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玉林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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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车上隔得远远地看见了玉林湖,那种美无法形容,我的内心蠢蠢欲动,同车的老文对我说:

“你不觉得湖水绿得有些古怪吗?比一般的湖水的颜色要深得多,那种诱惑力是很强的。我听说湖水是由虫子的尸体化成,多年前,有一种肉虫将森林里所有的树的树叶全吃光了,于是它们纷纷从树枝上坠落下来,化为绿水,形成了这个漂亮的湖。有很多人受到吸引,去了那个地方,他们迫不及待地脱了衣,跳进湖中去洗澡,洗着洗着,那些人先后变成了一些肉团,到了夜间,这些肉团还发出磷光。的确,从远处看,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湖水的魔力,可为什么绿得那么深呢?”老文陷入遐想,不再凝视玉林湖,目光一下子空洞起来。

那天夜里,我和老文住宿在一个很小的旅馆里。我们进去的时候,旅馆里灯光昏暗,人影窜动,后来竟然停了电。我和老文似乎是唯一的房客。安顿好以后,我们从自己的房里走出,四周黑漆漆的,弥漫着凶杀的气味。隔了好久,才见老板举着两根小蜡烛走了过来。我们接过蜡烛,回到各自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听见老文在隔壁踱步,一轮又一轮。迷迷糊糊之中,听见踱步停止了,老文似乎是下了决心,走到我这边来敲门。我开了门,看见他发着抖,表情痛苦,我连忙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该死的玉林湖!”他从牙缝里诅咒道。

“你,该不是中了邪吧?”我大吃一惊。

他冷冷地笑着,忽然挽起裤脚,在烛光下展示他那瘢痕累累的双腿。那些瘢痕十分奇怪,是肌肉上紧紧挨着的小坑洼,一排一排的,乒乓球那么大,看了肉麻得很。由于这些坑洼夺去了他的肌肉,双腿变得像竹竿那么细。我什么都明白了。

“当时我在浅水区,幸亏跑得快。我爬离那里之后,双腿整整肿胀了半年,你想不出是怎样的半年!”他的眼睛燃烧着。

“伤口早就痊愈了,不是吗?”我安慰他。

“从外面看是这样。我没想到今天会路过玉林湖,我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亲眼所见,记忆才开始复活。老板送蜡烛来的时候,你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吗?看来他心里有一个计划成熟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今夜吗?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连路灯都没有。”

“你真是迟钝。这样吧,你先回房间去收拾行李,我叫你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溜出去。当心,不要弄出一点响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了墙走。”

我回到房里,就着小蜡烛闪烁的微光收拾行李,我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就在我弯下腰去拾我的拖鞋的时候,烛火忽然一爆,熄灭了。我颓然坐在床沿,过了好久才适应了黑暗,于是摸索着继续收拾。我感到有根羽毛一类的东西搔着我的脸颊,陡地一下我又紧张起来,连气也不敢出。我伸手向我感觉到异物的方向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有。然而隔了一会儿,羽毛又在搔我的后颈窝了。我蹦起来,从床上抄起被单一顿乱打,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打遍,我气喘吁吁,差不多要发狂了。

“老文!老文!”我在房内高声叫喊,因为不敢开门,我担心门外有阴险的埋伏。

老文举着蜡烛出现了,他的脸在飘摇的烛火里变得十分可怕,鼻子和嘴像被挖掉了似的。我怪叫一声往后退去,双手抄起那把椅子。

“嘿嘿,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他说,似乎不曾感觉到我的恐怖。“我这就吹熄蜡烛,你跟在我后头走,尽量不弄出响声。”

到处漆黑。我提着箱子跟他摸索着往外走,我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我只是凭感觉认为我在跟随他,我第一次体会到又聋又盲是什么滋味。羽毛的骚扰又开始了,不仅是脸和脖子,还发展到全身,我感到奇痒难熬。这时我们似乎是拐了几个弯,朝着大路走去——我脚下的水泥地让我相信那是条大路。

