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要给老女人路过此地规定一个日期,因为“遥遥无期”这几个字总给人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我将日期定为一个月,他看着我,神思郁闷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不是我记得的那个将全身涂成深绿的人了,他的胡子长得老长,衣裳破烂不堪。我向他提起往身上涂颜料的往事,他笑了笑,分明早已不把那事放在心上了。
“等不到一个月,你就会忘了你的规定。”他闷声闷气地说,“她太懒,现在可能根本不出门了。她来此地是一个大而又大的决定。我觉得她不一定自己来,而打发一个什么小孩来,那小孩也许跑得极快,又善于随机应变,谁也无法预料他的举动。”
虽然我们每天深夜都蒙上面罩,但每次我们蒙面相对时仍然心悸不已。周围太寂静,太冷了,以至我们相互产生了那种幻觉,似乎对方隐藏着杀机。这种情形每夜都要持续十几分钟。当这种情形持续时,我和他都在寂静中心惊肉跳,我们俩的眼前便出现“遥遥无期”的风景,那风景是无法描述的,模糊不清而又变幻莫测,似乎有一只黑兔在穿墙而过。
一个月的时间快到了,他已经将我的规定忘得干干净净,而我还在每天记下日期。我们俩都清楚:这是一回事。于是我又提出重新规定日期的事,我要将日期规定为一年。
“好。”他干脆地同意了。“我想那小孩也许快来了。她一觉睡醒,便突发奇想打发一个小孩来我们这里,这种事的可能性很大。”
最近一段时候,我们看见的风景变得比较单调了,总是黄色的沙滩向远方的落日延伸这同一幅画面,有时沙滩变成河流,偶尔在上空掠过一只鹰或雁什么的,投下一道阴影。他还是将头钻进墙壁,但很少说起“水泡”这类词汇了。现在他总是抱怨头晕,因为体内空空落落的,所以举手投足全没个定准了,随时可能摔个大跟头。他说:
“我在墙壁里面时也如此,我在那些蛛网般的小径上不停地摔跟头,一停下来,就看见一个人拿着大注射针往我背上扎,说要把我内部的液体抽光。扎针时疼倒不怎么疼,就是过后晕眩得厉害。”
“一切都会有所安排的。”我像石膏模型那样做了一个手势,“看那太阳,不是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从容的风度吗?我猜她的睡眠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她很可能会在沉睡中对一切作出安排,这不是她的性格吗?我们只要照常坚持我们的习惯日程就行了。比如你说到头晕的毛病,你要让自己习惯在头晕中过下去,此外别无他法。等你习惯了的那一天,水藻又会长满你的头颅,你的口中又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啵、啵、啵……’的响声。我这石膏般的心,有时也会为天边那东西衰老而从容的风度所打动呢。我预计我们终将习惯。”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们夜里不再值班了。我们像大石头一样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瞪着眼,忘记了时间的漫长,也忘记了寒冷给肉体带来的痛苦,我们整夜都像这样清醒而沉默。
时间过得更快了,我们从不曾有片刻停下来想一想它是怎样过去的,实在,我们没注意到。他还是时常头晕,但看上去分明是沉静得多了。关于那小孩,那老女人的话题仍然在我们的言谈中出现,我们双方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开始编造一些极其乏味的“故事”讲给他听。我说起某一年的秋天,我在山坡上种了一大片青菜,青菜长势喜人。我说起这件事不为别的,只为了要从自己口中吐出“秋天”、“青菜”这类字眼,这类字眼给我干枯的体内注人生机。不过我说过也就完了,并不感到那种长时间的激动。另一次我又讲起屋门口有一个积雨形成的大水洼,我从远处搬来大石头放在水洼里,现在那些个石头还在不在呢?所有过去的事都几乎忘光了,唯有这些乏味的、胡诌的“故事”倒能记住。他听着我的述说,眼珠子转动不休,不时往我的句子中插进一些无关紧要的形容词,他这样做起来得心应手,就好像一个熟练工似的。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这样信口开河,“外面下着大雨,我坐在书桌旁,信手拿过一支笔,画了一棵冬青树。”
“是瓢泼大雨吧?”他说。
然后我点了点头。
“三年以前的今天,白天短而又短,我们还没来得及吃中饭就天黑了。”我又说,“不过当时我没体会到,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与太阳有关。”
“这就叫光阴似箭啊!”他用浮泛的语气感叹道,“从前他们都说我长得像蜻蜓,我一得意起来就不停地在人们头上盘旋!我的身体那么轻,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啊。我似乎在回忆,但这是不是从前有过的事呢?我对你说实话吧,这是我临时想起的一些比喻,现在我的生活就像一个比喻套着一个比喻,或者说一个比喻在另一个比喻之中,这另一个比喻又隐藏在一个更大的比喻中间。至于说到我在前面加了‘从前’两个字,那只是种习惯罢了。”
一天中午,我们发明了一种游戏,就是绕着断墙跑。我们跑了又跑,破烂的衣裳飞扬起来,乱蓬蓬的头发也飞扬起来,就像两个鬼。我们看见了对方如鬼的面貌,尖叫着,跑得更快了。后来他告诉我,就在我们跑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小孩过去了,那孩子手提一个小篮子,在那边墙洞里探了一下头就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我们最好不要在跑的时候相互注视,这很危险。”他说,“只要不停地跑就好了。当我看着你的一瞬间,我有种冷透骨髓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怕得不行。我明明知道你是本地人,我在心里反复强调这一点,可就是没有用,我感到大难临头。我想你也有同感,我们不要在跑的时候相互对视了。”
我答应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在跑的时候偷偷打量他,那种诱惑太强烈了。有一次我这样做时,发现他脸上透出残忍的表情,就如一只吸血的黑蝙蝠,在身后紧追我,我还感到自己的脖子上被啄了一下,全身都麻木了,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我抵御不了那种诱惑。
跑完之后我们站在原地喘气,两人都垂着头。我抬头看了一下,我忽然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太阳,原来太阳并没有老,它总是那样从容不迫的。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语气无比沮丧。
“首先完蛋的总是我们,永远这样。你还没想通吗?不过只要我们不离开此地,慢慢地就会变成石头,像你放在水洼里的那些个石头一样。你的这个故事真是无比的优美啊。你来到此地之后就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了,这仿佛是注定了的。你的风景是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景,那就像一些影子。但有的时候,它们也和我的那些风景重叠,有时又离得远远地窥视着,我只要注视它们,头就晕起来。”
我无时无刻不在为这样一个问题所烦扰:我们的声音传得到外界吗?
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有人吗?!”
野地里静悄悄,冷漠的阳光撒在我们身上。在远方,是那永恒的球体的所在,我的声音像螺旋桨一样在原地转动,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看见他正在钻墙,他的脑袋又扁又尖,灵活无比。我听见从幽深的小径里传来模糊的声浪,一波又一波,起伏不定。
我和他怀着对断垣残壁的共同兴趣,仓促地奔来此地,仅靠一个老女人维系着与外界一丝半缕的联系。如今那种联系是越来越显得渺茫而不可企及了。我和他还是谈论关于老女人的事,因为她是唯一的线索。我和他死死地抓住线索的这一头,缠绕在手上,但那一头每每断落坠地。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线索那一头的实在情形,但我们俩都懂得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