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1 / 2)

🎁美女直播

老东呆呆地坐在窗前的桌边,手里拿着铅笔。他一直想画一种线描风景,然后在风景旁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在他的设想中,那风景应该是非常简单的几条线。有一次他画了一棵橘子树,但很快又撕掉了,因为线条太复杂。后来他又画了孤单单的一条曲线,用来代表某种风景,但看来看去的总看不顺眼,于是又撕掉了。看看他的脚下,已经扔了十几团废纸,那风景还是画不出来。近来这已成了他的一种嗜好,每天就这样画画停停的搞一两个小时。从退休以来,他就想发展出一种技艺,但每次都是中途而废。今天一早起他就在画,这一次不怎么顺手,似乎是构思的能力丧失了,线条也涩涩的,轻飘飘的,又没有力度。他停下笔来发呆时,就听见他的同伴老言在门外叫他。老言也是六十岁,他们同一年退休的。退休前他们在一起有过好多休闲的计划,一到真的退休,老言便不再提起那些计划,而是迷上了对人的寿命的研究,他想自己创造长寿的纪录。他开始每天步行到树林里去睡觉,据他说这样可以长寿。他总是一早就出发,背着一个旅行袋,袋子里有一个吊床,是麻绳做的,还有水和面包。有时他也喊老东去,老东没有吊床,也不想白天睡觉,可是每次老言在两棵树之间吊好床之后,就躺上去不说话了,一两分钟之后就打起呼噜来。老东只好在树林里走来走去,觉得没有多大意思,去了两三次之后就不想再去了。老言却要睡到下午才回来,回来之后便来老东家坐一坐,容光焕发的样子。他一坐下来就批评老东,说他不去森林吸氧生活是不会幸福的,六十岁的人了,还图个什么?不就是图活得长久吗?他还说自己有一个计划,就是干脆在树林旁盖一间茅屋,以后就住在里面,免得像这样跑来跑去的麻烦。不过老言的这个计划一直没有实施。

今天老言又来了,还是容光焕发,浑身洋溢着新鲜的氧原子,只是他的表情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不像平时那么自信。

“我换了一只吊床,原先那只纯麻的断了好几处,不能再用,只好扔掉。这一只新买的是尼龙绳编的,没想到问题就出在这根绳子上,你猜猜看是什么问题?”他鼓着一双金鱼眼说道。

“什么问题?”老东冷淡地问,他懒得猜,一早起他就在为画线描的事不高兴。

“绳子在树上怎么也系不稳!有一回我以为系好了,就躺上去,没想到摔了下来。我被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觉得前途真是一片暗淡,你想想看,我这么老的人,摔了这么重的一跤,可以说一下子将这些时候以来吸氧的好处全都损失了。于是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每天这样劳神费力去森林里吸氧是否值得?是否过于强求自己?这个问题你如何看呢?”

“我?我现在根本不去树林里吸氧,所以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现在考虑的是怎样用最简练的线条画出一道好风景,然后在旁边写上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正在为思想枯竭的问题烦恼不堪。你来看——”他拿起笔和纸示范给老言看,“我的手,怎么总是这样发抖呢?还有力度,力度在哪里?”

老言斜着眼看了他一下,站起身走出了门。

就在老东努力考虑着力度的问题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一个小偷进来了,当他的面拿了他的皮上衣就走。老东跑过去夺皮衣,小偷就松了手,说“明天再来”,还说:“你这么富裕,还要这旧皮衣干什么呢?现在像你这种人最多了,什么东西都不放手,占得越多越好,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死活。”小偷说着眼圈竟有点红,但一双眼珠还是贼溜溜地转,毫不放弃的样子。

这一来,老东的心绪就被打乱了,心里有点扫兴,又有点放松。他想,打乱就打乱,不去管那个思想枯竭的问题对他也有好处。心里一放松,他就对小偷特别宽和起来,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拿走就是,他还可以送他一双皮鞋呢。小偷溜了他一眼,犹豫不决起来,一会儿说要皮衣,一会儿说要皮鞋,一会儿说要那把不锈钢的壶,一会儿又说都不要了,最好给他一些现钱,有了现钱他就不会来偷了。老东笑起来,说:

“干吗不来偷了呢?最好天天来,刚才你一来,我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你不像老言,那老言你不请他他也天天来,一来就提他那些活命的事,把我逼得太紧了,一见他就不高兴,他又从不听我说。这样吧,这一次,我给你两元钱,钱是少了点,但你还可以再来呀。”

小偷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接过钱,却不离开,反而坐下了,东看西看的。

“我有一个妈妈。”他开口说。

“哈,人人都有妈妈。你想讲什么故事,趁我现在情绪好马上说吧,我用心听着呢。故事如何无关紧要,你只要说下去就好。”

“我有一个妈妈。”他又说。

“说下去!”