“有根羽毛。”我压低了喉咙对老文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忍着吧。”他回答,“你现在可以回头看一看了,总算松了口气。”他停下脚步。

我于万般烦躁中回过头去看我们停留过的旅馆。我看见五个客房里全部点起了蜡烛,狂怒的人影在房间里弄出很大的响声,似乎是在砸东西,有个人还砸破了玻璃窗,玻璃从楼上碎落下来,掉在水泥地上。恐怖的景象立刻使我身上的瘙痒减轻了,真是如老文所说的松了口气啊。我们继续赶路,我们是到哪里去呢?我终于忍不住问老文。

“返回那个湖。”他简单地说。

“你疯了!”我叫起来,“玉林湖是我们的汽车下午经过的,起码有一百里路,走得到吗?!”

他不吭声。我只有跟他走,否则还能怎样?留在小旅馆等待被害吗?

我们一直顺着大路在走,也许走了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这条路似乎无尽头。然而天渐渐亮了,我看见这条路是在山岗上蜿蜒,路的两旁是密密的灌木和乱草,早起的麻雀在喳喳地叫。老文低了头在前方走,背驼得厉害,一夜之间,他迅速地老了。我感觉出他心里有种确信,虽然他一路上都沉默着。我是跟随他,我有点茫然,又有点好奇,还有点担心。

我终于又忍不住说话了:

“要是昨天不路过那个湖,要是刚好路过那个湖的时候睡着了,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谁也无法预料的,这就要追溯到我们出发的初衷上去了,当时我们是如何计划的,你还记得起来吗?那必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吧?”

“要记起我们的初衷实在是太困难了,我们在外面旅行了这么多年,哪里还记得那些事。”我同意了老文,“似乎是,有一天我们俩在街上走,看见很多人跑起来,他们说:‘去看捕鲸船。’我们也跑起来,开始我们失散了,各跑各的,被人流带着跑。后来我们又在船上会合了,我看见你在桅杆下面嚼口香糖。那一天你好像说了一句:‘这有多么怪,我们竟然开始旅行了。’你想得起来吗?”

“我记得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捕鲸船,捕鲸船是你乱编的吧?我记得的是街上的漆匠死了,你说:‘去送葬。’我们就去了,走到半路,我们从队伍里溜出来,开着玩笑上了一辆长途汽车,我们在第三站下的车,旅馆里的老婆子蒙着黑头巾,请我们喝一种味道很怪的甜酒,从窗口看到花园里,到处都是黑蜻蜓飞来飞去。老婆子称我们为‘绅士’,她的围裙底下别着一把雪亮的刀。你一点也没察觉,只顾和她聊天,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那一夜我都睁着眼,听她在楼下的院子里磨了整整一夜的刀,我一直纳闷:她要那么多刀干什么用?”

下了山岗,道路两旁出现了苍天古树,前方景色十分美丽。我在心里琢磨着也许玉林湖快到了,那个神秘的湖,可怕的湖,老文怎么也忘不了。我一边走一边观察老文,我看见他的脸色一刻比一刻激动,他啃着面包来掩饰自己。我的心也一下子紧了起来,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在等待我们,我无法设想。又走了好远,老文停了下来,从肩上卸下背包,掏出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汗。他脸上的紧张表情已经过去了,内心的某种想法已占了上风。

“就到这里吧。”他淡淡地说。

“这是玉林湖吗?”我迷惑不解。

“哈哈!”他一笑,“你想,我们正好是朝玉林湖相反的方向走的,怎么到得了湖呢?只会越走越远。”

“我们整整走了十个小时!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我很愤怒,“你对我说,要去玉林湖,现在却到了鬼知道什么地方!”

“我刚刚发现这一点。”他平静地擦着汗,“这不奇怪,你也没预料到嘛。”

“我们怎么办?这是什么地方?”

