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这个人,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常躺在这里,我上学时天天路过都看见,差不多要把他当路标了。我想不通他怎么会突然一下缩得这么小,这么干瘪。”
乙:“我记得有一次我被压伤了腿,他挤在人堆里大喊大叫,说我违反交通规则,当时我恨不得抽他几个嘴巴。”
我问邻居躺在那里看什么,他说好多好多的东西,以前他从来没有认真地注视过,真是浪费了年华。而现在,当他注视天空的时候,他的眼睛像蒙着一层云翳。他又说,他一定要把一样东西看清,看到底。
深秋了,邻居的竹靠椅搬进去了,我很长时间没见到邻居,他的妻子也很少出来,我觉得他们是有意躲避别人,就把这件事渐渐忘了。
一天我正要出门,邻居的妻子又来了,要我上她家去坐坐。
在密室里,他仍然坐在绿色的灯光下,眼睛瞪着墙。
“你又来了,哈!今天有什么新闻?”他头也不回地说。
“老王的女儿有小偷小摸的行为,在众人中间引起了议论。”妻子殷勤地接住话头。
“老王这一辈子像牛一样耕耘,就为了那位娇小姐。”邻居仍旧头也不回。
我发觉我不能再在那间密室里久待,我的头越来越晕,房里太密不透风了,还有那种异味。我说我要走了。
“我看你是认不清形势,闭了眼过日子。”邻居还是瞪着墙一动不动,“你能到哪里去呢?你命中注定要和我在一起的,来不来这里全一样,我关心着你的事情。你看我,我还能支撑着坐在这里,最近饭量也有所增加,虽然记忆力有点问题,别的方面是不错的。我对你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了,你看那对面墙上什么样的答案全有。现在你走吧,是时候了。”
我离开了,我知道我还会来,我总在想着关于邻居的事。我想,如果邻居不那么多管闲事,内心就会平静得多,也就不会那么苦恼吧。他之所以搬一张靠椅躺在路边,皆因爱管闲事的天性作怪,这种人,日日注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又看不惯,心胸狭隘,背后指指点点的,生些闷气,生活可是够艰难的了,所以他隔一段就要把自己关在密室里。虽然与外界隔绝,却又没有任何反省和悔改的意识,你与他谈话,他还是那副老脾气,全不在乎你对他会有什么印象。再看看这条街上,除了我,也确实没有谁把邻居放在眼里,各人忙着自己的事,很少有人注意他。他那么生闲气,别人却完全不知道。想来想去,邻居这一生,实在是毫无意义,还显得有点做作,有点标榜自己。一个人,如果想要引起别人注意,用不着采取这种方式也能达到目的,这种方式太沉闷,太阴暗了。
邻居的妻子再次将他弄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几乎不能动弹了。他在早春的阳光里转动着他的眼珠子,骷髅般的身躯在宽大的衣裳下面完全不动不挪,漫长的冬天把他的血肉全部熬干了,情形真是可怕。
我向他俯下身去,他扯动着干裂的嘴角,难看地笑着对我说:
“我成了这种样子,不过用不着别人来同情,是我自己乐意的,情形并不那么糟。刚才我又听到那一家在打小孩,那人有忧郁症,一肚子全是火,他又总想爬上去,做个人上人。还有他隔壁那一家,总变着法子想占人家的便宜,买点小菜也是连拿带偷的。”
我对他说,他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周围的事就少管些吧,有什么益处呢?
他听了我的话,背过脸去不理我,好像生气了。这时有个人站在我身后,不顾邻居能否听见,一个劲地对我说:
“这个人最讨厌了,你知道他为什么病成这样还要躺在路边吗?因为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一天不找别人的岔子就活不下去,虽然已经这样了,眼睛还是盯着别人的隐私。”
我说,并不完全是这样,有的时候,他躲进密室里面,不就是为了避开众人吗?那种时候经常有,我可以保证,在那种时候他是厌倦了大家,与外界彻底隔绝起来的,因为我去密室里拜访过他。
“你这傻瓜!”这个人讪笑着说道,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离开了。
邻居转过脸来,露出一丝微笑。
“他说得对,你的确有点傻,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我觉得很窘,非常窘,可我又想不出话来反驳他们。似乎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反对我的判断。我曾经认为自己已经老谋深算了,什么都经历过了,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是这么个人。这个邻居,已经快死了,孤单单地躺在这里,心里却怀着出奇的高傲,根本不把我这类人放在眼里,他本身才是个奇迹,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我就是成天与他呆在一处,也搞不清他那深奥的内心,谁又能搞得清啊?也许,那些过路的和他妻子是清楚的。
真的,邻居躲在密室里干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干,好像是一种姿态,又好像是他本身的一种需要,我对他的了解是越来越少了。
“最近你想扮演一种英雄角色,每天都为这个苦恼。”他那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你一天不管别人的事就活不下去吗?”我愁眉苦脸地说。
“我快完了,开了头的事就要做到底。你不也是这样吗?其实你何必管我呢?”
邻居终于不能说话了,他仍然让妻子每天将他搬到路边,他的胸部一鼓一鼓的,喘着粗气,我注意到他那暗淡的目光还在搜索着路人,有时竟会灿然一亮。我不知道他心里的事。他的灵魂正在脱离躯壳,向高处的什么地方飞升,但他那下流猥琐的目光始终粘在别人的屁股后头,直到躯体死亡,双眼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