“两块钱,见鬼!”他勃然大怒,“给两块钱就想让我讲故事啊,你找别人去!我可是有工作的人。”他把钱撕碎,朝老东脸上摔过来。

老东开始有点惊讶,后来反而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容。

“决不多给了!”他说,还在桌上击了一掌。

小偷朝地上啐了一口,跺着脚走了。老东关上门,将桌上那张画稿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又赶到窗口去看那小偷的背影。

小偷并没走远,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站住了,背对着老东的家。想到小偷什么都没拿走,他心里又有点歉疚,于是朝着窗外大喊:

“喂!你回来!”

那人又回来了,阴沉着脸。

“什么事?”

“你拿点东西走吧。”老东恳求道。

“拿什么呢?拿什么你都不高兴,不情愿,你以为我还没看出来吗?你心里盘算着,想让我天天来,又什么都不愿意让我拿,你想想看,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情吗?就是有,又轮得到你吗?你还是和那老言去交往吧,你们俩是一窑货,都是沉闷得要死的人,正好守在一起。”他说着就要走,却把眼睛瞄了那件皮外衣。

老东想了一想,走过去取了皮衣交给他,他立刻穿在自己瘦削的身上,还埋怨道,皮衣太旧了,又没有上光油,老东真是太懒惰了。又说老东如果有兴趣,他还可以介绍他的一个伙计来这里,那人也是成天乱偷,丢了魂似的,如果让他也来老东这里,他就不会那么烦躁了,只要给他一件小东西他就会心满意足的,老东何不成人之美呢?

“你可以让他来。”老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乱叫。不,你别乱叫,我虽和你年龄不相上下,你就叫我小光吧,这名字好,也显得亲切。好多年没人叫我小光了,别人都叫我老光,可我并不老。”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巴结起来,“我这就去了,皮衣还是很不错的,我的伙计一定会和你成为好朋友。刚才我看见你坐在桌边画那些棍子,我就知道你很了不起,应当有更多人和你交朋友。”

“我并不急于和人交朋友。”

“你当然要的,别装蒜了。明天,至多后天,我的伙计就会回来,最近他到一个建筑工地偷铁钉去了,那工作太辛苦,挣钱又不多,他也需要人理解。我这就走了,再见。”

小偷一走,老东又记起刚才画线描的失败,不由得又有点沮丧。老言虽然说话咄咄逼人,处处使他感到他心胸狭隘,可是老言没有他这种苦恼,他只为吊床的绳子问题操心,那种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这个老言,可说是世界上最吝啬的人了,不管什么东西都决不给别人。有次他去他家下棋,下完后想借他的笔写个地址,他硬是不肯,还责备他乱向别人提要求,说钢笔嘛,当然应该随身带。就是这个老言,邀了他去森林里,一路兴致勃勃,可到了森林里之后就只管自己睡觉,根本不管他。即便在心里贬低他,可隔了一段时间没见到老言,他还是有点惘然若失的感觉。他记起刚才老言告诉他关于吊床质量不好的事,他听不进去,顾左右而言它,谈起自己的线描来,线描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是种企图。原来他自己也很狭隘。冷静下来,他倒是真为老言担忧了:城里买得到好的吊床吗?想到这里,他忽然跳了起来,钻到桌子下面去寻那纸团,寻到了就拿到桌上展开,仔细地抹平了皱纹,打量起来。这是他刚才示范给老言看的那两根涩涩的线条,旁边还弄脏了一点,他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的,渐渐看出端倪来了。他又想起原来的计划,是要在线描画旁边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他想了很多句子,又一一从脑子里抹去,那些句子怎么也是太具体,太生硬,太唐突。

老东在家中磨磨蹭蹭地过了一天,晚上老婆下班回来了。老婆在一个机关里管档案,她并不把那工作看得很重要,经常上着班就溜回来了。老东很高兴老婆溜回来,一来可以料理家务,二来可以和他漫无边际地聊天,使他忘记一些苦恼的事,三来她那种偷偷摸摸的行动也很称他的心,老婆与他是很相像的。

“今天来了个小偷,不是一般的小偷,和我很谈得来,我一高兴就把那件皮衣送给他了。”

“要是十分谈得来,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不好吗?”老婆边说边察看他的表情。

“不好。接到家里来,就会厌烦得要死,什么全干不成了。你想,那种人,骨子里是个小偷,怎么能和我们搞到一起呢?偶尔来一下,聊聊天是可以的,也免不了的。住在这城里,总会有些什么人来。”老东坚决地否定了老婆的想法,“其实,我也不想把皮衣给他,可他想要,我又与他谈了话,有什么办法。”

“是没有办法。”老婆赞同地点点头,起身做饭去了。

老东觉得自己有些言过其实,有些蓄意诽谤小光,并且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说,光称他“小偷”,而实际上,他和他有共同语言,莫非他在嫉妒那小光吗?

