态比前些天清爽了许多,她能看出他在期待与父亲相见。周欣和李师傅交接班时也就此聊过,李师傅也说高纯白天一整天都没睡觉,躺在床上就那么睁着眼睛,肯定想事情呢,想他爸呢。周欣说:是啊,如果明天能见到他爸,他爸肯定会帮他的。人老了,自己又有病,怎么会不疼儿子。李师傅也说:其实高纯想见见他爸,倒不一定是为了拿钱治病。他妈不在了,除了他爸,他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举目无亲了。像我这种有老婆有闺女的人,一看着高纯就觉得这孩子可怜。周欣说那是。

见面的日子终于到了。早上七点,李师傅就赶过来了,帮周欣给高纯洗脸漱口,吃饭吃药,穿衣系鞋。早上八点,谷子也来了,帮周欣将高纯抱上轮椅,推出医院,又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从医院到蔡百科家大约四十分钟路程,他们八点十分从医院门口出发,在上班的交通高峰尚未结束之时,便已驶过横跨于北海与中南海之间的金鳌玉蝀桥。他们从故宫的西北角左拐,很快望见了巍峨的鼓楼。鼓楼大街车流如虹,这时周欣的手机响了,是刘律师来的电话,刘律师是在蔡百科家门外打过来的,刘律师告诉周欣,今天恐怕是见不了啦。

周欣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窝火:“为什么!蔡东萍又不让见了?”

“我没见到蔡东萍,”刘律师说:“我光见到蔡家的工人了,他们说蔡东萍不在。我给蔡东萍的律师打电话,他律师的电话关机了。”

“关机了?那我们都快到了。不管他,反正是蔡东萍同意今天见的,她不在咱们自己见!”

“不行,我跟在他们家的一个百科公司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工作人员说不让见,说蔡东萍没交待。”

“蔡东萍跟法官交待了,是法院通知咱们去见的,他凭什么不让见。您先在那儿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到了!”

坐在前座的谷子转头看周欣,显然听出事情有变。虽然周欣没让停车,但能看出她的脸色不妙。

电话里的刘律师还是劝住了周欣:“我刚才问了一下他们家看门的,看门的说昨天蔡东萍就把她爸爸送走了。咱们还是找法院吧,今天肯定见不着了。”

周欣这才无话了,心里的火不知向何处发散。她挂了电话并没有让司机停车或者掉头,面对高纯和谷子的目光,她不知自己的脸上,是该表现出愤怒还是无奈。

出租车又把他们拉回了医院。谷子又把高纯抱出了车子。周欣急急地又给律师打电话商量对策,两人也分析不出蔡东萍究竟把蔡百科转移到哪里去了。

律师说:“先别管她把蔡百科转移到哪去了,我刚刚又和法院联系了,乔法官正在出庭,接不了电话。我下午再和他联系吧。看来只能申请法院采取强制措施了,跟蔡东萍这种人不来硬的真是不行。”

周欣说:“对,一定要强制,下午要我跟你一起去法院吗?”

律师说:“不用,我下午先给乔法官打个电话,需要去的话再说。”

下午,接班的方圆来了。周欣正要离开医院回家睡觉,刘律师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告诉周欣他已经联系上乔法官了,乔法官已经通知了蔡东萍的律师,蔡东萍的律师在湖南出差呢。乔法官已经责成他立即联系蔡东萍。不管他联系上没联系上,咱们明天还是上午九点,乔法官和咱们一起去蔡百科家,明天一定要见到蔡百科本人。律师的电话让周欣心情稍定,心想现在办事也许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不是一波三折。

一连几天周欣日以继夜,她的体力几乎垮了,这天夜里她睡在病房外的一条长凳上,由谷子撑着精神看护高纯。下半夜谷子在那条长凳上打起了呼噜,周欣则趴在高纯的床边接着瞌睡。一夜没睡的反而是床上的高纯,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早上,还是那个钟点,周欣和谷子帮助高纯洗脸漱口,吃饭更衣。然后,像前一天一样,把他从床上抱到轮椅上,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车门未关之前,周欣又接到了刘律师的电话,她站在车门口与律师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才把手机挂了。刚刚把轮椅放进出租车后备箱的谷子过来问:“谁呀?”周欣说:“刘律师。”谷子问:“不会又出什么变故了吧?”周欣板着脸,点头。谷子问:“怎么,蔡百科还是不在家?乔法官也找不到他吗?”周欣说:“找到了,在协和医院呢。”谷子问:“那我们能不能去医院见他?”周欣说:“不能。”谷子问:“为什么?”周欣说:“昨天中午,蔡百科已经去世了。”

谷子吓了一跳:“蔡百科……去世了?”

