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指半!”
我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垂直,不断地向上突进。这种方法的改变很快就被大家觉察了,我感觉到我的周围都是恐慌。我听到他们在说:“他!”“可怕啊,可怕!”“我觉得地在摇晃,会不会出事?”“M,你可要把握住自己啊。”“向上的直线运动不是我们的本性!”
我都听到了,我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我已经止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我上升啊上升啊,一直劳动到精疲力竭,然后就睡着了。我睡着之后一个梦都没做,那是种死一般的沉睡,没有迷惑,也没有痛苦,而且也无法判断睡了多长时间。醒来之后呢,我的身体又条件反射般地往上冲。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周围成了一片死寂。也许他们是有意地避开我,因为我离边界地区还很远,我活动的地方不可能没有同类。生平第一次,我在绝对的静寂中独自待着了。有两大块东西,很黑,应该比泥土还黑,始终停留在我头顶。在我的感觉中,那两个东西应该很重,无法穿透。奇怪的是我不断向上掘进时,它们也不断后退。我触不到它们。如果我的喙触到了它们,会不会是灭顶之灾?它们有时混合成巨大的一块,有时又分开。它们混合时发出“咯咯”的磨合声,它们分开时也发出不乐意的呻吟。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就像它们不存在似的继续突进。我想,我应该是死不了的!也许,我正在履行父亲的遗愿?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死寂中劳动,在死寂中沉睡。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多想。我知道我正在接近边界。啊,我差不多将那两块黑东西忘记了!是不是我将它们看作我自己了呢?可见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可以习惯的。当然我也有软弱的时候,这种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发出悲鸣:“父亲啊父亲,您的遗愿是一个多么恐怖的黑洞!”我发出悲鸣时就产生那样的错觉:黑土层绞扭着我,像要扭断我的身躯一般。我还感到那些泥土皱折里面藏匿着祖先的尸体,尸体发出点点磷光。产生这种幻觉的时间不会太长,我不是一个喜欢伤感的人,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按部就班地上升,上升!
做垂直运动以来,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更有规律了:劳动,睡觉,劳动,睡觉……因为这种规律化,我的思想也起了某种变化。以前我很喜欢漫无边际地遐想,关于黑土层啦,关于祖先啦,关于父亲啦,关于上面的世界啦,等等。遐想是一种放松,一种娱乐,一种最好吃的松脂。现在呢,一切都变了,我的遐想不再是漫无边际,而是像有了目标似的。情况是这样的:只要我开始休息,我上面的那两块黑东西就在向我暗示着一个方向,牵引着我的思想朝那个方向去。上方是什么?就是那两块东西,我在冥想中听见它们里头发出一种奇异的梆子的声音,像是地上的某座古老的大山里有人在敲梆子,声音居然传到了我们地下。我倾听着,想着上面这巨大的黑东西。当我沉迷于其间时,梆子声会突然停止,变成我们虫子钻地的声音,许许多多虫子。虫子当中又往往有我似曾听到过的声音在含糊地说话。啊,那种声音!那不是我从父亲的身体上分裂出来之后不久常常听到的声音吗?这样看来,父亲还在我们当中。他带给我稳定感,信心,还有那种特殊的兴奋。这里是一个新的想象的领域,我发现我喜欢我目前的这种生活。当你的一切举动都好像要达到你的既定目标一样,当你将你的喙不断伸向你对之有无比兴趣的东西时,这种感觉是不是幸福?当然我也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个,我只是对我的新境况有种满足感。
其实那上面哪里是两块黑东西?我慢慢感到了那两块东西里头的层次。是的,那不是漆黑一团,而是具有无限浓淡层次的东西,而且那些层次在不断地变化。我越接近边界,它们的核心部分就变得越淡,越薄,似乎就要透出光来了一样。是的,我的皮肤差点要感觉到光了。那种淡红的,有点热的东西。有一回我猛力一掘,感到自己戳破了它们当中之一的核心,我甚至听到喳的一响。我激动又害怕。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就发现没有那回事,它们还在我上面,好好的。我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地底下怎么会有光呢?这两块东西现在是多么玲珑,多么诱人了啊,父亲含糊的声音不是又响起来了吗?
