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多钟,沈孤鸿突然醒了,而且醒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是那种雨过天晴般的醒。一时之间,他搞不清自己是睡了一会儿,还是根本就没有睡着。
这些天,他一直失眠。
卧室的床头灯还亮着,灯下便是呼延鹏的新闻稿《坚冰下的隐秘》。至于这篇稿子是怎么出现在他这里的就不必深究了吧,这是真正的中国特色,所有的重要部门都充满着无间道,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
只是沈孤鸿不得不担心,尽管这篇稿子在他的影响下没有一家报社敢登,但是难保呼延鹏不把它寄到省反贪局去,或者直接捅到北京的法制类报纸。这样一来便是一个大麻烦,对于有个一官半职的人来说,没有人是不怕查的,而泛泛的查和有如此翔实依据的查就又是两回事了。沈孤鸿真是后悔当初因为一念之差,他没有把呼延鹏在里面弄死,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可能会搞大,他担心最后收不了场,但看来所谓政治的确是你死我活的。
真正让沈孤鸿失眠的是,他不知道呼延鹏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他的隐秘。为这件事他问过徐彤,徐彤说呼延鹏从看守所出来以后的确是找过他,由于律师事务所现在是开门做生意,找到他不是太容易了吗?呼延鹏当时说了一些负气的话这也在情理之中,徐彤说他们并没有谈到什么实质性的问题。
那么剩下的一个怀疑对象就是青青了。说起青青来,沈孤鸿倒是有一点一言难尽之感。他知道有很多人说他在女人的问题上没什么品位,这就让他越发的搞不懂什么是有品位的女人。所谓沙漏身材的性感女人就是有品位吗?还是洁白如雪的精致女人有品位?女人就是女人嘛,只要自己觉得好,不就是最爱点的那一道菜?管他是鱼翅还是白菜,爱吃才是最重要的。
白韵琴走后,沈孤鸿的生活显然是不正常的,但是正常的生活为积累财富让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他们两口子之间完全有这种默契。
只是时间一长,沈孤鸿的确觉得自己的生活贫乏单调,工作开会之余他就只能看看报纸或者到健身房的走步器上快走半个小时。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身边那些奉迎他的人便开始给他介绍女人。沈孤鸿给自己立的规矩是他绝对不包二奶,大好的前途葬送在这种事情上实在是不值得。另外他也不想真的在什么人身上投入太多,因为投入得多麻烦就多,他的原则是解解闷而已。
沈孤鸿在跟各类女人相处的时候,一直号称自己是环保局的张副局长,较为阔绰地请她们吃饭,再多给一些费用他觉得很应该。他现在不比当年了,白韵琴给他弄了一张金卡,还鼓励他说在外面花销要有点气派,钱就是男人的胆。所以沈孤鸿在心里还是觉得老婆和孩子都是自己的好。
青青谈不上是姿色最好的女人,但是她比较安静。沈孤鸿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她的,当时对她的印象平平,时间长了发现她总是若有若无的不那么讨厌,有的女人只要跟她上过一回床马上就纠缠不休,但是青青是你不找她,她好像永远也不会来找你,这样就会让沈孤鸿有一种他所需要的安全感。
所以不知不觉之中,沈孤鸿跟其他的女人都是三五回合一拍两散,只有这个青青竟然交往了七个月没有腻烦的感觉。在这之后的某一天,沈孤鸿和本单位的另外两个领导去一家豪华宾馆看客人,无意间在大堂里碰上了青青和她的小姐妹,她们好像是来喝下午茶的,从餐厅出来有说有笑,穿着好像也不是那么妖艳。可是沈孤鸿的心当时就提了起来,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其他缘故,总之他很紧张,他也不知道青青应该怎么对他才是他满意的,这个瞬间或者十秒或者二十秒,或者更长,但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们两人当时的反应都只能是本能,是不假思索的。
然而青青就像不认识他一样离开了。
沈孤鸿当场松了一口气。事后他问青青是怎么想的,青青淡淡地说,我怕影响你呗。沈孤鸿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你跟我打个招呼怎么会影响我呢?青青说我们这种人身上有烙记。沈孤鸿奇道,有什么烙记?青青说披着麻袋片人家也知道我们是做小姐的。
沈孤鸿的心里就有一些些感动,觉得青青是个相当懂事的女孩。从此之后关系就好像更加稳定了。
当然,所有蜜汁一样的交往都只能是前戏,普天下就不可能有彼此毫无需求的男女关系。终于有一天晚上,青青突然说:张局长,你认识法院的人吗?沈孤鸿当时心里一惊,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有什么事吗?
