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景(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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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小路的尽头停了下来,回头去看,看见那张门还是敞开着,里头黑洞洞的,而那些窗口,原有的几盏灯也灭掉了。这栋建筑又变成了死屋,我抬头仰望天空,竟然已是黎明。

有人从小路那边绕过来了,低声交谈。我又见到了那位跛足女子和那位青年,虽然没下雨,青年还是高举着天蓝色的大伞,他们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两个都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我低着头往前冲,不敢看他们,走了好远,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他们还站在原地,晨曦中那把大蓝伞熠熠生光,男的正低头向女的述说什么。在他们身后,死屋的花岗岩墙面模糊而遥远。

我进屋的时候,丈夫已经起床了,衣冠楚楚坐在房里,好像正打算出门。他把我的早餐摆在了桌子上。

“昨天夜里过得真快,我一觉就睡过了头。”他说。

真奇怪,他也有这种感觉,那屋子里头和外面到底存不存在时差呢?我一边喝牛奶一边偷看他的表情。人在梦中就感觉不到时差了吧,既然一觉就睡过了头,怎么知道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呢。

“4月18日是什么日子啊?”

“是你大弟的忌日,你连这都忘了吗?”他有点诧异。

“人在夜里,无论什么事全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是啊,我也有类似的体验。短短的一夜间可以发生数不清的事。”

我走到书桌前,月光停留在那一堵墙上,立刻感到房间里的闷热升腾起来,模糊的欲望像小鱼一样游来游去。丈夫出门了,他朝着与那建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停了一停,踌躇着似乎想返回来看看,又打消了念头,拐了个弯不见了。门口的枣树叶子湿漉漉的,是有人朝它喷了杀虫药,还是夜里有过一场大雨呢?二弟上回告诉过我,他马上要离开此地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我问他去什么地方,他简短地回答:“一直走。”他说这话,我就想起丈夫前一天对他的描述。当一个人像一道光一样消失在墙壁里头时,时间对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父母的脸上露出欣喜之情,他们的脾气立刻柔和多了,因为对二弟的这种晚来的慈爱,他们俩都有点神魂颠倒的样子,都说恨不能伴随他们的儿子前行,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他走的时候一走一回头,黑着脸,无比沮丧的样子。快要上车了,母亲还死死地扯住他的背包的带子不放。后来汽车开了,父亲又跟在后面,像只蚂蚱那样一跳一跳的,惹得路人笑话。车子一消失在拐弯处,两位老人就朝地上坐去,完全痴呆了。我和丈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们弄到家里。他俩并排坐在沙发上,母亲忽然轻轻地问: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车子运走了呢?”

我丈夫拼命地向他们解释,说二弟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只是去旅行一趟,这种事在别人家里再平常不过了,他在外面玩一玩,不久就要回来了。

母亲听了他的解释,冷笑一声说:

“你们是不是和他有什么协议?我和爸爸已经老了,是两个完全过时了的家伙。可是我们虽然老了,脑筋还并不那么糊涂,我们也听说了你们屋前所发生的事,那正是我们预料中的,当时你们选择了那个方位的住房,我们还有过一番议论呢。”

她说完后就拿过父亲的手细细打量起来,一会儿工夫两个人都瞌睡沉沉的了。

我开始认真考虑去那栋建筑后面看看的事了。十多年了,我们从来没去过,因为花岗岩墙壁后面是陡峭的山坡,我和丈夫总觉得没什么好看的。我在入睡前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我丈夫,听到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迷了路可不好办。”

一早我就动身往那边走。我刚踏上小路,前面就斜插出来两个人,正是那位跛足女郎和高个子青年。这一次他们没打伞,空着手,他们转过身来面朝我站住了。这时我看清了“女郎”原来是个戴着假发的中年人,而“青年”则是年近古稀的瘦老头。他们朝我招手,让我到他们面前去。

“我看见你们每次都往那边去了,我在窗前观察你们好些时候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呢?我很想对这栋建筑有个整体概念。”我急急忙忙地首先开了口。

他们两个一齐发出笑声,在我听来,这笑声很不真实,我突然怀疑他们是两个幽灵,从那栋死屋里飘出来的幽灵。我一害怕,就不知不觉往后退,眼睛还是死盯着他们。

那张大门的锁孔里又有钥匙的转动,随着“咔嗒”一响,我没命地往回跑,跑了十几步又站住回头看,发现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大门敞开着,门里是我熟悉的过道,他们很可能是进去了。想到他们先前给我的印象,还有那把色彩鲜艳的伞,我不由得腿肚子发软了。我不敢再到花岗岩墙后面去,因为这个插曲,清晨的那点信心也完全丧失了。

回到家,看见丈夫坐在我平时的位置上,正在低着头修理闹钟,桌上摆满了零件和工具。

“你去了好久了吧,快到吃中饭的时间了啊。”他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我怎么也找不到通到后边去的路。”

我苦恼地想,他也许是在装假,他坐这里,看见了今天早上这件事的全部过程。我不应该退缩,我真丢脸,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两个幽灵,可能生前是两个锁匠,或者两个药剂师,死了之后就乔装打扮起来了而已。

我正在这样思考时,闹钟忽然响了起来,声音又急又恐怖,就好像不会停止了似的,震得我的脑子完全麻木了。等到响声终于停止下来时,丈夫也不见了,桌上空空的。而刚才,我明明看到桌上堆满了他的工具。他会不会是坐在这里对我搞一个恶作剧呢?刚才他说:“你去了好久了吧。”就是一种暗示。

我朝窗外看去,那扇门已经关上了,花岗岩墙的表面发着微光,在左上角,靠近屋檐的地方似乎有团白光,我的心悸动了一下,我又一次想到,那后面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况,我还是要去搞个水落石出的,谁也挡不住。就算那两个幽灵要阻拦我,他总不会时时刻刻守在那条路上吧?总有疏忽的时候,那栋建筑的里面与外面有种巨大的时差,如果他们不是幽灵,只是两个普通人,他们是怎样适应这种时差的呢?时差是由丈夫口里得到证实的,要是他也在撒谎呢?

我每天都面对那堵灰色的花岗岩墙,二弟的事萦绕心头。他是坐汽车走的,但那只是表面的现象,这个表面的印象留在了父母的脑海中。那扇黑色的铁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跛足女郎和高个子青年从那里头走出,撑开天蓝色的大伞,站在雨中“嘁嘁嚓嚓”讲个不停。有一次我将目睹的景象告诉丈夫,丈夫就眨了眨眼,悄悄地对我说,他刚从外面回来,外面并没下雨,是一个艳阳天啊,他正打算把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晒呢。我却明明听到了雨滴打在伞布上发出的声音,那女郎的一只衬衣袖子都淋湿了一边,真不可思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