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还想再放一把到碗里,想了想,有些不舍得,又放回自己口袋里。
黄依依在演算着……这是最后冲刺的几天,胜败在此一搏——她又进入了生命中痴迷的状态。
小查敲门说:“吃饭了。”
黄依依置若罔闻,似乎没有听见。
小查的办公室差不多已经变成了宿舍,铺了两张单人行军床,还有洗漱用品和碗筷什么的。小查像个母亲兼佣人,她对黄依依说:“脸盆里有水,温的,洗手吃饭。”
黄依依洗手,突然想起来:“嗳,小松鼠你喂了没有?”
小查嗔怪地:“你还是多惦记、惦记自己吧,小松鼠有人惦记着。”
“谁?”
“安副院长。他说他本来不喜欢小松鼠,但爱屋及乌,为了你,还是赶去喂了。”
黄依依一下子有了心事,说:“什么为了我,他是为了工作,为了‘光密’。”
小查递给她一面小镜子:“照一照,看你像什么,已经瘦了两圈了。”
黄依依照镜子,做了个鬼脸说:“还是像我。”
小查打开饭盒,里面是丰盛的菜,说:“你看,这是什么伙食,这都是安副院长找了徐院长特批给你的,五块钱的标准,接待总部首长也就这样,每次我去打饭,旁边的人都两眼通红,恨不得揭竿而起,把我抢了。”
“完了,这下如果破不掉‘光密’,我怎么交差?吃下去的好东西,我可没本事再吐出来。”
安在天在向徐院长汇报工作。
徐院长问:“今天是第几天了?“
安在天:“第十四天。”
“有什么消息吗?”
“这些天她除了小查,谁都不见,包括我。”
“可能是怕分心吧?”
“我可以想象,她现在的思路一定象游丝一样透明又脆弱,一点儿小风都能把它吹断,断了可就麻烦了。”
“你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很难说……黄依依已经付出了勤奋,有可能会让她获得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鬼,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白,等不得,求不来,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也许是人间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黄依依埋头在演算,完全忘我的状态。
夜深了,安在天在楼前漫步,他的目光落在黄依依破译室通亮的窗户上……
安在天相信黄依依现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就像海上漂泊的船,远远地已经看见了陆地,然后就加足马力,想一鼓作气开过去,靠上岸……但看到的这个陆地,到底是真正的大陆呢,还只是一个小岛,只有靠了岸才能知道,现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窗外,天已发亮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黑暗中,小查睡着,均匀的呼吸,像是黑暗的时间在流动的声音。
突然,对门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好像是黄依依叫了一声“小查”,紧接着,有重物轰然倒在了地上。
被响声惊醒的小查,光着脚跳下床,打开门,冲到走廊,看看对门,里面灯是亮的。
小查:“依依姐,依依……”
里面没有回音。
小查贴着门侧耳倾听,里面传出轻微的呻吟声。小查预感到不妙,急忙回身,到自己房间去找钥匙,打开了门,只见黄依依昏倒在地上,一抹晨曦的光亮淡淡地照在她的身上。原来,黄依依累倒了。
刺耳的电话铃响了,很快,安在天飞奔到了医院。小查等在门口,她吓得脸都发白了。
安在天急切地问:“怎么样了?”
小查:“好像是心脏病突发,医生正在抢救呢!”
黄依依虽然躺在病床上,护士给她输液,但总的感觉不像重病在身的样子,倒是像在小憩。安在天和小查小心翼翼地进来,小查扑上来大哭:“依依姐!依依!”
黄依依笑得格格得响:“哭什么?是不是以为要跟我做遗体告别了?”
安在天问:“这怎么回事?”
黄依依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这儿了。”
安在天看护士。
护士:“医生刚才以为是突发性心脏病,其实只是一般的昏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大概是太疲劳引起的。目前不会有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黄依依打断了她:“不是疲劳,是兴奋!”说着,又对安在天说,“你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安在天走过去,松了一口气说:“虚惊一场。什么事?”
黄依依:“你把耳朵给我。”
当着外人的面,要说悄悄话,这叫哪门子事?安在天一下子觉得很尴尬,有些生气地说:“你有事说事,别……那个,否则我就走了。”
黄依依振振有词:“是工作上的事,我能这样跟你说吗?要不你请他们走开。”
护士和小查知趣地出去了。
安在天什么也不说,不开腔,冷冷地看着她。
黄依依轻轻地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你又想玩什么鬼名堂?我没那么多闲心,我还没洗脸呢,一会儿就上班了。”
黄依依沉了脸,故作生气地对安在天说:“我要吃你用手板心煎出来的鱼!”