“我刚才正在想这个问题。我想,唯一的办法是回到那个旅馆,再重新出发,只有这样才搞得清方向。我们没带指南针,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方位,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你现在看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茅草丛,再看左边,也是茅草丛,草丛过去有一片桦树林,不错,那林子边上是有一个小木屋,可那木屋是一个简易的厕所,里面没有人。往前走吧,也不会获得任何方位感,我们已经走了十个小时,不是连一个人影,一间房子都不曾看见吗?”

“为什么一定要去玉林湖呢?干脆就一直走下去,倒看会发生什么事。”

老文的脸沉下去了,鄙夷的目光很快地扫了我一下,迅速地说:

“除了那件事,别的什么事都不在我心上,你还没看出来呀。”

我嘀嘀咕咕,满肚子怨气跟着他往回走。回去的路越来越艰难,因为疑心不断上升,只觉得前途一片茫茫,两条腿也变得十分沉重了。我落在后面,看着老文那又高又瘦的背影,我设想着他裤管里那两条洼痕累累的竹竿腿在如何迈动,感叹着他竟会有如此超人的精力。我带的火腿肠已快吃完了,汽水也喝了两瓶,可是老文,步行时总是只带几块干面包,什么水都不喝,这是他的老习惯。思前想后,觉得也只有老文的方案是可行的,因为现在已经失去了方位,要再往前走,很可能陷入绝境,饿死在路上,回到旅馆也许有可能遭凶杀什么的,但毕竟可以获得休息和食物补充,还可以斗争,存活的希望也更大。最重要的是,一回到那里,我们就会重新搞清方位,也就可以订出某种计划。这种判断使得我对老文的怨恨减轻了,脚步也没那么沉了。听天由命吧,悔不该当初和他出来旅行,但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哪种解释是真实的呢?实在是记不起了。

我加快脚步,到得与老文肩并肩时,就说出我心中的疑惑:

“昨天夜里你怎么选定这条错误的路线的呢?你又是怎么知道是错了的呢?”

“昨天夜里,我没有机会选择,因为什么全看不见。我知道的是只有一条路通玉林湖,那条路长而又长,大约三十多公里,人只要一走上那条路的路口,就会看见一个游戏场,很多人在那里玩一种‘魔鬼之门’的游戏。游戏就是大家同时进入一张巨大的木门,门里有无数秘密通道,通道旁又有门,人在里面摸着黑任意钻来钻去,先找到出口者为胜。那一天,我在出口处等了整整一天,没有发现一个出来的人,不知他们怎么回事。你想,我们已走了十个小时,还没看见那个游戏场,按时间计算,我们一定是走了一条错误的路线,不是吗?”

我们在返回的路上一直步行到深夜,却没能回到那个小旅馆。我记得它原来紧挨着大路,门前一个塘,可是它消失了。我和老文估计着时间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就着朦胧的光线寻找着,判断着,可是没有,路旁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没有房子,也没有灯火。最后,我们俩都累倒了。

“找个地方睡吧。”我精疲力竭地说。

“只能在路当中睡了,旁边的乱草里可能有野物,很不安全。”

我放下箱子,找出几件衣裳做成一个枕头,在硬地上躺下去,我开始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可刚刚开了个头就呼呼入睡了。

一觉醒来,看见老文在抽烟,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夜间的寒气袭击着我,我蜷紧了身子,心里还是有点担忧。

“你就不睡一会儿吗?”

“哪里能睡呢?我正在考虑对策。你想,那小旅馆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的吧?这里只有这一条路,一定是有个环节出了毛病。我们记得它离大路不远,可那只是一个印象,很有可能,我们慌慌忙忙,在踏上这条大路之前已经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究竟多远,在黑暗中也感觉不到,我们自然而然地,就将走过的那段路一笔勾销了。”

“那我们现在是束手无策了吧,因为任何从大路的偏离都有可能再也无法返回,我觉得情况好像是这样,分析也是没用的,走着瞧吧。”我迷迷糊糊地说过了这一句就又睡去了,实在是累得不行。

天明的时候被冻醒,看见老文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腰挺得很直,整张脸老得像树皮。忽然他找了一支粉笔,蹲在地上划了起来。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平静地说。

“一定要回到小旅馆去吗?”