吃饭的时候,老东忍不住又说了起来:

“像我这样一个人,你是了解的,自己都整天魂不守舍的,怎么能和别人搞在一起。我的生活目的太明确了,我总是做事过分认真,这种态度是招人不快的。比如那小偷,对我并没有好印象,只不过是好奇,想打探我的秘密什么的。不管谁,要是熟悉了我这个人,谁又能容忍得了?”他像在做检讨似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窗台上的那只黑猫正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于是他做了个手势驱赶它,可它还是一动也不动。

“近来它变得很顽固了。”老婆露出笑意,飞快地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来。“你没想过买吊床的事吗?商店里到了一种好麻绳的,价格也不贵。”

“你是说想让我像老言那样过日子?”

“不一定像他,你怎么像得了他呢?树林里去一去是有好处的,反正你又退了休,所有的时间都是自由的,这就需要安排了,去那里也不失为一种安排,只要不当回事就好。”

“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那一夜老东都在考虑去森林的事,因为目前这种生活确实也使他厌倦了。整天坐在桌旁画一种永远画不出来的线描,这种事别人连想一想都觉得离奇,他自己也没有多大把握,而且在家里呆得越久,就觉得把握越小。自己虽然在嘴上鄙薄老言和小偷这类人,回过头来一想,总有点心虚,好在也没有人把他的业余爱好放在眼里。那么就不管他,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加入老言的活动,有空就到树林里去躺它两个小时,不一定吸氧,也可以清理清理自己的思绪,或进入一种遗忘的状态。

吃过早饭他就准备出门,老婆打量着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可嘴上不说。

他走进体育用品商店去买吊床,那营业员十分殷勤,介绍了三个品种,可都是尼龙绳编的,她说麻绳是去年的货,好久没卖过了。又问他听谁说尼龙的不好呢?说这话的人是不是在敷衍他呢?那营业员的目光一闪一闪的,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倒搞得他不好意思起来。正犹豫不决,有个人从后面捅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小偷小光,还带着一个同伴,两人挤眉弄眼的。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小光问,口里喷出一股酸气。

“买好吊床就动身,你怎么知道的”老东皱了皱鼻子,很不高兴。

“我昨天就预料到了,你老婆又告诉了我,我和我的同伴准备与你同行。这就是我和你讲过的小奇,你看他多么精神,他差不多什么都偷。”他将身后的白发老头推到老东面前,老东吓了一跳,连忙观察女营业员,幸好那女的见怪不怪,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老东松出一口气,这才来打量被称为“小奇”的老头。那老头也是贼眉贼眼,但一身干干净净,头发上了油,穿着尖头皮鞋,还颇有点自负的味道。

“随便买一床就可以了,都一个样。”小光傲慢地对老东说,老东立刻感到了自身的委琐,不由得红了脸,还有点恼怒。

他连忙掏出钱包来数钱给营业员,营业员瞪着他,那目光也改变了,含有几分瞧不起的神气,而且在他们三个身上扫过来扫过去的。老东一下子跌进了雾里,所有的常识全不起作用了。

“这里卖的吊床全是一个样,以后可要看仔细了!”她一边目送他们离开一边大声说。

老东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小光帮他提着装吊床的塑料袋,就仿佛是自家人。

“这位老兄喜欢脸红,要是常和我们在一起,就不会这样了。”被称为“小奇”的白胡子老头边走边说,“他应该干我们这行。”

在街上,老东碰见很多熟人,他们都盯住三个人看,老东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再看这两人,昂首挺胸的,就仿佛与他并肩而行很自豪。

一进树林,两个老头就撒开腿跑了起来,老东也跟着跑,因为他的吊床在小光手里,他担心他们要甩掉他。跑了一段,老东感觉自己的体力远不如他们两人,忽然联想到他们的本行工作,那不正是需要跑得飞快吗?

