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五星饭店 海岩 6796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潘玉龙背着女孩,快步跑进了医院,冲进急诊室大门。医生们见状马上开始救治。一位护士把一个处方单递到潘玉龙的眼前,说:“先交费去吧。”潘玉龙点头接过单子,朝收费处跑去。他倾其所有,把身上的全部散钱,统统递进了收费处的窗口。收款员在处方单上砰一声盖了个戳子。

他回到急诊室,见女孩手上已经挂上了点滴的药瓶,护士正把血压器从她身边挪开,医生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睑,又用听诊器检查心肺……

潘玉龙焦急地等待着。

医生走过来,说:“病人的血糖和血压都不正常,心脏还好,没有大的问题,但身体非常虚弱,是脱水了,需要住院治疗,你赶快……你是她家里人吗?”潘玉龙正要解释:“我是……”医生却已接着说道:“你赶快去交住院押金吧。”“呃……住院押金要多少钱呀?”“先交三千吧。你问问里边的护士长。”潘玉龙有些慌:“啊?三千!”他犹豫一下,走到女孩病床前。一位护士见了,说:“她刚醒过来,身体很虚弱,你别让她说太多话。”潘玉龙应道:“啊。”

女孩躺在床上,气息虚弱,面色苍白。他俯下身来,轻轻问道:“你好点了吗?”女孩的目光移了过来。

“你能说话吗?”

女孩乏力地眨了一下双眼,目光无神。

“你有钱吗?医生说让你住院,要交三千块钱押金,我没钱了,你有吗?”

女孩嚅动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你有亲戚朋友吗?我去哪儿能拿点钱来?”

女孩嗓音沙哑,终于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我怎么了?”

看到女孩开口说话,潘玉龙焦急中含着欣喜:“没事,你就是身体太虚弱了。你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潘玉龙跑回小院时天色已晚,西边残余一抹微亮。他用女孩给的钥匙拧开正房的房门,走了进去。窗外暮色深沉,屋内景物模糊。

这是潘玉龙第一次得以从容仔细地浏览这个女孩的家。家里非常凌乱,陈旧的家具上胡乱摆了些喝空的酒瓶,四处堆着落满灰尘的书籍和乐谱,只有屋角的一架雅马哈钢琴在昏暗中闪着高贵的亮光。

潘玉龙从客厅走到女孩的卧室门前,在这个家里,也许只有这间卧室显得格外干净,床头和墙上都装点着一些女孩特有的饰物,唯一扎眼的是一只挂在床头的健身拉力器。他的目光最后停在墙上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上那位年轻的父亲严肃孤傲,母亲则显得美丽忧伤。依偎在他们中间的是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只有小女孩一人笑容甘甜。

潘玉龙用钥匙打开了抽屉上的锁,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两张存折和一些散钱,他拿出了其中一张存折,然后把抽屉重新锁上。

潘玉龙揣好存折匆匆走出院子,在走出小巷前无意地回眸,那位可疑的“老王”再次掠过视线。老王正站在巷口另一端的杂货摊前买着饮料。潘玉龙感到奇怪,脚步放慢,走了几步他站了下来,再次回头看那杂货摊时,老王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潘玉龙急急忙忙回到医院的病床前,女孩已经睡着了。他见点滴瓶里药液将尽,忙叫来护士。护士换完点滴瓶,轻声对潘玉龙说道:“天太晚了,你回家吧。她睡了,没事儿,你放心吧。”潘玉龙说了句好,但目光仍然留在女孩的脸上。

护士走了,潘玉龙又在病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去。

夜色笼罩着小院,走廊上闪烁着一缕微小的亮光,一阵清脆有力的敲击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潘玉龙在一只手电筒的光芒下,仔细地安装着那块白天没有装上的玻璃。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犹如钢琴弹奏出的曲调,温暖而又忧伤。

第二天下班后,潘玉龙提着个保温桶,在一家粥面馆打了一碗热粥,然后赶往医院。他把病床的枕头垫高,让女孩舒适地靠在床头,看着女孩捧着那只保温桶,慢慢地喝着里面的热粥。他坐在一边剥开一只橘子,同时东拉西扯地与她闲聊:“有一个姓王的人,老来敲你们家房门,上次还去深红酒吧找过你爸,你知道他是谁吗?”黄昏的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把女孩的脸庞映得有些消瘦,她茫然问道:“姓王的?我不知道呀。他长什么样?”“你可能也见过,四十来岁吧……”“我见过?”“那天他到深红酒吧去过。”“哪天?”

