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黄花(2 / 2)

情侣手记 残雪 7532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在黑暗中,我看见黄花了。不,应该说,我根本看不见黄花,但我知道她坐在我对面。阴湿的气体从我内部生出来,我又害怕起来。当我伸手去摸索的时候,我吃惊了:里头怎么这么宽敞呢?我根本摸不到墙。我又走动了几步,还是摸不到。虽然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还是感觉到黄花在我对面笑。我担心我的耳朵坏掉了,就揉了揉耳朵。这一揉,就像捅了马蜂窝,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包围了我。

我终于摸到了一根东西,那好像是一根粗大的树根。树根怎么会长在夹墙里头呢。当我握住那树根时,它就抖动起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紧握它向上面攀爬。我爬了一会儿,嗡嗡嗡的声音在我脚下远去了,我觉得自己不再在夹墙里头,而是到了半空。那么,这树是长在空中的吗?我刚想到这里,脚下就踩着了硬地。

我的身旁有一个人在挖土,在微光中我看见他站在自己挖出的坑里,那坑已挖了半人深。我问他是不是挖坟,他说是的;我又问他给谁挖,他说给黄花的妈妈挖;我问他黄花的妈死了没有,他的回答很奇怪,他说:“怎么会死呢?人死了就不用挖坑了。”他这句话使我寻思了老半天,然而还是想不通。我想到黄花的舅公,他不是也没死吗?

“你是谁家的?”那人突然问我。

“我是徐良家的啊。”

“徐良家的?一边待着去吧,还早得很呢。”

他将挖出的泥沙用力甩到我身上,我躲避不及,被眯了眼,啊呀呀地呻吟起来了。接着我就听见这男子在同黄花说话。他俩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

黄花过来了,她拿开我的手,叫我不要揉眼,因为“只会越揉越痛”。接着她又凑到我耳边说:“我让他帮你也挖一个坑,已经找好地方了。”

我忍着疼痛用力一看,看见黄花了。她的脖子怎么像蛇一样又细又长呢?因为这条比头部还长的脖子,她看起来比我还高了,她的头在空中浮动,像要从肩膀上游离开去似的。当她伸出手来搭在我肩上时,那手就如面片一样黏在我衣服上面。

“小兰啊小兰,你爸妈怎么把你生成了这个样子呢?”她装出大人的口气说。

我对她的装腔作势极为反感,就顶撞她说:

“你啊,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姑娘!”

不料她听了这句话就兴奋起来,欢呼道:“一点也没错!”

接着黄花又同那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我想偷听,只听见这几个字:“淹死”、“逃生”。是什么地方涨水了吗?我从红肿的眼缝里看见他们正在离开。

“黄花!黄花!”

“小兰,你不要动。你是自己找到这里来的,不是吗?”她阴险地说。

他们两个走远了。

我坐在原地。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忽然我的脚触到了硬地的一个裂口。我往那个方向伸了伸腿,啊,不是什么裂口,也许我坐在悬崖上呢。在我的下面,像是很远很远的深渊里,传来敲击石头的响声。我抬起头来,我的头顶有微弱的光源,那光源被一团雾气裹着,忽明忽灭的。是不是一团鬼火呢?我回想刚才的事。起先是我在烘房旁割猪草;然后灰禹家的小孩叫我去见黄花;于是我钻入了夹墙,他堵上了夹墙的缺口;我一进去,夹墙就不再是夹墙了;空中悬着粗大的树根,我顺着树根往上爬,爬到了这里,看见了挖坑的人,还有黄花同他在一起;然后他们两人又离开了。当然,这绝不是一个梦。也许在我的村子里的那些空屋里头,全都有通往这种地方的途径呢。敲石头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下面有人。

妈妈来了,妈妈的手也像小兰的手一样黏糊糊的,她说刚刚用手抓了灵芝。她将手掌放到我鼻子下面,我闻到了恶臭的味道。

“妈妈,这是哪里?”

“我不是对你讲过吗?就是我和你爸年轻时常来的地方。你看这崖边,说不定可以找到燕窝呢。啊,我摸到了一个!”

她将手中的小元宝似的东西递给我,说是燕窝。燕窝热乎乎的,在我手中停留了一会儿就变得柔软起来,我一捏,居然又渗出深色的汁液来,像血一样。

“这就是燕窝,那些穷途末路的燕子,一批批撞向这山崖,大部分都撞死了。没死的就筑出了这种软乎乎的巢。”

那一天,我和妈妈边谈话边走,没多久就回到了家里。妈妈叫我喝燕窝粥,那粥有股腥味。我放下碗时,爸爸说:“哈!你看你!”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秘密企图,我打算哪一天同黄花一道从夹墙里走到那种地方去,然后在心里将路线牢牢记住,以便今后随时可以重返。

黄花在树上睡着了,我声嘶力竭地喊她,她还是没醒。她在树干开叉的地方坐得稳稳的,两臂紧抱树丫。我很气愤,就把我家的黄猫放到树上去。奇怪的是猫儿一上了树,也变得昏昏欲睡,它趴在黄花的后颈脖上打起呼噜来了。阳光照着枣树,树上那一对一副傻样子,我看了忍不住要笑。

到了下午,黄花终于醒了,溜下树来。我和她并肩站在台阶上时,看见一队人在往村里走,那些人一个个显得垂头丧气。我还注意到有几个手里拿了钢叉,叉子上有血迹。黄花说:“他们打败了。”我问她是被谁打败了,她含糊地说,是“那种东西”。

当我表示我想再去那种地方时,黄花打断了我的话,告诉我“舅公沉下去了”。

“沉到河底下去了吗?”