青青说有人托她问一件案子的事。沈孤鸿说不是你的事你千万不要管,你一个小姐哪能管得清这种事。青青就不说话了。
隔了几天,碰上沈孤鸿的心情不错,他想,他既不能给青青什么名分,也不可能给她多少钱财,那人家一个小姐图你什么呢?再好的小姐也是小姐,总不能要求人家默默奉献吧。于是沈孤鸿旧话重提,他想若是能帮上青青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忙,想必青青就能收到一定的酬金,就算是给她的一点经济补偿,这样他们也就两不相欠了,交往起来会更加默契。这样想过,沈孤鸿便在青青面前承认他在法院有个把熟人,大忙帮不了,小忙至少是有些事可以过问一下。
青青也坦言说,别人托她过问的案子是翁远行杀人一案。当时翁远行刚刚刀下留人,还在不停地上诉。提起这个案子,沈孤鸿颇感心烦意乱,他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边是颇有势力的红酒卞,一边是除了老婆之外与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都在翁远行这个案子上纠缠不休,这是巧合还是不祥之兆?
以沈孤鸿的城府,他是不可能在脸上流露出表明心迹的神情的,反而笑道:人家答应给你多少酬劳。想不到青青也是直言道:十万块钱。沈孤鸿说,什么要求?青青说,从轻发落。沈孤鸿想都没想就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翁远行一案是铁案,半点余地也没有。
这时两个人都沉默了,青青也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这件事让沈孤鸿心里很不舒服,倒不是其他原因,主要是他觉得可能他的身份早已经暴露了,只是青青没有点破而已。
沈孤鸿考虑了一个晚上,他觉得自己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抽身离去。于是他换掉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他想即便是青青过去没有主动找过他也不证明她永远都不会主动找他,万一两个人通了话,自己保不准会有意志薄弱的时候,那样的话就很难办。换掉号码是一劳永逸的事,如果他的身份没有暴露,青青到环保局也是找不到他这么个副局长的。岂不是就此了断了一段令他不那么放心的情感?
平静的日子足足过去了半年,生活既没有变化也没有波澜。只是让沈孤鸿不解的是,为什么时间过去得越久,青青的影子反而是越发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如影相随。
在这段时间里,他结识过不少的女人,人其实最害怕的就是比较,这些女人有姿色超过青青的,也有不及青青的,但是能够让沈孤鸿那颗烦躁的心安定下来的,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及得上青青。
沈孤鸿平常的工作很忙,他可没有闲功夫陪着女人打情骂俏,可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实在是少而又少。
一天晚上,偶尔闲下来的沈孤鸿给白韵琴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的,后来白韵琴又把电话打过来,沈孤鸿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把手机都放在小白脸那里了?白韵琴说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刚才在桑拿,电话交给手下也是很正常的。沈孤鸿说那个人的口气可太不像你的手下了,你要不给他胆子,他能那么蛮横吗?白韵琴叹道:孤鸿,我们现在都是很体面的人了,我们有共同的利益,说严重一点是生死相依。其他的事也只好宜粗不宜细,你说是不是?