“那倒也不一定,可总得搞清自己的方位吧?我不会放弃这种努力的。你看我们在这个地方,对不对?”他随手在一条线的当中画了个圈。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呢?”我用力咽下干面包,呻吟一般地反问。

“因为旅馆是在这个地方。”他又画了个圈,指点着,“我要试验一下,看看在丧失了方位的情形之下是否仍旧可以到达预想中的目的地。整整一夜我的大脑都在紧张地工作,我们目前的处境使我的大脑异常兴奋。河边有个女人在哭,你在睡梦中也听见了。”

“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听到了的,我还看见你流泪,你受了感染,一醒来,你又不愿意承认了。”

“我们的干粮吃不了多久了。”

“对,我们要节省,尽量少做无谓的消耗,全心全意的只想一件事。”

我不知道老文的体力和精力是如何维持的,从我们出发以来,他就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睡,他总在很紧张地思考,不论日夜。到底他想的是怎样的问题,我也猜不透。我问过他几次不睡觉怎么可以维持的,他说他并不是不睡,他一边睡一边想问题,这是他喜欢的状态,所以他采取了坐的姿势,他不喜欢躺下。

模模糊糊回忆起从前,似乎是,我们已经走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有城市,有乡村,也有荒野。我们有时坐车,有时坐船,有时步行,沿途有或大或小的旅馆,我们到一处就买一张详细的地图。我们俩都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种无拘无束的旅行。一切都是由于那该死的玉林湖,它改变了所有的计划,将我们抛人无依无靠的情形之中,一想到竟会彻底丧失方位,永远在一条神秘的路上徘徊我就不寒而栗。可是老文,这时在路上乱画了一通之后,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自信表情,他背好背包站起来,伸直了他的驼背,双手举向空中伸了个懒腰,果断地一甩手,说:

“走!”便迈动了僵直的双腿。

还是这条没有尽头的路,路边还是相似的风景,各种不同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交替着,情形有点凄惨的味道了:干面包越来越难以下咽,脚板底打起了两个血泡。看看老文,虽然憔悴,却并不像我这样狼狈,有种精神支撑着他。我和他的心理距离一下子拉得很大。

我们又走了一上午,还是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标志。路边仍是相同的灌木和乱草,有时是一边乱草,一边却是很好看的松林。到中午时分老文忽然坐下了,他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下子就起不来了,刚刚我还看见他走得很有劲的样子。

“我反复计算过,我的精力只能维持两天了。于是我想,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来遐想一番呢?我选择了往前走,因为我觉得我们快要接近目标了。可是现在,你看见的,我走不成了,你还可以选择。是和我呆下去,还是往前走,由你决定。”

“我想我还是和你呆在这里,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们快接近目标了。”他疲倦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整整一下午他都闭眼坐在那里,时睡时醒的,我建议他躺下,他拒绝了。有时他似乎是从长长的梦里醒过来,回答一句我的问话,然后又回到他的梦里去了。他的嘴唇蠕动着,在咕噜着什么,我将我的耳朵凑近去,听见他在说起一连串的数字,原来他还在梦里计算我们走过的路程,以及我们所在的方位,那种计算是十分玄妙的。许多天以来,竟然第一次出太阳了,但照在身上的阳光并没有往常温暖的感觉,有点像日光灯的光。

“你不吃一点东西吗?你需要进食来维持你的精力。”看见他睁开眼,我连忙说。

“我的精力与进食没关系,我早知道我会在接近目标时倒下,我计算过好多遍了。”

夜里他一直在急促地呼吸,我听见他的胸腔里积了好多痰,发出“哗哗”的水响。下半夜他开始讲胡话,说起他已经闻到了湖水的水腥味,是风把这股腥味儿送过来的,他实际上也不想再走了,因为已经到家了。忽然他又猛地一睁血红的眼珠,朝我喊道:

“以偏离大路30度的角度朝前走不远,就可以看见‘魔鬼之门’!”说完他又笑起来,再次瞪着我,告诉我他现在呆在家里比什么都好,虽然走了这么远的冤枉路,总算到家了,他一动也不想动了,月光真是美极了啊。

照在他脸上的光却并不是月光。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到底是什么光,我说不准确,这个夜晚很奇特,到处都很亮,就像黄昏似的,和前几天完全不同。

老文又告诉我,只要呆在家里不动,会有一伙人来把我们接走的,等着就是,不用害怕,他的时候快到了,他们会抬走他的尸体。我跟着抬尸体的人走,就会看见玉林湖,因为他们会把他扔进湖里,这一次,湖水要整个吃掉他的尸体,我如果有耐心等在湖边,就可以看见一团磷光,也可能不是光,出现的是一股特殊的臭味,或两种现象同时出现,在那一瞬间他的尸体已不存在了。他决定在此刻停下来,不再前行,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到家了,也因为玉林湖近在咫尺。这一次他比从前有经验,他不再去乱闯,躺在家中,隔着一段距离去体验湖水的魅力不是更好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喘气越来越响了。最后,他似乎是睡着了,是的,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睡着了。

黎明时分,老文醒了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发问:

“他们来了吗?”

“谁?!”

他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我有种不安的感觉,爬起来去探他的脉,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他仍然坐着,形成一个僵硬的直角,拉都拉不平。恐惧开始向我进攻,我离开他一点,企图理出一个头绪来,在微风里,他身上的酸臭味传到我的鼻孔。

然而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黑点后面又连着一个黑点,然后再一个黑点——是一些人走过来了,狂喜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死了吗?”走在前面的村夫用手指在老文的脖子上按了一下,脸上带着厌倦的表情说道。其他人站在旁边,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我看见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

“你们把他带到湖里去吗?”我问,“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什么湖?”那个人冷冷地说,“这里没有湖,所有的人死了都放在那边坡上喂野狗。”他朝路边泛泛一指,“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去住旅馆?这里人人都住旅馆。”

“有旅馆吗?”我的心狂跳起来。

“怎么会没有?到处都有。”他又泛泛一指,“五分钟路程里就有一个。”

他们将形成僵硬的直角的老文放上担架,踏着乱草朝一个方向走去。我记着老文的话,也跟了他们一起走,亦步亦趋,不敢落后。默默地走了一气,一队人都说累了,尤其抬尸体的那两个人,不住地抱怨尸体太沉,说这么瘦的人怎么会这么沉,莫非每天吃下去的是铁?为首的那位村夫便招呼大家去歇旅馆,说歇一天再走,这种天气尸体是不会臭掉的。我抬起头来,吃惊万分地看见了我和老文先前住过的小旅馆,老板穿着长袍,正抽着烟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我连忙低了头,怕他认出我来。可是一直到登记完了,交了钱,进了我的房间,他一点也没显出认出了我的样子。他和蔼可亲,身上散发着让人放心的烟草味。回想起当初对他的看法,不由得十分迷惑。

我在餐厅里吃了丰盛的早餐,洗了个热水澡,便躺在软和的床上睡觉。朦胧中还听见那伙人在外面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一起床就去老板那里。

整个旅馆静得有些异样,我产生了怀疑。

“他们都在吧。”我连忙问老板。

“早就走了,没在这里吃中饭。”老板抽着烟斗说。

“他们说了要住一天的!”我提高了嗓门,“怎么不通知我就走了?那死者是我的朋友,我要送他最后一程,我和他是这样约定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老板脸上浮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慢悠悠地说:

“你要送谁?你太冲动了,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要送谁呢?”