安在天吃惊地:“你……破了?”
会议室里,黄依依:“我有好消息告诉大家,我已经把结构密码的数学链条推断出来了,当然这只是我在纸上的推断,成不成,对不对,最后还要演算来支持。我已经列出了所有的演算方案,演算量还是很大。蒋组长,希望这一次别又让你们白辛苦。但我相信,不会了。”
蒋组长:“上一次也不是白辛苦,事实证明你的猜想还是对的。”
安在天看了看方案,递给蒋组长:“老蒋,再辛苦一次,成败在此一搏!”
水房,黄依依站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在天在洗手。两人的神情都有些过于肃穆。安在天洗了一遍又一遍,像要把手洗出金似的。
黄依依嘟囔了一句:“可以了,已经够干净的。”
安在天看着双手:“你们今天可要给我争气啊。”
言毕,两人一先一后,默默地出去了。
安在天和黄依依来到演算室,看着大家在作最后的演算。如前一样,演算已经到了后期,不时有人向台上报数,像股市:
1234567890……
0187654321……
2345678901……
有人在黑板上抄数。
最后,蒋组长郑重地宣布:“报完数了,现在做最后的计算,谁上场?”
适时,一直悄悄立于一边的黄依依和安在天相视一望,黄依依紧张坏了,下意识地拽住了安在天的衣角。安在天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对蒋组长说:“我来。”
黄依依脱口说道:“不!”
“你怎么了?”
黄依依快哭了,她说:“……这里有没有祖冲之的像?”
“这里又不是你以前工作的数研所,怎么会有他的像呢?”
“我想拜拜他。”
安在天宽慰道:“那你就在心里拜拜吧。”
“他会保佑我吗?”
“他会保佑你的。”
“那你也拜一拜……”
安在天闭上眼睛,嘴里喃喃说了一句什么。黄依依死死地看着他。安在天睁开了眼睛,黄依依突然将安在天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似乎要阻挠他的行为。安在天始终微笑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一个一个将黄依依的手指头从自己的那只手上掰开,然后镇定自若地走上台去。
黄依依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安在天看着自己的双手,开始放在算盘上。众目睽睽下,安在天在作最后的演算,手指灵活地拨打着算盘。黄依依紧闭双眼,紧张到了极限。
当安在天发现最后算出的结果是一个“零”时,他的手不动了。
蒋组长看着他,众人看着他,黄依依依然紧闭双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在天站起身,走下台来,走到黄依依的身边。黄依依知道是他来了,眼睛还是紧闭着,喃喃地说了一句:“请再来一遍。”
安在天握住了她的手,回身朝台上走去。黄依依像一个盲人,任由安在天拉着她。安在天让黄依依坐下,把她的右手放在算盘上,说:“再来一遍吧。”
黄依依还是闭着眼睛,她摸索着拉住安在天的右手,就这样,安在天的手几乎就是把着黄依依的手,在算盘上拨动着珠子……
珠子翻飞,人们屏住呼吸,一双双眼睛看着。如前一样,算盘上的数字再次归于零。
他的手还有她的在算盘上凝固住了……
整个演算室沸腾了,黄依依没有睁开的眼睛里,滚下了两行热泪,她无力地把头靠在了安在天胸前。
风是看不见的,破译密码就是看见了风。“光密”的破译,使潜伏在大陆的美蒋特务接二连三地露出了他们肮脏、鬼祟的尾巴,我公安人员频频出击,大批特务纷纷落网,从而极大地打击了一度嚣张的特务活动,确保了国家的安全,百姓的安宁。
树上,小松鼠东张西望。突然,远处一阵鞭炮声爆响,小松鼠吓得魂飞丧胆,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树枝在颤动。
鞭炮“劈里啪啦”地响着……
疯子江南围着树在转圈,一圈又一圈,无休无止……
架在树上的大喇叭里传出徐院长的声音,显然来自会场,底下一片“嗡嗡”声:“……经报总部批准,决定如下:‘光密’特别行动小组记集体三等功,荣立二等功的个人有陈二湖同志、蒋光明同志、查小容同志……”
江南痴痴地抬起脸来,跟着徐院长念道:“江南同志、江南同志、江南同志……”
徐院长继续宣布:“荣立一等功的个人有黄依依同志、安在天同志。下面请总部施副部长为两位同志颁奖。”
大喇叭里传出《运动员进行曲》,显然是开始颁奖了。江南发现最后都没有念到他的名字,伤心地继续转着圈,一边自语着:“没有我,没有我……为什么没有我……我破译了紫金密码……为什么没有我……没有我呢……”
庆功茶话会结束,人们依次散去,意犹未尽的样子。施副部长看黄依依也要走,跟徐院长耳语一句,徐院长就把黄依依喊了回来。
黄依依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施副部长!”
