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春的呼吸波澜起伏:“什么事实?”
“他在追你,他异想天开在追求你。你心里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不说。你本来应该有个态度,你对他应该表示出你的态度,对我也应该有个态度,但你……但你没有。”
李春强的激愤是压抑着的,但这无疑已是他和庆春同窗同事七年中,最激烈的一次。庆春沉默着,沉默得令人窒息。终于,她打开车门,说了句:“这是你的车,你开走吧。”
庆春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她听见身后车门的开关声,李春强追了上来。“我说错了吗庆春?”他的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没勇气回答我!”
庆春站下来,对李春强的失望反而让她把同情和怜悯更加堆积在肖童的身上,她觉得她确实需要替他呐喊一声。她说:“队长,肖童是为了工作,是为了我们,被人诱骗才吸了那东西的。可是他就是在毒瘾发作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一次次去卖血也没有去求他们,也没有出卖秘密。他到现在也还是想好好做人。他让学校开除了,他的家让他们砸了,全是为了我们。是我们让他干这事才发生了这一切。我们应该为他承担一点责任!你不想负这个责你可以不管。但是当初是我动员他出来干的,他快要家破人亡了我不能不管!”
李春强愣了,低下头去。庆春狠狠地从他身边走开,他没有再追上来。
欧庆春自己乘公共汽车到了机关。她自己找到马处长做了汇报。在汇报的时候她的心情也没能平静下来。当昨天夜里她知道了肖童吸毒的经过,知道了他为了爱一个女人而坚韧地抵抗着另一个女人在他身体里种下的诱惑,表现出一个男子汉应有的骨气,表现了一个被毒瘾所折磨的人所难以表现的气节时,她怎能不为之感动!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刹那间成熟地站立起来。她怎能再责备他,唾弃他?!他一无所有了她应该伸出援助之手,帮他脱离毒海。她甚至觉得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人道主义或私人的感情问题了,而是一个人民警察对自己的特情应尽的责任!
深夜在离开肖童家的时候,她从地上捡起了一支还没有枯萎的落花,她想她应该保留下这支红色的玫瑰。这是一个男人用卖血的钱给她买来的祝福。那玫瑰已经熟透,每一叶花瓣都红得那么饱满,就像真的浸泡了肖童的鲜血。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她的车开得很慢,她一边开一边哭了。她流了一个女人应该流的眼泪。在向处长汇报的时候,她的声音依然有些颤抖。处长意外地抬头看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
但处长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并且叫来了李春强,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交待了这样几项安排。
一、立即送肖童去强制戒毒所戒毒。戒毒费、治疗费由处里的侦查经费中支付。肖童是立过大功的人,这个钱我们应当出。
二、肖童送强制戒毒后,欧庆春可以代表处里去看看他,了解他的戒毒表现和身体情况,表示组织的关心。考虑到肖童今后的安全,要避免暴露他的特情身份。庆春去看他时可用他的表姐的名义。
三、鉴于肖童已经吸毒且不知能否戒断,他的特情身份应该终止。6·16案要另选其他途径侦破。且不宜恋战,应尽快寻找机会和证据破案。
处长问:这三条你们有何意见?
庆春说没有。
李春强说同意。
出了处长办公室的门,李春强对庆春说:“联系戒毒所的事,我去办吧。”
庆春没有答话。
两人沉默地走向刑警队的办公室。李春强又说:“早上,我不太冷静。我也是担心你对他感情用事,有些情况没问清,错怪你了。可是,我为什么这样你其实也应该能理解。”
庆春像没听见一样地打断他的话:“联系戒毒所,我自己去吧。”
“庆春!”李春强抓住她的胳膊,似是要她认真听一下自己的心声。欧庆春的两眼凌厉地盯着他,目光中看不见理解,也没有宽恕。李春强收回了手。庆春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
“能把车给我用一下吗?”
李春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她,庆春接了,说:“谢谢。”
当天,庆春就把戒毒所的事联系好了。傍晚,她亲自开车送肖童去了位于郊区的强制戒毒所。戒毒所本来已经没有空的床位,庆春请市局法宣处一个同学给所长打了电话。那同学采访过所长跟他很熟。所长并不知道庆春是刑警队的头目,以为她不过是法宣处哪位干部的亲戚,就帮她硬挤出了一个床位。为了给肖童保密,庆春送肖童的车子,也用了李春强常开的,不带公安的0字头牌照的那辆。
肖童对去强制戒毒所一直顾虑重重,他虽然想戒毒但觉得那地方大概像关犯人的监狱。以前那几天拘留所把他关得心有余悸。庆春苦口婆心做了许多说服工作,说戒毒所不是监狱倒更像个军事化管理的学校或者医院,你去了就知道了。再说戒毒总要有一些约束和痛苦。
肖童问:“如果我戒了毒,还能和你在一起吗?”