他终于追不上了,于是冲他们的背影大喊:“喂——停下!”话音一落,那两个人就不见踪影了。他只好自认倒霉,悔不该让小光拿他的吊床。真的,他是怎么会昏了头,听凭他拿着吊床在旁边走的呢?树林里很阴凉,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叶缝里落下来,空气好极了。老东想起老言每天都在这里睡觉,便骂了一句:“这老狐狸!”老言多次把他带到树林里来,他为什么就没想到自己也可以在这里睡觉呢?他总是匆匆忙忙,不作长期打算,焦急地在林子里踱步,而同时,老言躺在树下,按自己的设计度过时光。现在他累了,想睡觉了,小偷又拿走了他的吊床。老东斜靠着大树的树干坐下来,闭上眼,思考生活中的种种误解和努力。

不知坐了多久,他听见身后的灌木林子里有骚动,回头一看,是小光和小奇,两人都是红光满面的,心情很激动。

“我们找到了你的朋友老言,他正在那边,哈,他真是个人物,他安详地在那边睡着了,我们经过他躺的地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我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人。”

白胡子的小奇脸上也显出虔诚的样子,垂下了眼睛。

“我听你说起过他,”小光又说,“你并不尊敬他,为什么呢?我想这就是你的毛病所在了,你要来树林里,却不和老言联系,还有点厌烦他,这可不好。刚才我在路上告诉小奇,你有一双皮鞋打算送给他,我自作主张说了这话,所以我们打算回去时到你家去拿皮鞋,你不反感吧?我这个伙伴,什么都偷,什么都要,人却是很直爽的。你的吊床,我们送给老言了。”

“你们这两个坏蛋!”老东咆哮起来,“谁要你们送给他的?那吊床我是为自己买的,我自己都没有睡的,怎么能送人?再说这老言,别说送,连借都不肯借东西给我的。”

“你给我们出难题了。”小光摊开双手,“老言需要好的吊床,在我们眼中,他是很崇高的,所以不由自主地就送给了他。不错,吊床是你买的,但是你可以再买,也可以和我们合伙去偷——你干脆加入我们一伙算了。说到老言,那可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不帮他谁来帮他呀?他说他的工作是吸氧,我们听了老半天都听不懂,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你不要吝惜一副吊床,再贵的东西也可以送给老言的。他也完全不像你说的那么沉闷,而是简直风趣得很!”

“我说——”小奇开口了,“我们下午还要去电器厂呢,我们耽误得太久了。”

“走吧走吧,”小光推着老东往前走,“你还需要买一副吊床,另外我们想在回去的路上去你家一趟,为小奇拿那双皮鞋,你这个人过于拘谨了,把自己的东西看得那么重。你要是想开一点,还不如干我们这一行,退了休的日子是很难打发的。”

他们另外择了一条小路回家。在路上,老东看见老言的吊床高高地悬在两棵老杨树之间,他本人已经在那上面睡着了。小光和小奇走得飞快,似乎根本没看见老言。

“停一停!”老东说。

他俩头都没抬,勾着腰疾走,老东干脆跑到老言那边去,一会儿小光和小奇就不见了。老东在杨树下唤老言,唤了几声都唤不醒,后来醒了,很生气,躺着和他说话:

“我好不容易才睡着,如今林子里没从前安静了,有人打鸟。你来干什么?”

“有两个老头来找过你,还送了吊床给你,是吗?”

“胡说八道!”老言勃然大怒,一下子从吊床上翻下地,站在老东面前。“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明明知道,我从不接受别人的东西,也不把任何东西给别人。你把我吵醒,就是为了调查这事吗?”

“那两个老头来过了没有呢?”

“什么老头,见鬼!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刚刚努力调整了我的呼吸,却又被你打乱了,真该死,你,还有那些打鸟的,搞得我心烦意乱。”

他一翻身爬上吊床,又开始睡觉。老东在周围检查了一下,始终没发现他买的那副吊床,原来两个小偷在撒谎!是他们把他的吊床藏起来了,又编出这些谎话来骗他,现在他总算看出了他们的贪婪。他又觉得好笑:本来他们就是小偷,怎么会不贪婪呢?是自己要把东西送给他们的嘛!

“除了贪婪,他们还行骗!”他忍不住说出声来,又把老言吵醒了。

“你还在唠叨呀?”他责怪地说,“你总在这里说了又说,比那些打鸟的还讨厌!我看你是越来越庸俗了,性情又这么不好。你来了这里,却不好好吸氧,反而不停地发怒,指责别人,你这样做把自己的寿命都缩短了。你既要发怒,就不该来这里,你害了自己,还来害我,你快走!”