潘玉龙顿住了,也许他突然意识到那一天就是女孩父亲的忌日,他支吾了一下,说:“那可能你不认识吧。”

女孩也顿了一下,尚未恢复元气的声音里带出了她的询问:“其实,我连你,都不能说……认识。”

“我叫潘玉龙,我是淮岭市人,在银海上学。”

“上学?”

“啊,我是银海旅游学院饭店管理专业大四甲班的。”

女孩疑惑地看着他:“你在上学?那你怎么整天不去学校?”

“我现在休学了。”

“休学?为什么休学?”

潘玉龙淡淡地说:“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挣出最后一个学期的学费。”

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好奇:“学费要自己挣吗?你家里不能帮你吗?”

“我爸爸妈妈都下岗了,我还有一个姐姐也没有工作,姐夫是开车的,他们的生活都有困难。”

女孩沉默下来。

潘玉龙试探地问道:“……我也并不了解你,你叫汤豆豆?”

女孩正要作答,病房的门忽然被人咋咋呼呼地撞开,四个年轻的男孩喊着女孩的名字,带着一股火热的气息拥了进来,一个护士在他们身后连连叫着:“你们小声点,这里是医院!请你们安静……”男孩们这才放轻了声音,但声调依然显得兴奋过度。“豆豆,到底怎么了你?你好点没有?”“我们找了你好几次了,你都不开门。”“什么病啊豆豆,严不严重?”只有那个骑摩托车的男孩,用平静的声调低声询问:“你没事吧?”

看着男孩们七嘴八舌快乐的样子,女孩的脸上露出伤感的笑容,她吃力地向男孩们报着平安:“我没事儿,挺好的。”又把目光重新移到潘玉龙脸上,郑重地把自己的伙伴介绍给他:“他叫东东……他叫阿鹏……他叫王奋斗……”旁边的李星小声插嘴:“也叫粪兜!”其他几个人笑了起来,潘玉龙也附和着笑了一下。女孩没有笑,接着介绍:“……他叫李星。”

男孩们分别朝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小伙子点头致意。

“我叫汤豆豆,我们五个人合起来的名字,叫做‘真实’。”

李星道:“这是我们舞蹈组合的名字!”

潘玉龙也友善地点着头,说:“你们好,我叫潘玉龙,是汤豆豆的邻居。”

公墓一面素净的白墙上,整齐地排列着安放骨灰的格子。骨灰盒上镶嵌着每位逝者的遗像,犹如密集有序的棋子。汤豆豆父亲的照片已经镶入这面白墙。“真实”舞蹈组合的伙伴们站在汤豆豆的两侧,面对这位曾经责骂过他们的长者,表情肃穆,哀悼如仪。

潘玉龙站在他们的身后,他的目光更多地关注着汤豆豆的表情动作,看着她献上鲜花,擦去泪水。

汤豆豆一行走出公墓的门口。东东回过身来,向大家问道:“怎么着,打的还是坐公共汽车?”阿鹏走到汤豆豆身边:“豆豆,我送你回家。”“不用了,我跟阿龙一起回去。”王奋斗、李星一边聊着什么,一边挥着手朝汤豆豆示意:“那我们先走了。”东东招呼阿鹏:“阿鹏,你回家吗?带我一段。”阿鹏看了潘玉龙一眼,怏怏地跟着东东他们走了。

潘玉龙和汤豆豆目送他们走远,潘玉龙问:“你要回家吗?”

