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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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要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父亲生前对我说,“至于你活着时有过些什么样的计划,谁又搞得清?”他说到这里,高傲地向空中仰起他的头,脸上浮起近乎卑劣的表情。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这话之后就翻起白眼瞪了他几下,在心里冷笑了两声。而他,穿着老式牛皮鞋的脚在房里踱了几圈,皮鞋里散发出尼龙丝袜的汗酸味道。整个夏天,那种味都弥漫在房间里——他从来不开窗。

父亲住在这幢房子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他出来时要经过我们所有人的房间,我们却不必经过他的房间。我大约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平时他总是关着门,像老鼠一样钻在他那一大堆旧书里忙碌。当我敲他的门时,他就慌慌张张地出来,一边遮掩他正在干的工作的痕迹,一边牵引我绕过那一大摊子乱七八糟的书籍,将我安置在窗户下边的一张椅子上。那椅子是陈年旧货,上面放了一个发黄的芦花垫子,垫子里面凸凹不平,坐上去有点别扭。他和我讲话的时候就用宽阔的身躯挡住我的视线,也许他是怕我要打量他正在做的工作。

我那时一直将父亲看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一个在黑房间里苟延残喘的存在,家人和邻居也这样想。因为他已经退休多年了,可以说早就退出生活了,平时大家并不怎么想到他。不错,他有点怪癖,喜欢呆在房里不出来,这也算不了什么病,人老了总是要走极端的吧。

那一天又到了我去看父亲的日子。我有点担心,因为他这几天吃得很少,精神也不是很好,总是愤愤的,还无缘无故地就在饭桌上骂起人来,弄得全家人都莫名其妙。他开门的时候消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我朝房内扫了一眼,看见那些书籍全都被一块旧布盖上了,放在窗前的那把旧椅子也挪开了。父亲就让我站在房里和他讲话,他自己也站着,因为房里除了那把旧椅子外,唯一可坐的只有一张小板凳,平时他总坐在那上面清理他的故纸堆,而此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连小板凳也被他塞到床底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心神散漫地说些家常,越说到后面越有点心慌,只想快点逃开,从今以后免了这尴尬的差事。父亲始终板着脸,双手背在后面踱步。忽然他停下,走过去将房间朝外面院子而开的一张边门撞开了,屋里顿时亮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柜子已被他挪开,柜子后面这张多年不曾使用的边门开始被他使用了。门已经变形,要费很大的力气才打得开,开了之后再要关上更困难。父亲招呼我过去帮忙,我们用力推,推了好几次才将它勉强关上。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看见他那憔悴的脸上已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如姝,你没想到我会把这扇门打开吧?”父亲背过身去,不让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这扇门直接通院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会有些事发生。你们当然不会注意到,你们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面。你们姊妹都缺乏高度的注意力,喜欢东张西望。”

“爸爸——”我说。

“不管一个人要如何做都是可以的!”他暴躁地扭过头来,近乎狰狞地看着我。“悄悄地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哈!”

“要是爸爸呆在这里觉得烦闷,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到公园散步啊。”我没有把握地说。

“我?烦闷?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告诉你,我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样子无比傲慢。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似乎开始在紧张地思索什么事。

“如姝,帮爸爸从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拿剪刀过来。”他命令道。

我觉得父亲此刻全身充满了活力,就像要在什么事情上面大显身手似的。

那抽屉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小什物都有,我翻了一阵,找出小剪刀递给他。

他接了剪刀就冲到他往常坐的地方,揭开那块旧布,顺手抓了一本旧书,开始用剪刀细细地将那本书剪成碎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剪刀“嘎吱、嘎吱”的声音分外刺耳,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剪完了一本又剪一本,那一堆当中不但有书,也有各式旧的笔记,信件,他抓到什么就剪什么,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纸屑了。我看见他那只青筋裸露的老手有力地挤压着剪刀,指甲都涨成了紫色。趁他没注意我,我就悄悄地退到了门边。

“如姝,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他在我身后说。

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左右,我在同事中听到了关于我和家里人虐待老父的传言,其中着重提到我,说是“用剪刀将父亲的手掌剪了一道口子”,父亲“呜呜直哭”。传言有根有据,活灵活现,我不由得不寒而栗。我不敢看别人的脸,也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是一味地哆嗦。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过道里从包里摸索钥匙,这时二哥从看不见的地方跳出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吗?我觉得已经不太早了。”我苦着脸望着地,要往自己房里去。