老东边走边思考,他觉得小光和小奇也不像单纯的行骗,尤其是小光,将什么事都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很中肯。只要他一开口,老东总忍不住侧耳倾听,他看似荒唐,唠叨,实则很少说废话。莫非老言在卖关子?要说他们早串通好了来戏弄他也不大可能。老东早就和老言是朋友,可从未听他说过认识什么小偷。他除了老东外似乎从未交过任何朋友,也很少与人来往,就是对老东,他也不把他当朋友,而是类似一种上下级关系。他总是谆谆教导老东,要他注意自己的健康,不做任何有损寿命的事,而要想尽一切办法延长寿命,这是生活的中心,其它一切都为这个服务。这些他都听厌了。他一直把老言看作世界上顶顶乏味的人。

“他们把皮鞋拿走了。”老婆说,“你怎么和这样横蛮的人交朋友啊,真没想到。”

“拿走就拿走,要什么让他拿什么!”他有点赌气,又有点豁出去的感觉。

“如果打定了主意与他们合伙,就不要这个家了吧?纠缠一起未免太复杂了。”老婆很真诚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不要这个家?说得倒轻巧,明天我还要画线描呢。我觉得我就快想出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来了,但这一次又没有相应的图像与之相配。”

老东在家中转来转去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仔细一想又想不起什么事情来。也许他还在怀疑老言与这两个小偷有什么瓜葛,如果真有,就太令人想不通了。这个老言,为了活命成天去森林里作深呼吸,远远避开了一切世事的骚扰,他怎么会卷入这种事里去呢?就是他老东,也是绝不能同意与那两个人合伙的。可是小光的话又确实像那么回事,他们对老言的看法在某方面也类似于他本人的看法。老东一想到这上头,立刻就觉得完全没有把握了,所以最好是不去想它。

当他在房间里踱步到第五圈的时候,老婆过来说有样东西要给他看。什么东西呢?她不肯说,只告诉老东那样东西她已经决定交给今天来的小光,让他替她保管,经过慎重考虑,她觉得小光这人“似乎还是值得信赖的”。老东就跟她到厨房,她拿出一个塑料包,解了半天才解开,老东看见是一副吊床,同他自己今早买的那副一模一样,就问她是不是买的。

“当然是买的,你还以为是捡来的呀。什么东西一到你手里就没有了。”她做了个鬼脸,又把吊床包好。“你是靠不住的,只能交给小光他们保管,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老东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难道老婆也加入了这种合谋?森林里面的一幕历历在目,现在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不好的兆头。

第二天他刚吃完早饭小光和小奇就进屋来了,像老朋友一样自己去倒茶喝,边喝茶边邀他去一家机械厂偷铜螺丝。

“我不去,我还有事要做呢。”他说,“再说我是不偷东西的。”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就一块去森林,我们一起去和老言谈谈话。”白胡子小奇说。

“也好,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他呢。”老东故意提高了嗓门,看看小光,不由对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很气愤。“你们就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比如丢东西之类的?”

他们两个人都没听到他的反问,因为他们正在开玩笑,说起某件可怕的案子,将死者称之为“青蛙”,又对这古怪的称呼取笑了一番。

他们三个人再次同行时,老东发觉街上没人看他们了,不但不看,所有的人都还避开他的目光,装做根本没看见他。小光和小奇的表情还是同昨天一样,挺胸昂首,走得飞快。今天他们两个人都没带吊床,那么老婆说的“交给小光保管”是什么意思呢?小光和小奇来了家里,她又故意躲在里间不出来。

他们到了树林里,找到了老言,老言正往树上系吊床,还没开始睡觉。老东奔过去一把抓住他,急忙问他:

“他们两个说送了一副吊床给你,这事是真是假?”他指了指小光他们。

老言很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极其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说道:

“是真的又怎么样?是假的又怎么样?”老言说,“我并不关心这类问题,这种庸俗的事早就不在我的心上了,你不要搞得我烦躁好不好?我和你说的做深呼吸的事,你一直敷敷衍衍,没有一次是坚持到底的,如今我对你也丧失信心了。你能常来这里就比较好,这里充满了氧原子,你的心肺会因此大大地受益。”老言将吊床系好,看都不看小光和小奇,就躺了上去。

“你的脾气要改一改,”小奇以得胜者的口气向老东说,“总像这样纠缠一些细节很不好。现在言老师要睡觉,你守在这里吧,我和小光这就去机械厂,言老师醒来后,你再不要向他提那种问题了。”

