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1 / 2)

一株柳树的自白 残雪 528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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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自愿地放弃她在市里那套平房的。二十年前,周一贞生了一场重病,只好卖掉房子,搬到这远郊的旧宿舍楼里来住。这是轮胎厂的宿舍。本来她以为自己会死,就对她的丈夫徐生说:

“你再耐烦等个一年两年就解脱了。”

徐生眼一瞪,反驳说:

“生死由天定,不是我们想怎么就能怎么的。”

周一贞在轮胎厂的宿舍房里苦挨。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突然就觉得自己不会死了。她从附近的毛纺厂接了些活儿回家来干。她织手工绒线帽和围巾,每天做完饭就坐在阳台上干活,身体居然一天比一天硬朗起来了。郊区的空气比城里好,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周一贞的身体恢复了正常。那场噩梦在她记忆中渐渐变得淡漠了。

好多年里头,老伴徐生从不提起从前的旧居,怕她伤感。

虽然坐公交车去城里费不了多少时间,周一贞还是从来没有回到旧居去看过。她倒不是个爱伤感的人,只是她在那个院里住了大半辈子,在那里上小学、中学,在那里进工厂,在那里结婚,生女儿,那平房留给她的记忆太多了。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二十年,梦里面还常常是在那里生活,倒是轮胎厂宿舍很少梦到过。

星期三下午,周一贞正准备去毛纺厂交货(她织了一些宝宝鞋,可以得到较高的工钱),忽然电话铃响了。不是女儿小镜,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问周一贞什么时候回访她的旧居,仿佛她们之间有过约定似的。她一开口周一贞就记起来了,她正是房子后来的主人啊。

买她房子的是个单身女人,比她小五六岁,名叫朱煤,在一家设计院工作。周一贞记得在交房的那个傍晚,朱煤一直站在半开的门后面的阴影里,好像不愿别人将她的表情看得太清一样。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朱煤还惦记着自己,周一贞感到莫名的紧张。周一贞在电话里说自己还没想过要不要回旧居看看这个问题呢,不过她很感激朱煤,看来她将房子卖给她这件事是做对了。

“做没做对,您回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啊?”朱煤说。“好啊好啊,我星期六来吧。”

一放下电话周一贞就焦虑起来了。她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倒不是她信迷信,或有什么忌讳,但她就是没有把握去面对从前那场病,这是她唯一没有把握的事。静脉注射啊,大把吞药丸啊,还有最恐怖的化疗啊,这些黑色的记忆几乎已被她埋葬了,难道又要重返?再说老伴徐生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吧。

从毛纺厂回来的路上,周一贞的情绪变好了。她意外地得到了两百元,两百元啊!这是她和徐生三个月的生活费了。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了,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力充沛过。路上到处是一片一片的绿色,花儿也开得正旺,周一贞走出了毛毛汗,脑子里又构思出了一款宝宝鞋,她差点要笑出了声。快到家时,她做出了决定:星期六下午去城里的旧居看看。她为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感到自豪。

晚饭后,她对老伴说了这件事。

“朱煤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徐生说。

“你的意思是我最好不要去?”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去?既然你想去,就去。”

徐生的回答出乎周一贞的意料。周一贞知道他绝不是不关心她而信口说说,那么,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认为她应该重返旧居?徐生是一个性格很直,也比较简单的人,连他都认为她可以回去看看,那她此行大概不会有问题了。再说她对旧居还是有好奇心的。

三天的等待很快就过去了。这三天里头周一贞又织出了一款式样全新的宝宝鞋,简直漂亮极了。老徐也拿着绒线鞋左看右看,跟着她乐。还说:“你可要记得将你的编织手艺的水平告诉朱煤啊。”周一贞问他为什么非得告诉朱煤,他的理由很奇怪。他说:

“不要让她小看了我们。”

周一贞听了吃一惊,觉得连老伴这样的人说话也怪里怪气了。

“我才不管人家如何看我呢。”她回敬徐生说。

“那就好。”