不久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在向上掘土时,忽然发生了崩塌。我事后才判断出这是崩塌,在当时,我只感到自己在坠落,也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我记得起先我处在一种兴奋状态中,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我们古老传说中的那种嘈杂声,也就是上面的人们集会歌舞的声音。当时我想,怎么会在沙漠中聚会呢?或许我们的上面并不是沙漠?这一下,我上面那两块黑东西真的透出光来了。我这样说只是说出我的判断,因为我感觉不到光。这个光,它不是淡红也不是黄色、橙色,它是一个感觉不到的东西,它嵌在那两块黑东西之间。乐器伴奏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我越来越冲动。我拼全力向上一戳……然后就是崩塌。
我很沮丧,我认为我一定是落到了我做垂直运动之前的地方了。可是过了好一会,周围仍然是那种寂静。那么,在沙漠之下还有另外一个王国,一个死的王国?这里真干燥,泥土也不是原来的那种黑土了。我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土,这是沙!对,这就是那种不成形的沙!我明明是往下坠落的,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的?难道引力改变了方向吗?我不愿多想这种事,我要尽快开始我的劳动,因为只有劳动,可以带给我稳定自信的好心情。
我就开始挖掘了——仍然是向上、垂直的运动。沙漠中的运动和泥土中的运动大不相同。在黑土里,你可以感觉到你运动的轨迹、你穿过的地方所留下的那种造型。可是这些无情的沙子啊,它们将一切都淹没,你什么都留不下来,也无从判断方向。当然,以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方式,我只要做垂直运动就可以了,因为我的体内对引力还是很敏感的。这样下来,我感到这种劳动比以前辛苦多了,也紧张多了,并且吃的是沙,谈不上口味,只能说是凑合了。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怕犯错误,怕迷失方向。我必须每时每刻聚精会神地执着于对于引力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路线的垂直。这些沙子似乎要窒息我的所有感觉,甚至想让我没法知道自己在运动。于是我的感觉就用力向内收缩了。不再有轨迹,也不再有造型,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搏动着的内脏,以及一闪一闪的微弱的光出现在我脑海里。
那么,我是在原地伸缩还是在向上移动?抑或是在向下沉沦?我能够判断吗?当然不能。情况变成了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一伸一缩地做运动,那种我自认为是向上的运动。当然沙子比泥土的阻力小多了,但正是这种阻力小让你无所适从,你没有立足点,也无法确定你努力的成果,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成果。做运动做累了之后,我就吃一些沙,然后进入死一般的睡眠。我的皮肤开裂后又愈合,愈合了又开裂,在渐渐地增厚。上面的人们就生着很厚的皮肤,他们经历了我的这种磨炼吗?啊,这种寂静,这种荒芜!短时间也许可以忍受,如果总是这样的话,同死有什么区别呢?不安慢慢地萌生了。我想到那位失踪者,莫非他还活着?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和他都活着,再也不会死了,我们被埋在这漫漫黄沙里各自跃动着,永远不能见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全身就会抽搐起来。我这样发作过好几次了。
最后一次发作非常厉害,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感觉到了山。山就是我原来上面的那两块黑东西,它们失踪了一段时间又来了。它们朝我压下来,但并没有把我压死,只是悬在上面。这时我的发作马上停止了。在缓解之中,我的意识起先急速地运转着,然后就全部丧失了。我拼死力向上一跃!山立刻就变薄了,薄得像两片树叶,上面的那种梧桐树叶。我甚至感觉到它们在飘荡。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奇迹发生了。我在兴奋中再用力一跃,梧桐树叶又变成了四片!的确是四片,我听见了每一片发出的那种声音,那是传说中的金属的响声。我明白了,我没有迷路,我走在正道上!很快,金属的树叶就要裂开,我就要遇见光了!不错,我没有眼睛,但这并不妨碍我“看”。我,地底的虫子,看见光!哈哈!且慢,凭什么?就凭我这伤痕累累的不安分的身体?还是凭我的某种妄想?谁能保证我出地面的瞬间不是我的死期?不,我不要深究这种问题,我只要不断地感到我上面的梧桐叶就好。啊,那种永恒的金属叶,大地上的清风在叶间穿梭……
我晕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听到我周围的沙子嗡嗡作响,在这一片响声中,有一个苍老的低沉的声音在说:
“M,你的喙还在继续生长吗?”
是谁?是他吗?除了他还会有谁呢?多少时光都过去了,这片沙漠,这片沙漠……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是啊,我的喙,我的喙!请问前辈,我在哪里?”
“你在地壳最上面的一层,这是你的新的故乡。”
“我不能钻出去吗?您是说,我今后只能在这些沙子里面游荡?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做垂直运动啊。”
“在这里只能做垂直运动。不要担心,沙子上面还有沙子。”
“您的意思是说,我不可能完全突破出去?我明白了,您已经尝试过了。您在这片地带住了多久了?一定是很久很久了。我们不会划分时间,但我们知道我们失去您很久很久了。亲爱的前辈,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在这个——怎么说?在这个绝境里,我会同您相逢。要是我父亲……啊,我不能提他,要是提他,我又会晕过去。”
他没有再说话,我听见他远去的声音:嚓,嚓,嚓……他一下一下地用老迈的长喙掘着沙子。我身体里面的液体在沸腾。奇怪,在如此干燥的地方待了这么久,我的身体里头仍然有液体。根据我听到的声音来判断,这位前辈的身体里头也有液体。真是奇迹啊!他是从我上面走掉的,他一定也看见了梧桐树叶。
哈,他又来了!多么美好啊,我有一个同伴了!我可以有交流的对象了!漫漫黄沙不再那么可怕了!他……他是谁?
“前辈,您是失踪的那一位吗?”
“我是一个游荡的幽灵。”
多么好,我说话,就有人回答我。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了?有同类同我做一样的运动,同样在这沙漠中生存……父亲的遗愿就是让我来找他,我感到了这个!
我是一只沦陷在沙漠里的小动物,这种沦陷是我追求的结果。在这个中间地带,我幻想着大地之上的梧桐树叶,我也没有忘记我的黑暗中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