老东恨不得在小奇脸上啐一口,可谁都没注意他,他们俩扔下他走了。

“老言在吊床上做深呼吸,肚子一会鼓起像座小山,一会儿又塌了下去。老东想,也许他自己真该做一做深呼吸?自己成天到底在关心一些什么事呢?他选好了一个位置,站在那里闭上眼,心里开始默念:呼气——吸气——呼——吸——呼……”不久他就开始烦躁,头也晕了,不知不觉的又想起画线描的事,想要搞清不能成功的原因。小光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思绪一展开,深呼吸就停止了,干脆不做,就在这周围转悠。听见鸟叫,也听见风吹树叶,还听见老言肚子里有猛烈的肠鸣音。后来他累了,坐一块石头上,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的。无意中,他觉得手中的树枝画出了一幅他从未梦想到的风景,脑子里也随之涌出两句十分抽象的句子。可是等到他定睛去看,怎么也分辨不出树枝在泥地上画出了什么,心里又后悔没带铅笔来,一后悔,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记不起了。抬起头来,看见小光和小奇来了,小奇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包裹的尼龙布,老东看见里面满是崭新的铜螺丝,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们不能因为游玩就耽误工作,”小光说,“勤勉能给我们以信心。老言对我们这种生活态度是赞许的,他从前吃过苦,所以这么超脱。你的深呼吸做得怎么样了?我和小奇认为你对自己的生命还不够珍惜。”

“为什么老言不和你们讲话呢?他到底认不认识你们啊?”老东说。

小光嘴一撇,十分鄙夷的样子。

“老言?不认识我们?你开什么玩笑!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决不会当你的面进行交流,你还没看出来吗?你要把你心里的杂念都放下,尽量多做些深呼吸。明天我们还是一块去机械厂吧,那里还有一堆铜螺丝。另外我和小奇还要给你介绍一位朋友,他是你的同行,一位画家,他明天也和我们一起去偷铜螺丝。”

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都对老东推推搡搡的,嫌他走得慢,又说他一贯养尊处优,空手走路都懒得走,而他们,年纪比他老,却要轮流背这么沉的东西,所以他们看了他这副样子就生气。

画家坐在一个肮脏的小面馆里,正在吃那种最便宜的榨菜面,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黄兮兮的,像有病,指甲也留得很长,里面满是黑色的污垢。小光一见画家就告诉他,说他们又发现了一处新的财源,那地方的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画家的小眼睛立刻闪闪发亮起来,他一边用指甲尖尖的食指挖鼻子,一边高声叫喊:

“再来两个荷包蛋!猪头肉一碟!”喊完又不好意思地对他们说,“我提前高消费了。”

他们都站在旁边,看着他将荷包蛋和猪头肉吃得干干净净。小光拍拍他的肩头,亲切地称他为“大彭”:

“大彭呀,你看你这么瘦,真可怜。你以后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有钱就花,没钱就跟我们去赚,这种面条也不要吃了,又不卫生又没营养。你早应该与我们合作,不要那样优柔寡断。”

“实际上,”大彭抹着嘴角的油水说,“我那一行就和你们这行一样,只是挣钱少一点。我早就在等,今天一早我就对自己说:‘小光他们会来叫我了,我们要成为业务伙伴了。’”

小奇建议大家一道去大彭家看看他的画,于是四个人一起走。大彭主动地背起那一包铜螺丝,他说四个人中他最年轻,所以该他背。老东就觉得这大彭很憨厚。

他们一路上议论着大彭的住处,小光告诉老东说,大彭家里满屋子都是画,要老东做好充分的情绪上的准备来欣赏。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大彭家在一栋两层楼房的阁楼上,阁楼倒是很大,但是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粗的和细的一卷一卷的旧绳子,各种旧衣服,旧鞋子,烂撮箕,烂扫帚,破瓶子,甚至还有一大块锈迹斑斑的汽车外壳以及一个缺了半边的老虎钳,这些东西将房子里挤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老东一进去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因为大彭满不在乎地掀动那些废品,扬起满屋子的灰尘。他们三人就坐在地板上,从地板很宽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下面主人家的厨房,有个男的正在厨房里追老鼠,用火钳下死力打。

大彭仍在一件一件地翻他那些废品,不知他要找什么东西。老东掏出手绢紧捂鼻子,听小光和小奇在旁边唱赞歌似地夸奖大彭:

“如今这世上,要保持自己的独立可真是不容易啊,大彭可称得上是这方面的典范了。如此的热情,坚韧不拔,除了搜集,对其它的一概不管。想想看,这满屋子的灰尘已经毁坏了他的肺,没有虔诚的信念是坚持不下去的。”