汤豆豆没有作声,返身又走进公墓,潘玉龙疑惑地跟了进去。两人走进一座存放骨灰的大殿,一排排高大的骨灰存放架把大殿分切成一条条狭长的甬道,殿内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空静无人。

他们走进其中的一条甬道。潘玉龙忽然看见,甬道的深处正有一个人影,向一个骨灰存放格俯身探看,逆光中他认出这人就是老王。见有人来,老王从另一个出口匆匆遁去。潘玉龙跟着汤豆豆向前疾行,将至尽头汤豆豆停了下来,那似乎正是刚才老王探看的位置。在那个位置的一只骨灰盒上,照例镶嵌着逝者的遗像,那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潘玉龙猜得没错,那正是汤豆豆的母亲!

汤豆豆在母亲的遗骨前伫立良久,动手擦去母亲照片上的浮灰。潘玉龙看看老王遁去的方向,又转过头来,看看骨灰盒上那个女人美丽的面容,老王的出现让他满腹狐疑。

中午的阳光被斑驳的树荫筛碎,潘玉龙和汤豆豆并肩走在陵园内的林荫道上,汤豆豆似乎还沉浸在凭吊的伤感之中。潘玉龙忍不住开口相问: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爸爸妈妈合葬在一起呢,为什么要把他们分开?”

汤豆豆沉默了一下,说:“我从小,就看他们吵架,他们不吵架的时候,就谁也不和谁说话……其实,他们早就想彼此分开。”

汤豆豆对父母的描述,让潘玉龙无话可说。

她接着说:“我妈妈总想寻找浪漫的爱情,而我爸爸,只喜欢喝酒。”

走出陵园汤豆豆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潘玉龙来到一幢老式红砖房前,见屋里没人,两个年轻人便从窗户爬了进去。这是舞蹈团的排练厅,已经陈旧不堪,午后的阳光使整个房子连同屋角放着的一架旧钢琴,都像一张发黄变暗的陈年照片。两个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声阵阵。

汤豆豆说:“就是这儿,我妈以前就在这个剧团工作,我小时候她常常带我到这儿来玩。”潘玉龙环看四周,像是看到了流逝的岁月。

汤豆豆已经坐到钢琴前,打开了琴盖,说道:“这架钢琴我妈弹过。”

她展开十指,钢琴流出了一串单纯的音符。潘玉龙听得出来,这就是他在小院里听到过的那首伤感动人的曲子,汤豆豆弹出乐曲的前奏,忽又停了下来,她说:“这首曲子是我妈妈写的,名字就叫《真实》。”

“你们的舞蹈组合也用了这个名字?”

“对,它也是我们的名字。”顿了一下,汤豆豆又说,“也是我们的信仰。”

“你们把真实当做信仰?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真实的东西太少了吗?”

“有些东西,是必须真实的,比如荣誉,比如爱情。我妈妈说,真实是追求。也是清醒。”潘玉龙咀嚼着这番话的含义。

汤豆豆苦笑一下,用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和平静,又说了一句:“我看过妈妈的日记,我妈妈说,清醒,就是绝望。”

潘玉龙似懂未懂:“你妈妈对谁绝望?对爱情,还是对你的父亲?”

“不知道。我妈妈写这首曲子的时候还没有结婚,她结婚以后,朋友送给她一架钢琴,我妈妈就每天弹这首曲子,寄托她想要的爱情。她过去,一直希望我像她一样,成为一个优秀的钢琴家。”

“那你为什么不学弹钢琴呢?”

“我也学啊,但我不喜欢钢琴。”

“为什么?”

“我喜欢更激烈、更刺激的艺术,我喜欢更年轻的艺术。”

停了一下,潘玉龙问:“……你妈妈,什么时候不在的?”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是生病吗?”

“……是自杀。”

潘玉龙哑然。

汤豆豆继续着她的述说:“也许,这样的个性才算是真正的艺术家,我妈妈的思想太激烈了,也许她不喜欢我爸爸那样的潦倒。我爸爸是一个诗人,可他的诗,没人要。我爸爸很长时间都靠我妈妈挣钱养他。”

“那你像谁呢?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我可能……更像我妈妈吧。你呢?你像你爸爸还是像你妈妈?”