庆春一时无所答。但肖童眼睛里的渴望似乎已不仅仅是为了她,那几乎是在寻找一种对生命和未来的寄托,于是她点头,说:
“能,当然能。”
于是他就上了她的车,离开家到了戒毒所。戒毒所的围墙铁网和守门的警卫在感观上使肖童的脸色变得阴沉,他下车时对庆春说这不是学校,学校怎么会是这样。庆春说这当然不是学校,这是戒毒所,而且还有强制两个字。肖童说你不是说这是学校和医院吗。庆春说我说像,没说是。肖童拎着自己的被褥,跟着她往里走,说等会我可以跟他们说你是我女朋友吗。庆春说不行,你就说我是你表姐。你在这儿可别顺嘴乱说,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这儿全是吸毒的人,万一有人和欧阳家的人勾着,传给他们说你是让你女朋友送到这儿来的,欧阳兰兰说不定能杀了你。
肖童说,我还想杀了她呢。
进了戒毒所。他们看见戒毒人员正在操场上排队等候吃饭,饭前他们在唱一首像是自编自谱的歌,唱得极难听也极认真。歌词咬得含糊不清但大意了了,无非是说吸毒的悔恨和戒毒的决心。
在所长办公室里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所长还亲自给他们沏了茶,问了情况并叫医生来做了体检。这一切都和拘留所截然不同。肖童的脸色也随之晴朗了许多。
庆春又随肖童去了分配给他的宿舍,那是一间能住十几个人的大屋。肖童睡在靠里边的一张床的上铺。庆春爬上去帮他铺好被褥,把他带来换洗的衣服叠好当枕头给他垫着,上面还盖了块枕巾。枕巾是庆春自己从家里给他带的。她还给他带了些休闲、体育和娱乐的杂志。她想这些杂志有时能使人体会到生活的丰富和美好。
肖童看着她爬上爬下地忙活,站在一边一声不响。戒毒所的管教向他交待着这里的生活设施,每天的活动日程和必须遵守的纪律。肖童似听未听。庆春从床上下来又嘱咐肖童几句,无非是听管教的话,按时吃药,正常吃饭,多晒太阳,等等等等。肖童问,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庆春说,过些天只要有空我会来的。
庆春和肖童告了别。跟着管教去找医生。路上管教笑着说:“你是他表姐呀?我看他对你还真有感情。”
庆春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有感情?”
管教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自称在此工作了三年,大概认为自己已可以感受人生的一切。他洞察秋毫地说:“那还看不出来。你刚才要走他那依依不舍的样儿,都不像个大小伙子。”
庆春随意搭讪着,“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管教感慨万千地说:“在这儿干久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妻离子散,真是见得多了。这些戒毒的人,大多数都是有钱的主儿,追求刺激醉生梦死糟蹋自己。成了大烟鬼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为他得不到了。得不到的东西他才看得见,才懂。”
庆春笑着问:“什么是幸福呀?”
“当了大烟鬼他们才明白,幸福其实太简单了:有份工作,有个家,有心疼自己的人,行了。这就是幸福!咱们都是平头老百姓,老百姓还不就是这些。这些看起来很简单,很容易,可对他们来说,咳,难了。”
庆春想此话有理,很多人都无意地陷入这个轮回。当身处寻常时,寻常便是一种无聊,可以随意蔑视和遗弃。当失去寻常时,寻常就成了幸福,成了渴求的目的。
庆春没再说话。那年轻管教也深刻地沉默着。他把她带到了医疗室,见了刚才给肖童体检的医生。医生简短地介绍了检查的结果:
“还好,他还没染上别的病。身体有点虚弱,但可能以前的素质比较好,所以能量还没有耗完。毒瘾也不深。戒毒开始两天他可能比较难受,只要熬过七十二小时,再加上我们配合药物治疗,用不长的时间让他的身体摆脱对毒品的依赖,还是不难的。”
庆春再三谢了医生,谢了陪她来的年轻管教。管教说你放心吧,你弟弟我会照顾。
她离开戒毒所的时候里边又在唱歌,这回她依稀听清了几句断续的歌词: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想起你们我泪水流啊,
白魔毒害我,
毒害我一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