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万彬彬 圣・奥勒佛大学当代比较文学系教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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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么一般中国女作家呢?

答:她们太世俗,不能彻底超脱,不敢跟男作家及评论家们对立。

问:那么,你跟你爱人的关系呢?

答:我跟他的关系啊,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特别悲观。当时他下放农村,与我哥哥一起。后来运动过了,所有知青都回城了,他一个人住在一个破庙里,不愿走。种一圃菜,想一辈子待在那儿。后来想想还是回来了。他不愿意跟社会打交道,除了隔一阵子出去买些菜以外,他根本不出去。

问:他做不做家务?

答:他也做家务,而且他做的多。有一段时期我们开裁缝店,他做裁缝,我写作。

问:所以你们的关系是平等的?

答:我不知道是不是平等。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文化,不是那种不识字的没文化,而是没有某些中国文人的那种文化,我就喜欢这一点。

问:我在上海期间听到过,还有在英文期刊上也看到过,有些中国女作家觉得中国男人没有男子气概,发表了不少关于男子汉、硬汉的意见。你的看法怎么样?

答:我觉得那种说法非常幼稚。

问:所以你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谈?

答:是的,那种看法非常幼稚。因为中国这个社会几千年来的文化造成了男人像小孩子一样,女的相对地就成了阴谋家,权术家……

问:等等,这不是解放以后才出现的说法吗?

答:我不同意,女人是阴谋家的说法传统已有。她们希望男人强,而男人已经是这样了,她们就朝外看,喜欢上所谓硬汉,比如像日本的高仓健,从来都不笑的那个。我有一次跟我的朋友开玩笑说,我如果嫁了像高仓健那样的男人,我就去吊死算了。

问:你提到女人成了阴谋家,权术家,那么在当今中国社会里,是不是因为你是个女人就特别吃香,特别受到优惠呢?比如说,女作家就比男作家容易成名?

答:有些女作家是有这个问题的。她们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女作家而成名,而是作为男人的附庸而成名的。这种情形还很严重地存在着。她们还是男人的玩物,并不是自己成名的。我不像她们一样,我是靠我自己,所以有些男评论家们对我特别反感。

问:在你一生到今天,你是不是曾经受到歧视,批评,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呢?

答:有的,那都发生在我写作以后。在我写作以前,我们没有工作。我和我爱人搞了一个裁缝店,那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引来别人的非议。只有作为一个女作家出现,才受到不平等的待遇。

问:假如你今天的作品是一个男作家写的,他会遭受到同样的待遇吗?

答:这很难想象,男作家很难写出这样的作品。假如你的假设成立,我想他也会遭受到批评的。因为里面写的是女性解放。是女作家就更会遭到批评。对某些男评论家而言,女作家创作本身就是扫面子的事情。

问:除了面子以外,他们还有什么原因要如此对你呢?

答:因为我的作品与他们那个大一统的看法和做法完全对立。除了女性解放和女性化以外,个性的解放在国内文学界还是很困难的事。

问:在你刚刚说的前提下,个性应该解放,女人应该解放,那么你认为中国妇女目前的情形怎么样?具体地说,她们应该争取些什么呢?

答:社会问题我不太接触。就看过的一些女作家的作品来说,他们对个性解放的意识还是远远不够的。哪怕她们写这个恋,那个爱的,好像要解放了,可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是个独立的女人。

问:那么应该怎么来唤起这种意识呢?

答:那是没办法的。从写作看,一方面是自己天生的能力,一方面从小的环境也很重要。

问:好,那么我想请教两个问题。你说要靠天生的能力,你认为培养能力和苦功是不是也是重要的呢?

答:苦练不出来的。

问:能不能苦练出来是一回事,但是你认为在写作上下苦功有没有用?

答:在写作上没有用。所以有人写信来问我写作,我从来不回信。另外环境也很重要,我是说出生的环境。我的优势就是我从小没上学,不受传统污染的优势。

问:这种优势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但是谈到彻底个性解放,你认为男女天生是不是不同?比如一般看法认为男作家比较偏向雄伟,豪放,而女作家偏向婉约,温柔,敏感,等等?