车门没关,坐在车里的高纯显然听到了噩耗。在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唯一的亲人,也已经走了。这个人他没有见过,但却是他最初的血缘和最后的血亲。

在这一刻,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他默默地坐在车里,目光凝固。

周欣和谷子也沉默下来,斜阳把他们的身影也凝固在车边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出乎周欣意料的是,那一天夜里高纯没再失眠,他早早地睡了,睡得很沉,没人能从那张熟睡后就眉头紧锁的脸上,看出他梦见了什么。

那天夜里,高纯梦见了童年,他梦见了自己出生时的情形,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的身影始终陪在身边。他梦见自己很快长大,长成一个英俊少年,在云朗艺校的练功房里,与同学们一起把杆练功,父母在场边观看,送来笑容掌声。他梦见自己头戴红色绸巾,与金葵相偕而舞,在“冰火之恋”的音乐中旋转不停。旋转中他忽然发觉,场边的父母踪影杳然,他抛下金葵边寻边喊……他醒来时隐约听到周欣与谷子的低声细语,那低声细语来自病房门外。四周漆黑如铁,夜幕将这张窄窄的病床,围困得尤其孤单……

高纯父亲病逝的第三天,第三天的傍晚,高纯的医生把刚刚赶到医院的周欣叫到一边,再次提了高纯住院费的事情,提醒周欣高纯账上早已空了,让周欣赶紧想办法,否则医院只能另行处理了。

“高纯的家里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医生说:“他们上次留的电话始终关机,你能找到他家里的人吗?不是说他还有个父亲吗?不是说他父亲很有钱吗?”

“他父亲去世了,就是前天走的。”

“噢。”医生有些意外:“……他好像还有个姐姐吧,反正他这医疗费他家里总得有人管吧。我们医院现在已经在垫钱为高纯治疗了。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也不是我个人能说了算的。”

周欣点头,脸色沉闷,她说:“好,我再想想办法。你们治疗千万别停。”

医生也点了下头,但脸色并不由衷。

第二天,周欣离开医院,直接去了蔡东萍家。蔡东萍丧事在身,没有出面。百科公司的一位干部接待了她,这干部周欣在公司上班时是认识的,但他此刻的面孔,却板得如同路人。

干部说:“好,这事我回头向蔡小姐汇报一下,你先回去,有情况我们会告诉你的。”

周欣说:“再拖下去医院就不给治了,你什么时候汇报啊,什么时候能解决这事?”

干部说:“我会尽快汇报的。现在大家都在忙着老板的后事,蔡小姐心情悲痛,恐怕一时顾不了这么多额外的事情,你回去等等好吧……”

周欣说:“这不是额外的事,医院躺着的人是她的亲弟弟,不抓紧治疗也会……不抓紧治疗恐怕也不行了。”

周欣有些激动,干部无动于衷:“我知道,我抓紧汇报,好不好。蔡小姐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们会直接找医院联系。按你刚才说的,你和这个病人不就是一般朋友关系吗?作为朋友,你把情况转达到了,也就尽到责了,对不对?下面怎么处理是蔡家自己的事了,对不对?”

周欣哑了声音,无可奈何。她出了蔡家的朱漆大门,上了等在门口的出租汽车,车上的谷子开口问她:“怎么样?”她也同样哑然无声。

连着一周,蔡东萍和百科公司的任何人都没有来过医院。周欣几次问医生:高纯他们家送钱来了吗?医生几次摇头。高纯虽然每天照常输液,但连李师傅都能看出,盐水吊瓶里注入的药液越来越少。李师傅会用目光去看周欣,会悄悄告诉周欣:原来的药都撤了。周欣不置一词,李师傅也就不再多说。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高纯每天依然睡多醒少,对自己已经危在旦夕浑然不知。