“确实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只膀子继续说,“我们姊妹总难得聚在一处,平时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饭时才坐在一张桌子旁,虽说坐在一起吧,又并不交流思想。我想这是因为有父亲在座,看了他那副样子,谁还敢随便说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应该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面去,唯我独尊往往是适得其反。有时我免不了想,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沉闷、松散、不可理喻。再看看别人家,现在谁还像我们似的尊重权威……”

“你不是早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了吗?干嘛危言耸听?”我厌恶地打断他。

“表面上是这样,你还不也是这样嘛。我们背着他就说他是一个老废物,好像谁也不注意他。可是我们真的不注意他吗?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你的膝头在发抖。”

我甩开他的手,一步跨进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时,泥姝在饭桌上大谈外面流行脑炎的事,声色俱厉地用筷子敲桌子。我偷偷朝父亲望过去,看见他猥琐地低着头在想心事。他往口里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站起来要走。

“爸爸什么都没吃呢!”我大声说。“你们看,好多天了,他什么都不吃!”

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惊愕地看着父亲。

泥姝似乎很懊恼,责怪地说:

“爸爸是怎么回事?”

父亲似乎刚刚苏醒过来,瞪了大家一眼,鄙夷地昂起头回房间去了。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我想起父亲房里那扇被他悄悄打开的门,不由得十分担忧,我感到同事中的传言与那扇门有关。为什么呢?因为父亲最厌恶外人进他的房间,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扇朝院子开的门封死了。以前,当他一门心思钻在故纸堆里时,我倒是很放心的。是什么样的老年人的疯狂念头使得他走出了这样一步呢?像父亲这样的人,要让他彻底退出生活是多么难啊。已经好多年了,他都静悄悄的不碍事,现在,所有的人都差不多习惯了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或许我们根本不了解父亲;或许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准备;或许是他头脑中膨胀的幻想使他丧失了一般的判断力。

同事们当中的传言还是没有平息下去,我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压力使我一天比一天恐惧而又厌恶。我想了又想,决心面对面地与父亲干一仗。我要当面抓住他,看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又气又恼,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不甘寂寞。

天刚黑,我就躲在院子那一头的夹竹桃树丛里。父亲站在窗前,影子映在窗帘上,佝偻着背。我想起他那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心里又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会儿他低下头去,像是在剪指甲,又像是在摆弄他的手表。大约半小时后,他用一张报纸将电灯遮暗了,对望过去,就好像房里的人已经熄灯就寝了似的。我知道他没睡,我甚至仿佛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声。我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决心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月亮也隐到云里面去了,除了二哥房里一团贼亮的灯光,到处都是黑暗。就在我差不多快要打起瞌睡来的时候,父亲的那张门忽然怪响了几下,他朝门这头走过来,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头朝外探了几下又缩进去了,门还是半开着。我兴奋起来,果然他在等人,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啊。父亲为什么要向外人去诉说呢?他不知道说过的话一经传闻夸大起来,就会变得不堪入耳吗?也可能他并没有向外人说我的恶话,一切全是那个第三者的想象?按常理,家人(尤其是我)待他是很不错的,可以说和一般老人比起来他没什么可抱怨的。那么这个恶意中伤的家伙又会是谁呢?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出门,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在多年前就已经和他断了联系,现在我就是使劲想,也想不起谁还有可能与他来往。但毫无疑问,父亲一定和一个人见了面,正是这个人在我的同事们中传播流言,进行着诽谤的勾当。

我在树丛里坐了好久好久,也许后来我睡着了,也许我总在时睡时醒,总之,我没有看到有人去父亲房里。那门还是半开着,透出昏暗的光。在午夜之后,我看见父亲走到门边来了。他站在门那里,宽阔的背堵着门,正和屋里的什么人讲话。原来那人已经溜进去了,而我却在打瞌睡!我蹑手蹑脚地溜到窗户下面,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父亲的嗓音有些沙哑,听得出来他相当激动。

“……他们全都巴不得我快死。我说‘他们’,当然也包括如姝,她还是个主要人物呢。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在演戏。如姝定期来探访我。为了什么?我和她都是很清楚的,所以我把那些东西全部剪碎,毁掉了,这样就做到了不留痕迹。这样一搞,谁还对我琢磨得透?最近发生的事使得他们全都惊慌起来了,尤其是如姝,她万万没想到角落里的僵尸有朝一日还会还魂,她也没想到一些永远不可能被外界知道的事会以这种方式抖露出来。这两天,她明显憔悴了。”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声音相当低,又含糊,像是患了伤风鼻子被塞住了,“嗡嗡嗡”的不知说些什么,声音又没有停顿,有时竟如同小孩哭泣一般。而父亲,当那人说话时始终在假笑,笑声中又夹杂着老年人的咳嗽声。