沈孤鸿哑然。放下电话他发了好一会儿怔,他想,钱,真他妈的不是一只好鸟,为了它得牺牲掉多少东西?还要过非正常的日子,人人都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变异、分裂,最终变得面目全非。可是穷日子又太可怕了,他看到过太多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下来之后,陪老婆买菜还要跟人讨价还价,可以说这种日子他一天都不想过。
也就是这个晚上,沈孤鸿微服还架了副平光眼镜来到了一家门口停满靓车的夜总会,他独自包了一个单间,真的就有这么巧,妈妈桑给他带来一个三陪女,推门进来的便是青青。沈孤鸿当时就傻了。妈妈桑走后,沈孤鸿说青青,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青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她说有人用钱来挖我,我干吗不来。
沈孤鸿一时无话,青青像招呼任何一个客人那样,她问沈孤鸿要不要叫酒,是唱歌还是松骨抑或是玩骰子。
沈孤鸿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你生我气了,你给我打过电话吗?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为什么不找我?
你不想让我找到你我能找到你吗?
……怎么样,你过得还好吗?
好,当然好。
……不如我直接买你的钟,我们到你那儿去好吗?
算了吧,我呆会儿还有约,而且我也搬家了。
一股醋意在沈孤鸿的心中油然而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是可靠的,尤其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青青也对他意兴阑珊,几乎到了应付他的程度。沈孤鸿心想,他这辈子真是拿女人没有办法。
最终,两个人在夜总会的门口分手,各自上了一辆计程车。
前后行驶了一段,本来沈孤鸿是应该右拐的,不过他神使鬼差地让司机不要拐了,跟上前面的那辆计程车。
青青的车是在一家吃海鲜的酒店前停了下来,透过酒店宽大的玻璃窗,沈孤鸿看见在一张餐桌上有两个与青青年龄相仿的女孩在等她,她们已经叫好了菜,桌上还放着一个生日蛋糕。这时沈孤鸿猛然想起今天是青青的生日,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让他对她竟然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感。望着那一张淡淡笑意的脸,他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她究竟是不是那个注定要在他的生命之中停留一段的女人呢?
此时他又想到了青青千般的好,他想白韵琴对他也不过如此,他还能对一个风尘女子有多高的要求呢?人家也没要你的钱财,就是过生日也没有索要礼品,而且没给他找过任何麻烦。沈孤鸿觉得他对青青有意无意的考验可以终止了。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沈孤鸿突然冒出一种冲动,一种一定要在这个夜晚和青青在一起的冲动。于是他大步地走进酒店,他来到青青的餐桌前,不由分说地从兜里拿出一把钱来放在餐桌上,他对那两个女孩说,你们慢慢吃,我要找青青说点事。
他不由分说拉起青青就走,这种举动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有些不协调。
他们来到了江边,沈孤鸿想反正他戴了平光眼镜,不信就会在这里碰到熟人,也不信就会被熟人一眼认出来。沈孤鸿倚着江边的锈石砌的齐腰高的围栏,江风习习,很是惬意,远远望去他们的确像是一对恋人。但实际上他们的对话却是直指命穴的,沈孤鸿问青青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法院工作的?青青说:在你离开我之前的两个月。沈孤鸿说是谁告诉你的?青青说没人告诉我,是我有一天挂你的裤子,你的皮夹子掉了出来,里面有你的工作证。接下来沈孤鸿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他说,你不会把我们俩的关系说出去吧?青青反问他,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从这个晚上之后,他们又恢复了原有的关系。
可是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沈孤鸿心想,他到底还是栽在这个女孩子的手上了。
这个想法虽然还没有完全得到证实,但是沈孤鸿的直觉非常不好。
那一次复合的结果是他的秘密便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地被青青掌握了。人不可能那么理性,或者说你在办公室理性但在女人面前就难以理性。而且,沈孤鸿的内心其实也是相当孤独的,他非常明白在他这个位置上不可能跟任何人说心里话,并且为了共同的利益他跟千里之外的老婆也不可避免地生分了,那么,他总得有一点自己的私人空间吧,在他的私人空间里他不可能对着墙壁说话吧。
当然,他跟青青之间也不可能没有交易:青青虽然还是坐台,但是不卖钟也就是不陪人上床;遇到收缩性比较大的案子,沈孤鸿会行个方便让她挣点人情费。
两个人位置的悬殊,本来是让沈孤鸿很放心的。现在看来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都是可以轻易发生的,沈孤鸿当即把电话打到豪情夜总会,他必须马上见到青青,可是青青不在,妈妈桑说别的女孩子也相当不错。沈孤鸿单刀直入地问她青青是不是认识一个报社的记者?妈妈桑说还真有这么回事,因为那个记者进过局子,上过报纸,也算是个名人了,有段时间他的确是天天到这儿来等着青青。