答:那是社会一般的看法。

问:那么在天生智慧和体力能力上还有其他方面是否不同?刘索拉的看法是天生当然有不同,但是这一代自出生以后教育就教女孩子们泯没女性意识,达到所谓男女平等。

答:男女在天生上自然有不同。

问:既然你的回答是有不同,我想问你一个当今西方女性运动中两难的问题:前提上既然男女天生不同,又如何能要求平等,要求解放呢?因为根本无处解放,本来就不同。

答:就是男的像个男的,女的像个女的。

问:你说的像禅宗的公案一样。男的像什么,女的又像什么呢?

答:每一个时代不同。如果要提出一个标准,那就是各人造出一个自己的标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的小说《突围表演》中就有解答。女人个性解放以后,各人有各人的人格,主张,看法,然后慢慢形成一个时代的看法。

问:你觉得中国现在有没有达到男女平等呢?

答:我的看法是女人在文学界缺乏应有的地位,她们应该去争取。现在我是站起来了,男评论家们没办法,不得不承认我。

问:女人是不是应该争取在法律上的平等,比如离婚,继承,和孩子监护权呢?

答:这些我不关心。

问:那你关心什么?

答:我关心男女作家是不是真正有自己的个性。我是一个艺术家。

问:有些评论家说你孤立,个人主义的味儿太浓,认为你应该多关心外面的世界,你觉得公平吗?

答:我是孤立,但是我这种孤立不是对外界没有兴趣的孤立,而是太有兴趣,太敏感了。正因为有割不断的联系,才把自己孤立起来,为了潜心于创作嘛。我现在没有能力去关心外界的事,比如说妇女的地位。但是在我的小说中我已经表达了我的主张了。问:我想这话有一点矛盾,一方面你说别人被写实主义的框框束缚着,不了解你,另一方面你又说你与外界有割不断的联系,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孤立起来?又怎么可能把你自己孤立起来呢?孤立了以后别人不是失去了了解你的机会吗?

答:孤立是人为的,割不断是客观的。我天生的性格就对人感兴趣,所以最后归结对自己感兴趣。最后就造成另一个自己的世界,别人很难进去了。这个世界是我的,是个性化的,是自由的。他们就批评我这一点,说我写东西应该反映外面的世界。我不同意这话。我不同意他们用写实主义的立足点来解释一切。我的作品不是思想,我的是精神的,是感受而造出来的世界,是特别空的。是我对外界的感受,不是模仿,不是描绘,而是达到了创造。

问:你也许可以走出你的世界跟别人沟通一下……

答:不行,一走出去就破坏了我的世界,我就没有宁静的心情来创造我的世界了。一旦转移到日常事务,与他们打交道,我就写不出自己的东西。我以为我写出作品以后,有人看它们,这种影响比我走出去说明,力量更大。当我不写小说的时候,比如现在我在美国,我有机会跟你们的学生说明我的爱心体现在我的小说里,就会有个别一两个人感受到。在国内,我的《突围表演》,一些评论家不愿接受,也看不懂,可也有两位研究哲学的写信来认为它是中国文坛上不得了的作品,他们觉得亲切,觉得与哲学相通。

问:目前如果你想组织自己的出版社有没有可能?二十年前美国女作家作品也没有市场,她们组织出版社,慢慢也就引起了人们的了解与重视?

答: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问:谈到了解,国内的评论家对你的《突围表演》的看法,套一句通俗的用语,似乎“很有意见”?

答:我没全看到,你说说看。

问:就我所记得的,他们认为,第一,你的文字语言拖得太长,太啰嗦;第二,虽然用的现代派的手法,角色无名无姓,只用P,Q,X,Y等等,但情节杂乱无章,拼凑而成;第三,说了太多有关性的东西,与主题无关,而且结尾模糊笼统不了了之。你的反驳呢?