“我谁也不像。”潘玉龙停顿了一下,用自嘲的口气又说,“我的个性,可能像你的母亲,我也有很多的幻想。可我的现实,有点像你的父亲,生活中也是潦倒不堪。”

汤豆豆认真地说:“……你应该继续上学,你既然喜欢饭店管理这个专业就应该继续上学。”

潘玉龙点点头,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离开歌舞团,他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在最后一排座位。当汽车从金苑酒店的门前经过时,潘玉龙向窗外指点:“这就是我打工的地方。”

汽车拐过这条街区,直刺蓝天的万乘大酒店扑入眼眸。汤豆豆情不自禁地说道:“你是学饭店管理的,应当到那里去啊!”

潘玉龙看着万乘大酒店移动的身躯,心向往之地说道:“那是我的理想!等我攒够上学的钱了,我就去上学了,毕业之后我会到那里应聘去的!”

“你这样打一年工,能挣出你的学费吗?”

“……不能。所以我想用业余时间再兼一份工,比如去做个家教什么的。”

“明天我就要回深红酒吧上班去了,我可以跟那儿的老板说说,介绍你到那儿当服务生去,你愿意干吗?”

潘玉龙点点头,轻声说:“谢谢!”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会跳一辈子舞吗?”

“跳舞是我的生命。热爱舞蹈的人都会这样说的。跳舞,能让我释放我的激情和幻想。”

“你幻想什么?”

“我幻想……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真实的。友谊、爱情、荣誉和成就,一切都是真实的。”

天已经蒙蒙黑了,潘玉龙和汤豆豆回到小院。他们看到“真实”舞蹈组合的四个男孩都坐在楼梯上,看上去已等候多时。看见潘玉龙陪着汤豆豆回来,东东第一个站了起来:“豆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你半天了。”

阿鹏有一点敌意地看着潘玉龙。潘玉龙没有逢迎他的目光,对汤豆豆说了声“我回去了”,便从他们身边走过,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听见男孩们在楼梯口迫不及待地和汤豆豆交谈起来。

东东说:“舞蹈协会要举办青春风尚原创舞蹈大赛,现代舞、踢踏舞、街舞都可以参赛。我有一个表姐在大赛组委会的办公室里打字,可以帮我们拿到比赛的章程,帮我们报名,初赛就在银海,复赛要去省城。复赛的冠军要到北京去参加全国的总决赛。要是能进总决赛前三名的话,还能到中央台的舞蹈大世界和TVB8去表演呢。”王奋斗插嘴:“如果能上中央台那咱们可就牛了,银海随便哪家酒吧夜总会咱们肯定随便挑了……”李星抢过话头:“瞧你那点出息,中央台咱们都上了,还在银海跳什么劲啊,直接去北京跳都够了。”东东反驳李星和王奋斗:“嘁!你们以为上一次电视就能成明星呀,走到街上都有人找你们签名呀。粪兜儿,你给我签个名吧,你在电视里好衰喔……”

男孩们笑起来,潘玉龙也笑笑,他在屋子里接水洗了把脸,然后一边擦脸一边继续听他们交谈。

东东说:“……可关键是没钱啊,这是原创大赛,参加这个比赛总要请专家给咱们编一套舞吧。还有作曲,还有服装,都要重新搞。咱们这服装绝对不行,头发也要做做造型,而且报名好像也必须送DV拍的样带,还得请人来拍吧,还得请教练……这些都要钱啊。”李星说:“起码得三万。”王奋斗惊讶地说:“用不了那么多吧。”“怎么用不了!请人编一套舞就要多少钱?现在都贵着呢,三万可能还不止呢。你想想服装,李嘉他们那拨上次去深圳买的那套,光一件上衣就要一千五,还有你想想做一个发型好一点的得多少钱……”东东抢着说:“你那是‘做’,要‘设计’的话就更贵了。”汤豆豆说道:“可这个钱从哪儿出啊?”王奋斗有些泄气:“算了吧,我看还是算了吧,到哪儿弄这么些钱啊,而且马上就要报名了,又没有时间去攒。”东东道:“李星,你能不能找你爸爸商量商量……”“我爸哪有钱啊,我爸天天赌,还找我要钱呢!”

汤豆豆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阿鹏,发现阿鹏这时也在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