徐院长示意安在天回避一下,二人出去。
施副部长请黄依依坐下:“小黄同志,祝贺你啊,你这次可是给我们立了大功,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代表组织感谢你。另外,铁部长专门交代我,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黄依依问:“铁部长为什么不来?”
施副部长笑呵呵地说:“我来还不能代表他吗?他出国考察去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铁部长专门跟我说了你和他的那个约定,要我帮他一定兑现。但现在,我个人有个想法,提出来仅供你参考。”
“你希望我放弃?”
“对,我想你能留下来,留在701,接陈二湖的班。老陈已经60好几了,身体每况愈下,我请你来接任破译处长。”
黄依依坚定地说:“不,我要走。”
施副部长问:“你还要带一个人走,是不是?”
“是的。”
“可他会跟你走吗?”
黄依依咬住了嘴唇:“反正我要带走一个人,不管这人是谁。”
施副部长显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于是说:“但起码不是他,我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走的,这里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全部,他活着的唯一栖息地,他做男人全部的尊严和骄傲。他是一棵树,深深扎根在701了。铁部长当初和你的约定就挑明了的,你可以带一个人走,前提是那个人愿意跟你走……”
黄依依打断了他的话,说:“不,你说错了,铁部长也说错了,因为我要带走的人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至于他姓甚名谁,你可以去问安在天副院长。到时候,请你在我们的调离报告上签字就是了。”
树林里,安在天和黄依依一前一后地走着。安在天兴致勃勃,黄依依却默默无语,一扫她平时开朗的个性。
安在天打趣道:“你怎么不高兴?破译‘光密’,等于是让你由鸡变成了凤凰,只要是我们701人沾得到的荣誉,都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你不想要也是你的。黄依依,想要什么就开口,不方便开口,给个暗示也行。人活到了这份上,就不是人,而是神了,我们701的神。”
黄依依看着他,欲言又止。
安在天想了想,突然微微笑了,假装轻松地说:“从你破译了‘光密’那天起,我就在等着你来找我,我知道你会‘秋后算账’的,为此我私下里已经做了铺垫和准备工作,以便你一来向我张口,我马上可以豪爽地应允你。我欠了你的,就一定要还上。尽管我们701……还有我,谁都不想让你走。但我对你有过承诺,也绝不会改变。老汪还在后山农场放羊,关于他的‘转世问题’,我听你一句话,你看……需要我怎么办理?”
黄依依也微微笑了,不过是苦笑,说:“我当初来到这里,是为了你;离开这里,却是为了他,这件事还是你一手操办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跟我开玩笑呢!”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已经如实汇报给了施副部长,他会在离开701之前,在你和老汪的调离报告上签字的。尽管你们两人身上都有不小的密度,不可能随意去一个你选定的地方,但至少有一点可以保证,那件事发生之后,老汪以前的爱人已经提出离婚了,你和他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黄依依梦幻般地说:“在一起?”
“对。”
“我和他?”
“对。”
“我和他在一起?“
“对。”
黄依依慢慢地伸出手来说:“握个手吧,好说再见。”
安在天也伸出手来:“是得握手,因为我要回一趟上海,也许等我再次回到701的时候,你已经离开这里了。”
“再见不到了吗?”