原来在树丛里计划好了要和那人面对面地干一仗的,可是这样的局面却让我措手无策了,因为恶意并不是出自那个外人,而是出自父亲本人,再说那人的态度我根本搞不清,如果我这样冲了进去,只会弄得自己进退两难,要知道父亲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这下我彻底领教了。原先,我是多么的疏忽大意啊。

这时父亲从门边走到窗前来了,正在我的头顶说话,声音又急又清晰,似乎还伴随了一些手势,说到激昂之处还跺一跺脚。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我!我坐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脑子里浮想联翩,我坐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忙忙碌碌,整天打着自己的主意,都以为我早就完蛋了,他们当然想不到!实际上,从很久以来这事就渐渐发生了,他们心里都很恐惧,这只要看看如姝的脸色就知道了。夜里这么寂静,这正是最好的时候……”

我溜回了我的房间,我没有勇气一直偷听下去。黎明时分我还在想,那个人走了没有呢?走了吗?这个夜半时分的使者,究竟是什么时候,是如何与父亲搅到一块去的呢?真是人心难测啊。

一天一天过去,流言终于渐渐地平息下去了。虽然在上班时同事们仍然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也慢慢习惯了,因而不再那么恐慌。

这一天我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进门,二哥又和我说起权威的问题,他说父亲在家里的这种地位已经危及他的正常生活了。每当他打起精神要做一点什么事,眼前总是浮动着父亲的那张脸,于是垂头丧气,什么都不想干了。长期这样下去他真是受不了,有时他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干脆出走算了”。

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你这番奇谈怪论真使我吃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父亲呆在他的房里,你们平时谁也不进去,不就等于他不存在一样吗?至少也是可以忽略过去的吧?不错,他每天和我们一起吃饭,可是他吃得很快,又从不在餐桌上多停留,尤其最近,差不多都不吃东西了,只是坐在那里做做样子就走。他怎么会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呢?我看你是心里烦闷,干不成任何事,又想解脱自己,就把原因归到别人身上。可是你把原因归到一个什么人身上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家庭里最不重要的人,一个从来不管闲事的孤独者……”

“等等!”二哥打断我,紧盯着我的脸说:“你真的以为,你真的以为我们的父亲是你说的这种人吗?你不要逞英雄了吧。我搞不清你们之间相处得如何,可是在餐桌旁,我看见你的膝头在发抖。”

“你听到什么了吗?”我紧张地问。

“我能听到什么?再说我什么都不关心。我之所以对你讲心里话,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共同利益,你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当然我决不是要策划什么行动,能有什么行动呢?确切地说,我只不过是对现状发发牢骚。”他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

“刚才那间房里有些可疑的响声。”

我耸了耸肩,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他的脸变得通红,双眼圆睁,直指着前方高声嚷道:

“你看!看哪!”

在那阴暗的过道尽头,父亲穿着灰色的内衣内裤,摇摇晃晃地站在一张方凳上,正在往墙壁上钉一只钉子,他那细瘦的、只剩下骨头和皮的手臂从没扣的衣袖里赤裸裸地伸了出来,手里紧握一把生锈的锤子。

父亲颤巍巍地从方凳上下来,皱着眉头认真地对我说:

“我要在这地方挂一个记事本,也可以说是一个帐本,好让大家心中有数。如姝啊,你是很会算帐的,你当然知道,我退休这些年,钱都交给了你们,可是我实际上消费了多少呢?你也看到了我从来不出门,除了吃饭没有任何消费,最近饭也吃得少了,而你还告诉我家里入不敷出,我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呢?这套衣服——”说到这里他用力揪了揪内衣的前襟,“这套衣服是我所有的衣服里面最好的了。你们认为我不出门,就不用给我做外衣了,这类问题你们连想都没想过,我那两套外衣还是十五年前你们祖母在世时给我做的呢!”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完全被击垮了,眼里闪着狂乱的光四处张望,我在寻找二哥,可是这滑头早溜得无影无踪了。父亲的一只手高高地举着锤子,像是准备打架的姿势。

“爸爸!爸爸!您在说些什么啊!”我的喊声带哭腔。

“如姝,你帮我将那个帐本挂到那个钉子上去。”他的声音镇定、有力。

“我不。”我后退了几步,绝望地瞪着他,“父亲,您不要强人所难啊。”

“那好,我自己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