“不,沉到地底下去了。这里的人和他打了一大仗,没人打得过他。他们急了,就用叉子去叉,叉得他身上尽是窟窿。后来他就沉下去了。你听。”

我听到村头有人在哭天喊地,黄花说那个人是做了噩梦,不想活了。这个时候,我感到头上的天阴惨惨的,不由得情绪低落。又想到还要整理菜土、打猪草、为家里人打草鞋,不由得心底升起厌世的情绪。黄花瞪着一双斗鸡眼,看透了我的心事。

突然,黄花扑向她的邻居,一个叫黄树的小伙子。也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一把夺过小伙子手里的钢叉,然后猛地往他脖子上叉去。小伙子的脖子上流出血来,他坐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小伙子的父亲,一个半老的干巴老头,也坐到地上陪他哭,口里还不住地叨念:“他成了这个样,还怎么见人?他成了这个样,还怎么……”

黄花似乎是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她扔了叉子,一个劲地央求我说:

“小兰小兰,你快把我藏起来吧。”

我看了看周围,发现手拿叉子的人们已经将她围起来了,一个个怒目圆睁。莫非村里人要杀她?黄花一步步后退,退到了她先前藏身过的那个土洞,只见她一闪身就进了洞。我呼喊着她的名字也扑了进去。

一开始,我们似乎甩开了村里人,因为洞里很寂静。我紧紧地捏着黄花汗津津的小手。黄花领着我往土洞的深处走。奇怪,这洞变得这么幽深了。虽然我的身体老是碰着洞壁,但前方的确在延伸。

“他们为什么不追进来呢?”

“他们不敢嘛。这是舅公的地盘。你听,老鼠。我们头上是原先的仓库,现在仓库废除了,这些老鼠还是住在这里。它们以为好日子还会来呢。”

我们拐了七八个弯之后,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当我们往右边去时,洞就变得宽阔了,再也碰不到洞壁。黄花说舅公在周围布了很多陷阱,用来捕蛇和穿山甲,我们听到的响声就是那些小动物在挣扎时弄出的。她还说,舅公在这里时,洞里的任何活物都逃不出他的魔掌。只有老鼠是例外,但老鼠住在上面,从来不敢下来。“我把这个地方叫‘坟墓’。”她得意地告诉我。

她弯下腰去捡起一个东西,塞进口里吃了起来,她说她吃的是灵芝,还说灵芝也是可以栽种的,她怀疑她舅公就栽这种东西。

“小兰,空气里头也长灵芝呢,你用手抓一抓看。”

我伸出左手一抓,无名指和小指头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血流到手背上。

“什么东西咬人?”

“可能是老鼠。这里头的老鼠可以飞,像蝙蝠一样。小兰,你愿意和我沉下去吗?”

“沉到地底下去啊?可是我的手肿起来了,你看,我的指头快有萝卜那么大了。我会死吗?万一我死了呢?”

黄花不理会我的诉苦,她蹲到地上去摸索,口里说着“快了,快了”。

我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是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舅公”。

很快洞里就被照亮了。原来我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土洞,而是村里的会议室,或者说以前的会议室,因为从我记事起村里就没开过会了。刚才之所以那么黑,是有人将窗户用黑布蒙住了,现在他们还将黑布挽在手臂上呢。他们就是刚才那一队人,其中的几个将钢叉放在身旁,对着亮光研究自己的手掌。我看见他们脸上都有黑斑,鼻头也发黑。叫黄树的小伙子脖子上缠了纱布,他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带他们去黄花那里。我说黄花恐怕到她舅公那里去了。这时大家就恐慌地哦了一声,面面相觑。那几个人又将钢叉紧紧地抓在手里了,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突然教训起他们来。

“你们这些人,贪生怕死,只会在村里荡来荡去。你们要干什么呢?你们知道吗?”

我的声音尖利地划破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莫非我变成了一条蛇?

大家听了我的话,都抱着头往地上坐去。还有人居然不害臊地哭起来。我起身准备回家,有人扯住了我的衣角,我回头看见冥嫂。冥嫂住在山那边的洼地里,孤零零的茅屋被山洪冲倒好几次,可她又在原地盖房。冥嫂有个儿子,去年出去打短工后就再没回来了。冥嫂知道他在哪里,托人去问他,他就说:“等我死了再回来。”住在洼地里的冥嫂有时也到村里来,她是来为父母扫墓的。我常听妈妈说,这个女人身后有长长的黑影,这种人注定了要独来独往。冥嫂扯住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冥嫂,有事吗?”我问。

“小兰啊,我看着你长大的。”她松开手,垂下了眼,“你夜里睡觉时不怕吗?”