“我们与大彭神交已久,可是到他家里来还是第一次,现在我们的判断是被证实了,他确实非同寻常。”

大彭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只顾一个劲地倒腾,将东西扔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巨响,他那奇瘦的身体比猴子还灵活,在废品堆里跳来跳去。老东被灰尘呛得满脸通红,窒息得厉害。他发现这阁楼里连个床都没有,废品堆满了每个角落。大彭夜间睡在什么地方呢?他想问大彭,可是大彭忙得一脸黑汗。终于,他瞅住一个空子一把捉住他。

“干什么?”大彭气急败坏地挣脱,跳开了。

“你夜里睡、睡什么、什么地方?”老东大声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东呀,你太俗气了!”小光插进来说,“对事物一点感受都没有,又沉不住气。我们一进这里你就在打喷嚏,你怎么这样性格外露。还有,你不该向大彭提那种问题,这使你显得很粗野,真的,很粗野。”

老东只好坐在地板上生闷气。他记起他们是来看这个人的画的,现在小光他们却好像已经忘记了似的,不再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他们说他是个画家呢?他家里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小光他们总是信口开河,胡编滥造,从不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老东以前很少遇到像他们这一类人,所以总有点不大习惯。老东看见他们两人用一些旧麻绳枕住头部,躺在地板上,在灰雾中交谈,他们说这阁楼上的氛围“好极了”,躺在这里看大彭工作令他们“遐想联翩”。老东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就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大彭看见他要走,就催他快点走,说他老呆在这里也没用,“丑小鸭变天鹅不是一天内完成的”。

老东走到大路上,碰见他老婆,老婆面有喜色。

“吸氧是很好的,你干脆每天去树林里,形成一种规律,反正你退了休,每天没事干,这样就等于有了一种职业,正好我把你的事拜托给小光他们了,你和他们一起,我也放心。前些日子,你每天失魂落魄地在纸上画来画去,我一直为你担心,不知道你到底要寻找什么东西,会不会走火入魔。你今天是提早回来的吧,开始的时候不习惯,提早回来是很正常的。我也认识大彭,大彭那种人非常超脱,人们不会很快理解他,可他身上有种特殊气质,让你难以忘怀。”

老婆一下子说了一大通,搅得老东的脑子都糊涂了。

“你怎么成了个万事通了?”他生气地质问她,心里充满了厌恶,“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这些事的道理本来就很简单,只是你从不注意它们罢了。”她很不以为然。

老东就赌气不理她,闷着头回到家。一进屋他就坐在桌旁,将纸和笔拿出来乱画,好像故意要和老婆作对,又好像要消除刚才的屈辱感似的。

“画一画也好。”她又不识时务地说,“也有的画家从不动笔,比如大彭。”

“关你个屁事!”他吼道,吼完之后内心空虚极了。

铅笔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手腕僵硬得不行,线条忽轻忽重,像幼儿写字一般。画了半天画不成,干脆躲到里面房间去,把门锁上,免得老婆在心里嘲笑。

“你在里头吗?”老婆又过来了,隔着房门做说服工作,“你应该早想到要听我的意见,现在还来得及。我今天又没去上班,我请了病假,就因为对你放心不下。我看见你同小光他们出去了,我就担心你要闹情绪,我是最了解你的。小光他们和大彭明天要去机械厂偷铜螺丝,他们喊了你一起去,你为这件事烦恼吧?你开开门,我们一道想想主意,总有办法的。”

他开了门,老婆进去了,和他一道坐在床沿,轻言细语地分析形势。

“现在你已经退了休,坐在家里,生活的空白席卷而来,是这么回事吗?你就想画一种线描,可是你又画不出你最终想画的那种风景,再说人也不能整天画,那是难以忍受的。你还看不起你的朋友老言,因为他来了就只谈一件事:吸氧。你也关心活命的事,可是谈多了也无法忍受,你去树林里根本没好好吸氧,东想西想的,又和小光他们闹别扭,心里不畅快,你还特别爱计较一些小事。现在小光他们给你指出一条出路,就是和他们一块去偷铜螺丝,你不想去,因为他们正是你最不能忍受的人,而你又离不开他们,我说得对吧?”