答:首先还是他们立足点的问题。他们用传统的标准,认为语言要精练,要充分表达,他们拿如何用字,如何布局等等来批评我。我从小就对大人们承认的那个世界里的语言和陈腐的句子非常反感,在《突围表演》里有重大突破。我把什么形容词都去掉了,句子重复很多,拖得很长,这使他们的神经无法忍受。这是我的个性,我的语言,而不是他们平常意义之下的能够理解的语言。我不在乎用词,别人要去掉几个字,去掉几个句子,都掩盖不了我的语言的个性和特色。到了这个程度我已经不在乎现有的语言了。这是我认为《突围表演》比以前好的地方,它不在乎语言,一切顺乎自然。我记得有个诗人说过:“我写下一个句子,那个句子就成为一首诗。”《突围表演》是一首诗,一首长诗,完全是诗的世界。

问:那么你这种语言有什么特别的诗的效果,能给读者什么审美感受呢?

答:我没想过,我写的时候也不管读者,让他们自己去感受。

问:你看过国内的“朦胧诗”吗?他们也用了很多象征和幻想(fantasy)?

答:我不是用幻想,我的小说本身完全是幻想。我每天写一点,每天写一点,写之前脑子里完全是空的,只觉得有一种很强烈的情绪在驱使,愈写愈好,我自己也奇怪,我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东西。我的小说情节人物完全是虚构的,有时候根本没有情节。他们从传统的立足点看,找寻小说故事和现实的联系,出发点就错了,他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来了解我的小说。

问:对第三个问题,写性写得太多而又与主题无涉呢?

答:我觉得写性的问题非常好。中国还没有描写性为主题来提倡性解放的。有,也是以性作为男女的恋情的一面而已。

问:你看过《小城之恋》?

答:那篇小说基本上也是男人的观点,完全不能比。我的个性和感情天生就不一样,有很强的叛逆性,从来不服从。其他的女作家比较屈服于传统,比较容忍。我不能容忍,不尊重我就是不行。

问:谈到女作家的屈服容忍,你这次来美国有没有女权主义作家跟你交谈过?

答:没有。

问:你爱人对你的创作有什么看法,他是不是看你的作品也跟你讨论呢?

答:他不必通过小说来了解我,我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

问:不一定是客观事实的了解,而是说参与,比如看到了报刊杂志上登了评论,跟你谈谈。

答:没有,他不是那种文化人,每次他看到评论就来告诉我,通风报信。

问:你儿子呢?你是不是也给他讲讲你写的故事?

答:不,我给他讲的故事都是编一些幽默、好笑的事。

问:你想过写儿童读物没有?美国有不少,但有意思的不多。

答:我没想过,也许以后吧?

问:这次回国以后,有些什么写作计划?

答:我根本不想在美国多停留,本来我打算十一月三十号回去。只因为有很多会要参加,所以只好停留久一点儿。这两三年是我作品很多的时期,我非常急于回去写。我原来以为可以在美国把一个中篇写完,后来发现不行,好像在这里就没有气了。

问:你也练气功吗?

答:气功跟我讲的不是一回事,我这个人太世俗了,中国气功是把精神转化成物质的,我的俗念太多,无法练成功。

问:在这个期间还要到哪些地方去访问?还有,能不能透露一点回去以后会写些什么?

答:我还要到加州,柏克莱,俄勒冈,夏威夷,波士顿,哈佛和纽约。我真的急于回去。我不知道我这种状态还能维持多久。我想要写的东西非常抽象。最近写的一个中篇是关于死亡的主题。为什么呢?因为这几年我跟外界隔绝,住在楼上不下来。常常有忧郁症。每天下午做梦,有真正死亡的感觉。这次做梦跟以往不同。以往梦中死是由于某种原因,比如被野兽追赶,但是这次是在梦中平静地死去。每天下午醒来我都觉得很不安,就做些别的事情去忘掉它。我经常感到我已经是五十八或者六十八岁了,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快完了。我把这种感觉写成了一个中篇,还没有发表。

问:已经写出来而还没发表?那我们真诚地希望这篇能早日发表,先睹为快。有人说闻名不如见面。能跟你面对面谈谈真是一件愉快的事。谢谢你。

答:我也是,好久没有这样尽兴地谈了,真是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