周一贞坐在公交车上有点紧张,她对这次重返还是有点担心的。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如果将事情都往好处想,就不会有问题。

她下车后就往吉祥胡同走,到了那里才发现,胡同已经破败得不像个样子了。到处都是拆掉的平房,一点往日的风貌都见不到了。根据城市扩张的进度,周一贞应该早就料到这种情况的,但她不是一个善于预测事情的人,所以胡同的变化给了她很大的震动。

她终于回到从前的家了。她那个小院倒还是很完整的,只是此刻一个人都没有。周一贞看到了房门外的那个自来水龙头,从前她经常洗衣服洗拖把的地方。她的鼻子有点酸,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

她敲门,敲了几轮没人答应。于是轻轻一推,门开了。

多么奇怪啊,两间房里的摆设同她从前那个家里的摆设一模一样!她不是将家具和摆设全搬走了吗?她和老徐交给朱煤的是空房啊。周一贞百感交集地坐在从前的老式梳妆台前,她不想动了。她记起最后一次坐在这里梳头时的情形。当时镜子里映出的秃头女人令她一阵阵颤抖。

她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大概女主人回来了。

“周姐,您来了,这有多么好!我真幸福!”朱煤看了她一眼说道。

“幸福?”

“是啊。您总是给我力量嘛。”

“等一等,您说的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屋里的家具和摆设——”

“啊,您不要多心,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根据我以前看到过的来设计的。那时我到您家来过好几次,您忘了吗?我可是设计师。怎么说呢,当时我处在我人生的低潮中,我决心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在医院偶然遇见了您,得知你们要卖房子,我就尾随您和您丈夫来这里了。”“您决心把您自己变成我吗?”周一贞说话时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了。

“是的。请您别生气。”朱煤回答时直视着周一贞的眼睛,“事实上,您挽救了我。您瞧,我现在过得充实有序。”

“您让我想一想,我很不习惯这个消息。”

“这是我为您泡的茶,您喝了吧。您脸色不好,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这儿仍然是您的家。”

周一贞喝了几口茶之后定下神来了。她的目光变得呆滞了,缓缓地在那些熟悉的家具摆设上移动着。

“太好了。”她言不由衷地说,“这下我真的回到原先的家里来了。那是我的小砍刀吧?正是我从前在加工厂砍莲子的时候用的。朱煤小妹,您真是费心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有一位邻居站在房门口朝里看,他认出了周一贞。

“煤阿姨,您家中来客人了啊。我要收电费了,您哪天交?哪天方便我就哪天来。”

他并不同周一贞打招呼,这令她尴尬,也很委屈。莫非这位邻居认为她已经死了?那时她同他可是天天见面的。

“对,我来客人了,您不认识我的客人吗?”朱煤说。

“有点面熟,不,不认识。”

他离开了,他的样子有点惶恐。周一贞突然感到很累,眼皮都在打架了,朱煤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歪歪斜斜的。

“您困了,您躺下吧,我来帮您脱鞋。这就好了,我去买点菜回来,咱俩晚上好好吃一顿。什么?您说蜘蛛?不要怕,这屋里是有一只,不过那算不了什么……”

周一贞入梦前听见朱煤将门关上出去了。

周一贞醒来时太阳都落下去了,她睡了很长时间。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奇怪:怎么会跑到别人家里来睡在别人床上?她从前从来不做这种出格的事。她听到朱煤在厨房里忙上忙下,于是连忙起来折好了被子,去帮忙。

她看到朱煤把饭菜做得很香,心想她真是个会生活的女人。

吃饭时周一贞说:

“您瞧我,真不像话……”

朱煤立刻打断她,要她“不要有任何顾虑”,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她爱怎么就怎么。再说是她请她来的嘛。

吃完饭,两人一块收拾了厨房,周一贞要回家了。朱煤对她说:

“您没注意到两间房里开了两个铺吗?这张床就是为您准备的啊。您没来时,我一直睡在里面那间房里。”

周一贞对她的话感到很意外。

“我还没同老徐商量,我估计他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呢?我倒认为他一定会同意。您给他去个电话吧。”

于是周一贞坐下来打电话。

“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电话里爽快地说,“难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个朋友啊。”

周一贞感到老徐的态度很陌生,因为他从来不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贞不是。周一贞有点生气,就对老伴说: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这可是你同意的啊。”

“当然当然,是我同意的。”

她一放下电话,朱煤就拍起手来。

“老徐真是个通情达理的男子汉!”