连着一周,每天夜里,谷子照旧过来陪伴周欣,在病房内外与周欣替换小睡。他也问周欣:那高纯到底怎么办呀,医生怎么说的?周欣照例沉默,谷子也只能嘀咕一句:他们蔡家的人也他妈太狠啦……别无良策。

每天早上,谷子陪周欣一起回家,帮周欣喂她母亲吃饭,扛不住困倦时无论沙发长椅,倒头便睡。但周欣睡不着,脸上挂着苍白,眼中布满血丝,她总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不敢想象多久以后,高纯就会死在那张病床上,死在她的面前。

蔡百科去世两周之后,蔡家那边还是不见任何动作。在这两个星期当中,关于蔡百科的后事如何料理,周欣也通过刘律师以高纯的名义几次打探,均未得到蔡家的任何答复。为了落实蔡百科的生前遗嘱,也为了高纯住院费用的燃眉之急,刘律师和佟律师多次约蔡东萍来谈遗嘱问题。蔡东萍始终没有露面,丧期将近满月的时候,才委托了律师,出面晤谈。

这次会晤,周欣以介绍高纯的病情为由,到场列席。

刘律师首先正面询问了丧葬事宜,他表示:“蔡百科先生的丧葬安排现在由蔡东萍小姐全权处理,对此我们没有异议。但我的当事人也是蔡先生的直系血亲,也有权知晓他父亲的丧葬情况和表达哀思。我们为这事已经和你们通过三次电话,你们至今不做任何答复,实在有悖情理。”

对方的律师年纪尚轻,态度倨傲,语速快而生硬,犹如蔡东萍的写照翻版,把刘律师的指责,推诿得面无表情:“蔡先生的后事由他的家人自行料理,我也无权过问。你们有什么问题和想法,直接与蔡小姐或者百科公司交涉就是。”

刘律师无奈,佟律师接话:“今天我们请你来,主要不是商讨蔡先生后事的问题。蔡先生去世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的生前遗嘱我们已经在第一时间通过你向蔡东萍女士递送了副本。这份遗嘱一共有两位受益人,分别是蔡女士和我们的当事人高纯。我们认为现在应当立即落实这份遗嘱的内容,尽快办理遗产的交接手续,这既是双方法律上的权利和责任,也是对死者在天之灵的告慰。”

说到财产问题,蔡东萍的律师显然有备而来,答得胸有成竹:“没问题,我当事人已经看了她父亲的那份遗嘱,她没意见。但这份遗嘱必须与蔡百科先生去世前的口授遗言一并执行。蔡百科先生的全部遗产,无论是公司股权还是个人资产,无论是动产还是不动产,都有账的,等日后蔡小姐的弟弟身体好一点了,头脑清楚一点了,蔡小姐自然会向他交待的。按照蔡百科先生的临终遗言,他的遗产,无论是由蔡小姐继承的部分还是由她弟弟继承的部分,现在一律由蔡小姐全权管理,因此不存在交接不交接的问题。”

高纯的两位律师一时语迟,周欣忍不住抢进来发言:“高纯的头脑很清楚,他现在需要钱,他要治病!蔡小姐是他的亲人,她应该把属于她弟弟的钱拿出来,给她弟弟治病!”

蔡东萍的律师看一眼周欣,不急不恼地回应:“蔡小姐会为她弟弟付钱的。但是现在有的医院为了赚钱乱开药乱收费的现象,不能说没有吧,所以钱不能乱付,需要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再付。既然蔡家的财产都委托蔡小姐管理了,她就肯定要负起管理的责任,不可能医院要多少她就付多少。”

“他现在连医院的床位费都欠着,怎么叫乱付?要不我们把他抬到蔡家的大院去!那房子本来就是分给他的!”

蔡东萍的律师并不为周欣的激愤所动,但周欣这句含了威胁的话让他的傲慢略显迟疑。他肯定不希望周欣真把高纯抬了去,于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周欣看了一会儿,最后说了句:“蔡小姐会付钱的。”

在与蔡家律师会晤的当晚,周欣来医院接班时,代替李师傅在病房值班的君君告诉她:“刚才来了两个男的,好像是高纯哥的姐姐派来的,过来看了高纯哥一眼,现在找医生去了。”

周欣连忙离开病房,找到医生的办公室去。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她看见医生正送那两个男的出来,双方告别时的脸色,都有几分不爽。周欣问医生:“刘大夫,是高纯他们家来人了吗?”医生没有回答,转身进了屋子。周欣跟进去又问:“他们送钱来了吗?”医生点头:“送了张支票来。”又说:“但是他们不同意医院的治疗方案,我们提的大小两个方案他们都否决了。他们那张支票只够一般维持性治疗用的,而且两个星期都不一定够。”

医生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周欣继续追问:“纳巴西林他们同意用吗?”