老东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点,听老婆说下去。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就是关于我们的猫的。早几天它还在你对面瞪着你,顽固不化的样子,可是昨天,它居然疯了,在厨房里乱叫乱撞,把瓷器都打碎。只要看见我拿出一个碗来,它就扑上来一撞,把碗撞到地下打破,还来咬我的手。我吓坏了,连忙逃开,我一走它也走,我一回来它也回来,一来就发疯。我想了好久,最后用麻绳做了个圈套,当它过来袭击时一套套在它脖子上,然后抽紧,把它吊在灶台下。现在它总算安静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它还是很仇恨的,刚才它故意将屎拉在自己的饭盆里了。小光他们也来看过我们这只猫,很欣赏它的一些做法。”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小光的,我早就认识他,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的同事。小光并不一直是个小偷,好久以前,他弄不到钱,就想起来搞诈骗,可是他被发觉了,在大庭广众当中受到羞辱,又被罚款。从那以后他发觉自己不是搞诈骗的料,于是改为小偷小摸。刚开始他只是在菜场里偷些白菜、萝卜和鸡蛋之类的,有时也被抓,受到羞辱或罚款。后来他脸皮越来越厚,技术也越来越高明,慢慢地就有点理直气壮的味道了。所以现在你和他们去偷铜螺丝,我还是比较赞成的,他们不会让你冒风险,你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你只要蹲在旁边望望风就可以了。”

“我是不偷东西的。”老东冷冷地说。

“什么?”老婆吃了一惊,“我还怀疑我的耳朵听错了呢!你说说你是干什么的吧,莫非你是大画家?只有大彭才是画家,他也去偷东西。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话说回来,你退了休,就连身分都退掉了,干什么或不干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你还不明白吗?没有退休时你向往退休,退了休你又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其实小光他们也并不那么难以忍受,你看看大彭,他也过得很自在,只不过辛苦一点。睡在灰堆里面也是可以习惯的,我看大彭还是有活力的嘛。你这个人,就是有点高不从低不就,成天生闷气,最伤身体了。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一是每天去树林和老言做深呼吸,吐出胸腔的秽气,吸进生命的养料;二是和小光他们打成一片,放松自己的情绪,你就会产生正在从事一种新职业的感觉。我已经在一旁观察你好久了,这个结论总不会错的。”

老婆和他一块儿在沉默中遐想了一会儿,就拍拍他的脸颊,进厨房去了。再过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猫的惨叫,那只猫就像被开水烫了一样。随着那叫声,老东脸上的肌肉猛跳了几下,他也起身进厨房,看见了被绳子拴着的名叫阿黑的猫。阿黑朝他扑来,可又被绳子绊住,于是露出牙,发出低沉的咆哮。外面有人敲门,老东连忙出去开门。

原来是老言,提着吊床站在门口,通体健康,精力饱满。

“你总是那么急躁,”他一边坐下一边说,“你练深呼吸的时间太短了,只是一味地耗费生命。当然必要的耗费是可以的,但要时刻想到这个问题,你看呢?”

“最近我被两个不讲道理的家伙缠上了。”老东愁眉苦脸,“你也看到的,我成天就被他们缠住,想要做运动也做不成,我越来越不中用了。啊,有时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关键还在你自己,你这人眼高手低。”他看定老东,直看得他不好意思。

“我老婆也这样说我,连那只猫都有这样的看法。”老东咕噜道。

“那就把自己的弱点忘记,放任自流是解决的办法。”老言宽容地笑起来。“你明天和朋友一块来,来了之后,我要做一种表演给你看。最近你注意到了延年益寿的问题,我很高兴,我从前告诉你,你还不耐烦听呢,你的性格就是有这个问题。”

老言坐在桌旁时,有一个人在窗外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老言明明听见了,却脸都不转过去,只把桌上老东画的那张图翻来覆去地看。窗外那人也很耐得烦,老言坐多久他就喊多久,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老东就问老言要不要开门,老言做了个手势制止他。

“任何影响延年益寿的事都不要做,额外的参与总是于自身不利的。如果有人在门外喊,最好不理,如果有人进来和你谈话,你也不要看不起别人。”

老言又坐了一气,突然问:

“猫在哪里叫?”

“在厨房里。”

“将猫拴在厨房里,这种策略很好,咬了你没有呢?”

“咬了,没咬着。”

“看来处处都是陷阱呀。我希望你明天早一点来树林,来晚了我就睡着了。”

“早不了,小偷们要和我去机械厂偷铜螺丝,我怎么早得了。我一个人去树林吧,又心里不安,近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了。”

“你说‘小偷们’要去偷螺丝,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这事与你无关吗?”

“也不是完全无关,有一点关系,不过我与他们不是一伙。那画家是自愿加入的,我和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