但周一贞高兴不起来,她还在生老伴的气呢。

这时朱煤招呼她坐到书桌前去,她已经在台灯下摆了一本很大的相册,让周一贞翻看。

相册里的照片都是周一贞熟悉的背景,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是让她魂牵梦萦的那些。比如胡同口的一个石头狮子,比如离家最近的那条街上的一个铸铁邮筒;比如那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糖葫芦店;还有小院里的枣树;树下晾晒的杂色衣物等等。但照片里的主人公朱煤的表情却不那么熟悉。周一贞发现每张照片里的朱煤的面部都很模糊,而她的身躯也不那么清晰,像一个影子一样。就是说,只能勉强认为那是朱煤。再仔细看,周一贞吃了一惊。因为每张照片中的那个主角居然很像她自己。周一贞和朱煤长得并不相像,朱煤有文化人的气质,周一贞没有。可这些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周一贞将大本相册翻完时,回头一看,朱煤已经不见了。于是她起身,走到每间房里仔细打量。这些摆设、这些物品,勾起她许许多多伤感的回忆。在目前情况下,她愿意伤感一下,伤感是美好的,要是可以哭就更好了。但她哭不出来。看来朱煤外出了,她怎么可以这样,丢下客人不管,自顾自地行动?但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她已经说了要周一贞把这里还当作自己的家嘛。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在吹着枣树的树枝摇动,发出低沉的响声。周一贞在房里有种很安全的感觉了。她很后悔,因为自己竟然二十年没回来,她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该有多么大的误解!如果朱煤不叫她回来,她不就永远不回来了吗?会不会朱煤在二十年里头一直在叫她回来,用她的特殊的方式叫她回来。而她没听见?周一贞就这样思来想去的,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踱步。她感到眼前的熟悉之物在低声对她讲话,可惜她听不懂。

墙角有个小铁桶,里面装着干莲子,铁桶边是小砍凳。周一贞的心欢乐地猛跳起来!她立刻坐下剖起莲子来了。多么奇怪啊,二十多年没再做过的工作居然还可以做得很好!她几乎看都不用看,一颗一颗地剖下去。就好像她不是在剖莲子,而是在大森林里捡蘑菇,不断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意外惊喜。当她工作的时候,她没有回想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的那些旧事。相反,她所想到的全是平时从没想过的好事情。比如……啊,她快乐得要透不过气来了!她不会因为快乐而死去吧?

“周姐,您在钓鱼吗?”

朱煤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为什么不进来呢?她在同她玩捉迷藏吗?周一贞将砍刀放好,向门口走去。

院子里没有人,朱煤躲在哪里呢?周一贞在那棵枣树下轻盈地走来走去,胸中涨满了激情。这个院里另外还有五家人家,都亮着灯,但房门关得紧紧的。周一贞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大家来往密切,房门总是敞开的。难道这些房子都换了主人?

她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院门,来到了胡同里。多么奇怪,胡同在夜里看起来完全不是白天那副破败的样子了,而是既整洁,又有活力的样子。虽然一个人都看不到,那条路却在幽幽地发光,仿佛余留着白天的热闹。胡同两边那几座四合院的大门敞开着,让人想入非非。

周一贞看见前面有个女人的身影一闪就进了那家四合院。啊,那不是朱煤吗?她尝试着喊了一声:

“朱煤!”

朱煤立刻从大门内出来了。她很快跑到周一贞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