医生苦笑:“怎么可能,光用纳巴西林,那支票也就够用两天的。”

周欣怔住。医生又说:“我们也跟他们说了,要是这样治疗还不如你们把病人接回家去,早晚把那点药吃了就行,连病床费都省下岂不更好。可他们不干。又不好好治疗,又不让他出院。什么意思呀这是!”

周欣哑着,医生脸色难看,言语难听:“干吗非放在我们这儿等死!”

医生边说边夹了一沓病历出门去了,周欣跟了出来。李师傅不如何时站在门口,望着医生的背影向周欣探问:“他们家给高纯送钱来了吧,那咱们这些天在医院忙里忙外,也应该跟他家里算算账吧?现在这里病人请的护工我都打听了,一个月六百到一千几百的都有。照顾高纯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就属于一千以上的那种,你跟他们提了吗?他们家那么有钱,不会在乎这几两银子吧。”

周欣没有回答,面目有点憎恨。不仅憎恨蔡氏的冷酷,而且憎恨一切工于心计之人,包括蔡东萍那位律师,也包括刚走的那两个男人,甚至包括……在她耳边唠唠叨叨的这位李师傅。

那夜,谷子没来,周欣坐在高纯床边,一夜没睡,一动没动。早上,方圆过来接班,注意到她的脸色,问她怎么了,没生病吧?她也没有应声。

她走出医院,站在医院门口的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流车流,听着城市上空的万般杂音,但似乎又对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这样知觉麻木地站了很久,才缓缓抬起手来,拦住一辆出租汽车。

早上九点,是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时间,刘律师这一天进门稍晚,在走进办公室前,他看到了早早等在门外的周欣。

他把周欣带到一间会客室里,问:“你找我有事?”

周欣说:“有事。”

刘律师问:“什么事?”

周欣沉默了半天,开口:“我要结婚!”

婚姻,是一男一女以长久共同生活为目的的自主自愿的结合。自主自愿,是现代婚姻制度中最主要的原则。

这一天上午,阳光明媚,刘律师由高纯的朋友方圆陪同,用借来的轮椅把高纯推到医院的花园,他们在花园里和高纯谈了他的人生大事。

尽管,方圆做了一个婉转的开场,刘律师又把结婚这事说得非常理论,但高纯的脸上还是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似乎不可想象,方圆和这位律师专程至此,和他说的竟是这样一件事情。

“结婚?”他有点发蒙:“周欣……她想和谁结婚?”

刘律师和方圆对视一眼,仿佛他们前来游说的,是一件难以理喻的事情。

“周欣……同意和你结婚。她昨天找了我们,正式向我们表达了她的决定。”

“和我结婚?”

高纯怔怔发疑,以为听错。

“对,和你结婚!周欣向我们明确表示,她愿意和你结婚,愿意和你结为夫妻。”

刘律师把同意改成了愿意,而且把口气处理得坚决而又肯定。他想让高纯确信无疑——这不是童话,不是幻想,这位年轻美貌的画家,已经订下了自己的终身。她已下定决心,要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残疾青年,要为这个也许永远都不能自理的男人,奉献终身!

但高纯的态度却是刘律师没有想到的,当高纯从懵懂中明白过来,苍白的面孔立刻变得通红通红:“不,我不结婚,我没想结婚,我从没说过我要结婚,她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律师想安抚高纯的慌张,他说:“对,她有男朋友,但她是一个有爱心的女孩,她不想让你一个人忍受病痛的折磨,她想帮助你,她想让你健康地活着。现在,要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你结婚。”

高纯摇头,他的声音与他的躯壳同样虚弱:“不!我不结婚,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

方圆把手放在高纯的肩头,想要制止他的自弃和绝望。他显然从高纯的脸上,看懂了刘律师不可能看懂的表情,因为刘律师并不知道,高纯的心中,还深藏着另一个女人。

方圆说:“高纯,你听我说,你必须明白,周欣要和你结婚,是因为她的爱心,而你和她结婚,是为了你的生命。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只要活着,一切才有意义。没有了生命,一切是零!”