放下电话之后,沈孤鸿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青青会把他们的事告诉一个记者,就像她自己说的这对她有什么好处?然而自古嫦娥爱少年,想必是青青对这个小白脸情有独钟,那么发生什么事都是顺理成章的。
整整三天的时间,沈孤鸿居然找不到青青,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这一回玩人间蒸发的居然是青青,她住的地方人去楼空,所有的高档夜总会都没有她的踪迹,而且她的手机号码也成了空号。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孤鸿也只好暗中派人去了解一下呼延鹏的行踪,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经辞职。看来这两个人是双宿双飞了。
常言说得好啊,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沈孤鸿觉得他所有的预感都得到了证实,是青青出卖了他。而且青青玩花活儿只比他玩得好,靠着他挣钱,挣够了就找小白脸然后远走高飞,完全不理会他头上顶着多大的雷。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使自己冷静下来。
青青已经不见了,呼延鹏的文章就锁在他的抽屉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沈孤鸿想来想去,真正能救他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强书记。
强书记目前在中央负责组织工作,只要他跟省里说一句话,相信他就没事了。
中国的政治极具人为色彩,这是众所周知的。沈孤鸿心想,有些人位置坐得比他高,干的事比他出格,还不是平平安安的,这就看关键时刻有没有人帮你说话。
第二天是周末,沈孤鸿下了班推说自己要去医院做理疗,事实上他一个人去了飞机场,登上了最近一班的波音飞机飞往北京。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因为强书记是一个对钱没有感觉的人,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老领导面前痛心疾首。
呼延鹏从看守所里出来以后,的确是去找过青青,他对青青说你还记得我吗?青青说你不就是那个卧底记者吗?你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估计本市有一半的人知道你。
呼延鹏说,我进看守所是被人陷害的,所以有些事我必须搞清楚。
青青说,我现在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了。呼延鹏说实不相瞒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问什么才能问到点子上,你怎么就知道我要问什么了呢?青青说你不就是想知道沈孤鸿是怎么一回事吗?想知道他在翁远行一案里担纲什么角色吗?
不过这一天青青倒没有说什么,她说她需要一周的时间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事。
一周之后,她便主动约见了呼延鹏,并向他讲述了她所知道的沈孤鸿。老实说沈孤鸿的事并没有让呼延鹏格外吃惊,他也完全不是官员中间最腐败的那一个,让他吃惊的是青青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判若两人?她有什么可能放掉唾手可得的利益而断了自己的财路甚至生路呢?
呼延鹏说,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不要告诉我你是卧底的警察啊。
青青似笑非笑地说,跟你说自然有跟你说的道理,不跟你说的就是与你不相干的事。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于是呼延鹏把他记忆之海浮在上面的东西写成了文章,而把这个无从解释的谜沉入了心底。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青青。
这段时间,经历了一番寒彻骨的呼延鹏并没有变成梅花吐芬芳。他现在在一家《食神》报纸做美食版,这家报纸是饮食公司出资办的,也算是财大气粗。呼延鹏的工作便是每天出没各大餐厅,与戴高帽子的大厨切磋厨艺,然后大肆渲染这些菜如何色香味俱全。
此外,他也帮房产版的报纸写一些吹捧各种楼盘的文章。
他现在觉得自己轻松极了,他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偶像,并不奢望扳倒什么大人物,更没有理想和追求,虽然不快乐但也不至于苦闷地嗑药。
他唯一满足的是他成长了,成长就是这么朴素,这么残酷,这么一无所有。他再也不是那个浑身上下没有四两沉的毛头小伙了,尽管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然而付出也是这个世界的绝对真理。
透透不是没找过他,有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样子,透透每天都来找他,可是他们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变得无话可说。见到他,透透就掉眼泪,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悔恨,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对她说你不用哭了,我给你解释的机会。可是事实上无论透透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就像两耳失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