“还有谁?我的唯一的朋友嘛。他们是有意地想出这个计策来摆脱我。”

“那当然,你中计了,因为你想送他,这种想法很有问题。”他平静地说。

“他们往哪边走的,请你给我指示一个方向,我要去追。”

“你不要乱来。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是没有方位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谁?”我吓了一跳。

“你的朋友吧。从前他常来我这里住,他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我怎么能给你指示方向呢?你要是有粉笔,你可以自己在地上画嘛。”

我背上有股冷气往上窜,牙齿格格作响。我匆匆地回忆着那天下午的事。一开始是看见玉林湖,后来我们下车,到了这个小旅馆,旅馆停电,老文在他的房间踱步,再往后是逃跑,迷失方向,又重新回到旅馆。按情理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离汽车站很近的,坐上车一会儿就可以到达玉林湖,因为我的确在车上看见了那个湖。一切发生过的都是真的,可当时怎么也无法返回,老文就在返回的路上死掉了。

“在一个没有方位的地方,一切都要小心谨慎。”老板又说,“如果你开始放弃你心里的想法了,你就走后门出去吧,心猿意马地走,不会有问题的。”

他把我从旅馆的后门送到一条路上,自己转身回去了。

我很快看见了我熟悉的街道,死去的漆匠的铺面被人涂成了绿色,正出卖着水果,街上有送葬的人群,这回的死者却是一个小姑娘,她的母亲在灵车后面哭得死去活来。这正是我出发前和老文所住的那条街,抬眼望去,看见了我的公寓楼,我的厨房的窗户上,肮脏的排气扇上垂着一串灰穗子。楼下是一些商店,虽然开着门,店里却都没人。

我爬上公寓楼,用钥匙去开我的单元房,但怎么也打不开,那把锁似乎是换掉了,敲门,也无人答应。最后,我放弃了努力,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楼里静悄悄的,等了好久都没有一个人,我只好下来,走到旁边去问楼下的老人。

“那些人早就不住这里了,听说所有的住户都旅行去了,他们一去不复返,他们的住宅就被别人占据了,最近这种事已经多起来了。留在城里的嘛,全是些等死的人,也有像我这么老的。你也是回来等死的吗?我看你还年轻了点,不过也凑合,你可以和我住一起。”老头驼着背,不假解释地领我往屋里走去。

他住在一个狭窄的楼梯间,那里面还放了一些扫帚畚箕,门一关,满屋子弥漫着老年人的体味。他打开灯,拉我坐在唯一的一张窄窄的木床上。

“你要是不嫌挤,就在这里待下去,不会太久了。有时候,免不了会做些不好的梦,不过时常可以出去透透气什么的。现在街上那些卖菜、卖米、卖面包的小贩都是在这个城里等死的,只不过白天做出卖东西的忙碌样子。你说你原来住在这里,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一般出去了的都不再回来,你是唯一回来的,你刚才走进来我有点出乎意料。你说说看,你是继续等还是明天一早就走?”他微笑着,露出两颗黑牙。

“我到过一个美丽的湖。”我开始说。

“很多人走的时候都说是去那里,没有回来的。你回来了,你根本没去过,你瞎吹,我说的对不对?”他哈哈大笑。

“我是没去成,可我亲眼看见了,在车上。”

“看见了是不能作数的,每个人都可以吹牛,想出一些事情来吹,这类事我知道得多了。我的一个亲戚也去旅行了,他说他打算去抓蛇,后来他曾写了一封信回来,说看见了蛇,这还不是一厢情愿吗?”

“我现在就走。”

“你出不了城,我帮你的忙吧。由我将你送到旅馆老板那里,你就算是真正上路了。我要远远地监视着你,因为你总喜欢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分心,这都是你在漫长的旅途中留下的毛病。”

“你刚才说哪个老板?”

“穿长袍,抽烟斗的那一个吧,还会有谁?就只有他可以接待你,你还当我不知道这件事啊。我住在你楼下卖烟草,已经好多年了,他抽的烟丝就是从我这里买去的,气味很好闻吧?你看,还有什么稀奇事是我没见过的啊。我说这些,不会有丝毫差错的。”

“那我就住下。”

“住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