“我想很难了……干我们这一行的,职业使然,常常咫尺天涯,别说你……们调到了另外一个单位……对面相逢可能也不敢相识……”
“我挺傻的,在北京铁部长要我提要求时,他心里就再明白不过了,我是绝对带不走你的,所以他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我。”
“他是我的养父,自然很了解我。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我说过,这是一条不归路,我生身父亲和母亲,我,甚至还有将来我长大了的儿子和女儿,我们选择了,就永不会放弃,除非我的生命消失,呼吸停止……”
黄依依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安在天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也许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她真的就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灵台上香火缭绕。
安在天忙着收拾行李,突然,他心有灵犀地抬起头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声响。小雨的照片,活着一样看着安在天。
安在天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果然,是黄依依站在门口,她低着头,没等他开口,径自走了进来。
黄依依帮安在天收拾起行李。
安在天:“别动手了,马上就收拾完了。”
黄依依:“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数研所的招待所,你帮我收拾行李,你知道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感觉自己要嫁人了,要跟你私奔了。至于你带我去哪儿,去干什么,我都不关心,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了。”
“……你就这样来701的?”
“对。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的世界是男人,男人的世界是世界……你什么时候的火车?”
“明天早上七点。”
“天不亮你就要走?”
“对,也和我们上次从北京出发来701一样。”
黄依依走到灵台前,看着小雨的骨灰盒,幽幽地说:“小雨,你终于可以回家了,你一直陪伴着我们破译‘光密’,谢谢你,也很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久。明天就要走了,我先跟你道个别,祝你一路平安。”
“倒是小雨应该谢谢你,这么快破译了‘光密’。我也谢谢你。”
黄依依迟疑着,欲言又止。
“白天你扔下我走了,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有些心里话,我想和你说清楚。”
黄依依问:“什么话?”
“我不是木头,不是石头,不是铁,更不是钢。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但是你并不了解我,因为……这个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因为我和老汪的事伤害了你?”
“不,那件事其实最受伤害的是你。”
“那是因为孩子,你怕我不爱他们?做不好他们的继母……”
“不,我相信你会爱我和小雨的孩子,孩子们有了你的爱,一定会更加幸福,像自己的妈妈活着一样……”
黄依依打断他:“那为什么?”
“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什么事?”
安在天终于和盘托出——
“小雨是我1946年从苏联回国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至少是第一个异性朋友,我从小在上海长大,会说上海话,所以组织上派我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有一次,学生上街游行,国民党出动了大批军警进行镇压,打伤了很多人,其中就有小雨,她被打了一枪托,膝盖骨都碎了。后来敌人开始抓人,冲散了游行队伍,学生们四处逃跑,小雨跑不动,拖着一条腿,扶着墙。当时我刚好在场,看见她这样子,就背着她逃走了。因为救她,我受了组织上的处分,因为这很容易暴露我的地下身份。我们很快恋爱了,第二年她毕业,我们就结婚了。婚后不久,我离开了上海,等我再见到她时,儿子已经七个月了,后来我们又有了女儿,那么多年,我一直没在她身边,见面很少,有时候一年能见一次,有时候连一次也见不了。也许是爱的机会太少了。她把对我的爱都给了孩子,而我是都给了701。”
安在天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小雨遗像又说,“我欠她太多了。我原以为欠她那么多,总有一天会还上的,想不到越欠越多,到最后连她的命都欠进去了,让我永远都没有了还的机会。我曾经跟你说,她是病故的,其实不是……”
安在天痛苦地抱住头,说不下去了。
黄依依在听。
“四年前,组织上需要派一个人去安德罗身边,因为我在苏联呆过,最后选中了我。为了便于工作,要求我带小雨一同前去,并希望把小雨也发展成为我们的同志。说真的,我不愿意,我不同意。我想小雨是个正常的人,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没有秘密,没有任务,没有敌情,没有生死之险。去了苏联后,前几个月我一直没对小雨公开我的身份,也不给她做任何事,我希望所有的秘密、风险、任务都由我来承担。但是不行,很多事我独自难以完成,最后我不得已,向小雨说出了一切,希望她能配合我。小雨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哭了整整一夜,看着她的痛苦,巨大的痛苦,我甚至想离开组织,一走了之,隐姓埋名,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过另一种非正常的生活。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我的意志,我的信仰,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注定了我的命运。后来,小雨做了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们经常一起互相掩护从事秘密活动,直到有一天……她死在了我的面前,可以说,是我杀了她……”
黄依依惊愕地抬起头来!
天蒙蒙亮,安在天上了车,他没有再抬头看一眼黄依依宿舍的窗口。
窗帘挂着,没有任何声息。
车开走了。
空荡荡的院子,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