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结局是无法改变的。你们沉睡于黑暗之中,你们看了又看,但什么也看不见,挣扎也无济于事,有的人苦恼已极,为此早早地结束了生命。我看出来你不是那种人,你及时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你来此地以前,正好所有的梦都做完了,你进入了无梦的地带。值得慰藉的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眼睛里的光是何等的五彩缤纷。你通过我这个信使得知了这一事实,我会时常将这一类信息传达给你,这是我的特权,也是你的特权,你进入了无梦的地带之后,便永久地获得了这种特权。”
“纯粹的守护是很少有的,一旦有,像我这种信使便出现了。这个世界隔一段时间就产生出像你这样的守护者,以及像我这样的信使。我们是稀有的,没人来关心的。有的时候世界不产生我们这种人,于是到处充斥着守林人。”
“我很需要你给我的那种慰藉。我第一次得到它的时候,简直神魂颠倒,现在已经习惯了,不那么激动了。没事可想的时候,我就想一想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因为从眼睛里射出五彩的光毕竟有点奇怪。由此我又联想到这样一个老问题:如果你这位信使不存在,我的眼睛是否仍旧发出那奇怪的光来呢?是因为你的眼睛构造特殊,才接受了我眼中的信息吗?这个问题每每使我的慰藉蒙上一层阴影。”
“还有一件事,因为白天睡觉的缘故,眼睛与耳朵越来越不起作用了,现在,许多颜色和形状,许多名词都在逐渐从记忆中消失。我现在仔细地搜索,脑子里只有‘山’和‘树’这两个名词,当我说出这两个名词的时候,相应的图像并不出现。”
“我坐在这里的时候,便会构想一些完全陌生的事。比如我设想在此地曾有过一个盛大的集会,那里面有无数陌生的面孔,后来集会散了,人们陆续离开,一些人去马路边等公共汽车,一些人抄小道回家,地上满是遗落的纸屑。而我,似乎参加了集会,并在集会之后自愿留了下来。当时天快要亮,露水也快下来了。最后一个人是骑自行车走的,还摇了摇铃子。我靠着一块岩石进入了昏沉的睡乡。在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守护的事,我只不过是累了,想要靠在石头上休息,我断定自己还要回家的,为此我还仔细地判断了一下归途的方向。后来我对回家的事淡然处之了。”
“我还设想我在去乡间的小路上遇见一个穿绿色长袍的男子,我和他擦肩而过,我忍不住一回头,发现那人走得十分匆忙,于是我也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加快了脚步。我就是这样到达这座山下的。也许他就是你提到的那个人,也许根本不是。刚到此地时,我还勉强能区分我走来的那条路,我在每一个拐弯和分岔的地方都做了记号,现在那条路已不存在了。”
“只有我本人能准确地知道你是如何失踪的这件事,但我决不会告诉你,我只会告诉那个人,和你一样坐在山下的一个人,我也只会将他的事告诉你,而不告诉他本人。你们之间的空间有点儿遥远,以至于永远也不会谋面。这样,你们自己的失踪对于你们自己就永远是一个谜,于是你们不断地设想下去,以此来打发掉漫长的时光。”
“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将我看成一只鸟,在你和那个人之间飞来飞去的。你们会永久设想下去的,你们都在人群中生活过,所以都学会了思考和设想。这种游戏虽简单倒也管用。而我只用眼睛看,在山的阴影中,永恒的光晃动着,我成了这一壮观的唯一见证人。”
“你的耳朵,正好是适于倾听那种声音的,你的眼睛,到了这个地方就发起光来,所以你把以前的都忘记了。我却记得一切,但我不告诉你。但不管你问不问我,我都会自动地告诉你关于那个人的一些零星小事。比如说,他怎样弯下腰去将鞋里的沙土倒出来,然后就失踪了。再比如说他似乎有一个弟弟,他俩是一起出门的,后来,在那些呼唤的人当中,那位青年的声音最为凄厉。当然他本人完全听不到,他走得很快,可以说是义无反顾,也可以说是草率行事。他在拐弯处踢掉了鞋子,光脚到达了山下,一倒头便睡着了。”
设想中的谈话也许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但你细看那两个人,却发现他们的嘴唇根本没有动,只不过是笔者在写下那些没有根据的文字罢了。很多事都是无法判断的,多少人的生命便在这解不开的谜语面前耗费掉了,然而山沉默不语。
自愿的失踪者,他们究竟想过些什么呢?似乎是无人知道了,笔者只能无休止地设想。
为什么在那种河边的盛大集会中,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会有一个人要永远从此失踪呢?我听说这种事发生得很稀少,失踪者的亲友们也不会对这种事长久追究下去。他们聚集在河边大声呼唤,直至凌晨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中。第二天夜里,他们又去河边呼唤,不过人数已大为减少,只有寥寥几个人。三天一过,他们就不再去河边了,只是在家里谈起这件蹊跷的事。新年到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再提这件事了,就仿佛是约好了似的。失踪者的衣服仍旧放在他家中的衣柜里,吃饭时桌边摆着他的碗筷,家人们假装仍旧是与他一块生活。
我访问过一个失踪者的亲属,那是一个悲剧人物,头发胡子都留得很长,脸上没有表情。他的手的动作很焦躁,不停地扯着胸前的扣子。“完全没有必要采取如此偏激的做法。”他总是重复这同一句话,语气十分虚浮,我请他谈谈那天夜里的事。“我们在那天夜里道了别,我却根本不知道他会走,这不是十分可笑吗?”他能记得起来的也就只有这一点。
我信步走到河边,举目四顾,发现了那匹马在迎风奔跑,马背上的死者神情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