轮椅上的高纯枯容带雨,口中的语言哽咽不清:“我没想还能继续活着,我这样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你必须活着!”方圆的手在高纯肩头增加了力量:“你必须活着,为了你妈妈,也为了你爸爸,为了你爸爸留下的遗愿,也为了你心里想着的人!你心里还有想着的人吗?还有吗,啊?”

高纯眼泪闪动,不由自主地点头,方圆也就点头:“好,那你就必须活着!那你就感谢周欣!”

刘律师抓紧时机插话进来:“你必须马上和周欣履行结婚的法律手续,因为你的病再也不能拖延下去,早一天治疗就多一线希望。你应当,也完全可以,依法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方圆双手依然抓住高纯的肩膀没有松开。也许高纯从来没见过方圆也能如此激动:“兄弟,你父母都不在了,我就算你的大哥啦!今天我就替你做主吧!这事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你别无选择!”

高纯双目圆睁,盯着方圆,不知是惊慌还是恐惧。他被“你别无选择”这样的词句,压迫得手足无措。他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在两位年长于他的健康正常的男人面前,他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完全无助!也许那一刻方圆真的就是他的兄长,他的家长,他必须放弃选择,接受他们的安排!他们的安排就是命运的安排,他只能听天由命!

同样难以接受这个选择的,还有谷子。

谷子和周欣的争吵爆发在他家的客厅。谷子的客厅也是谷子的画室,简陋得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幸而空间足够,装得下谷子激烈的吼声。

“我不相信你别无选择!现在他的朋友,他的律师、你、我,我们都在帮他,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你没有必要再去以身相许!什么事如果做的过分,反而会让外人怀疑你到底是什么动机!”

谷子质疑的矛头,已经指向周欣的人格,周欣当然要以直截了当的反诘,做出愤怒的回应。

“哪些外人?是你吗,你怀疑我有什么动机?”

“我可以相信你的动机,但别人也会相信吗?现在人人都知道,高纯马上就要继承一大笔财产了,你在这个时候不管他是瘸还是瘫,这么上赶着要嫁给他,你说大家会怀疑你有什么动机!”

“我不问别人,我只问你!你说我有什么动机?”

周欣的厉声喝问让屋里的气氛坏到临界,谷子克制了自己的声音,他不想与周欣彼此伤害撕破脸皮。他忍了又忍没有回嘴,周欣当然看出他的克制和郁闷。

周欣也克制住了,她走到客厅的窗前,想停止争吵。谷子也掏出烟抽,踱到一边镇定自己。半根烟还没抽完,谷子的腰忽然被周欣从背后抱住。

“谷子,原谅我。让我再抱你一次吧。”

周欣的贴身相拥,让谷子一下软了,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说:“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别再冲动了,别再走火人魔了。你把你自己搭进去就能救他了吗?你救不了他还害了你自己,你这样值得吗?”

周欣抱着谷子,她能感觉出谷子的声音发自肺腑。但她自己的感受,也同样真实。她说:“谷子,我知道,我这样做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谷子,可我必须请你原谅。高纯为了我落了残疾,我不能看着他快死了还无动于衷,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就必须救他!我救他就是救我自己,如果他这样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谷子转过身来,抓住周欣:“可你想过我吗?你安生了,你想过我吗?我这一辈子,怎么安生!”

周欣后退一步,离开谷子,她泪水双流,声音哽咽:“你失去的,是感情,而他失去的是他自己,是他的命!”

在“命”这个字眼面前,谷子的情感挫伤似乎立刻显得无足轻重。这时门铃响了,两人脸色悲戚,不及调整,谁也没去开门。刚刚从老家回来不久的阿姨从卧房跑出,把门打开,把到访的刘律师和方圆带进了客厅。

四人彼此相对,沉默少时,刘律师闷闷地开口,他简短的话语悬绕在客厅的穹顶,犹如经久不散的空谷回音。

“他同意了。”

回音之后,死一样寂静。似乎因为周欣沉默,谁也不便多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