“我当然怕。尤其是雄鸡乱叫那会儿。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怎么会有办法,我比你还害怕。我啊,有一次把自己藏在米箱里。”

她说完就往后退,退到那一堆人当中去了。

我打开大门,走出会议室。天下雨了,村里人都在土里插红薯。他们弯着腰,头戴尖顶斗笠,看上去像我梦里遇见的那些鬼。我从村头游荡到村尾,想找到黄花的事件的蛛丝马迹。我又去了那个土洞,土洞实在是很浅,一进去就碰到了洞壁。我将里头摸了个遍,什么缺口也没找到。这是个死洞。我很懊悔:为什么我不能将走过的路线牢牢记住呢?要是那样,或许我可以随时去同黄花会合了。从土洞里出来,我又去了烘房。不知是谁将烘房的门用铁条钉死了,不过窗子倒是开着的。我爬到窗台上朝里面一望,望见靠墙站着一排戴尖顶斗笠的鬼。我头一昏就栽下来了。

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黄花的妈妈在我上面说话。

“越是想吃葱油饼,越要挺住。过了第五天就好了。”

我仰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她在哪里讲话呢?

“我家姑娘不爱干活,她也想绝食呢。”声音又说。

那声音明明就在我面前。大约她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吧。这个女人的主意真高明啊。我就问她怎样可以找到黄花。她沉默了好一会,后来她的声音在屋檐上响起来。

“小兰啊,你刚才不是栽下来了吗?那种地方全这样。”

爸爸在院子里修鸡笼子,他说夜里有大蟒蛇来偷小鸡了,那只芦花母鸡被吓破了胆,已经死了。我找到芦花鸡,看见它并没死,眼睛还在一张一合的。

“你别看它的眼睛没闭,它实际上已经死了。”爸爸断言说。

我将手放到它胸脯上,说:

“它明明还在呼吸嘛,哪里死了!”

“它是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爸爸说话时,我的背脊骨一阵阵发冷。他那么积极地修鸡笼子,是为了让这些劫后余生的鸡招致更厉害的恐吓吗?先前鸡笼没有坏,蟒蛇还是进去了。想到这里,我就对爸爸的举动很看不惯。不知怎么,这只芦花鸡让我想起黄花,我发现它又在看我。

我弯下腰,抱起芦花鸡往屋里走。爸爸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了。

“你把它给我!”他喝道。

“它还活着呢,它……”

他一把将它夺过去,往半空中一扔。它立刻飞起来了,落在前面的一堆柴火上。

“你看,它没死!”我说。

“傻瓜,你听到它叫了吗?没死的鸡还能不叫?!”他朝我一瞪眼。

我闷闷不乐地进屋,老想着芦花鸡的眼神。蛇偷小鸡的事从前也发生过,我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关心了呢?不过爸爸的心思真是刁钻古怪啊。这只死了之后还能飞的鸡身上恐怕有秘密。我已经习惯了在秘密中生活,我感觉到秘密,但我从来不进入秘密。人们也不允许我进去,就是黄花也不让我进去。可是我又想知道!

我拿上钩刀和绳子,装作去砍柴的样子重又出门。我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冥嫂,冥嫂身后果然拖着长长的黑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立刻跑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膀子,抓得紧紧的,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话间又用手指了指烘房那边。我立刻想起了那些戴尖顶斗笠的鬼,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要跑,可冥嫂又死死地抓住我不让我跑,还说黄花也在烘房里头,我们不能不管她的死活。

“那么,我们到烘房里面去吗?”

“呸!你敢去吗?你敢去你就去,我是不敢的。”

冥嫂说话间她的影子突然一下缩短了,然后就完全消失在她的脚下。她的身体立刻显得格外瘦小,可怜。我立刻想起了她所居住的那一片洼地,那里头有好几座坟,都是没有主人的乱坟。

“你不敢去,又不让我走开,你要干什么?”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孩,你丢下黄花不管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要问我,你没看见我已经吓坏了吗?”

她的左腿忽然瘸了,整个身子慢慢朝左边倒下去,倒在乱草里。她一动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睁得老大,令我想起家里的芦花鸡,也令我想起黄花。莫非她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生着相同的眼睛?

“冥嫂!冥嫂!”我蹲下去摇她的肩膀。

她一动不动的眼珠里掠过一丝质问,她和芦花鸡都在问我同一个问题。

很快,她眼里的表情消失了,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身体冰冷了。也许她死了?

我知道这种事是很难说的,在村里,你时常以为一个人已经死了,其实呢,他或她只不过是停下来,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因为村里的穷日子太繁忙了,拖着他们往前跑,所以他们就向往这种假死。过那么一两天,你就又看见这个人若无其事地在家门口干活,或走在打短工的队伍里头了。比如黄花的妈妈,就是用绝食来企图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有黄花自己,也认定自己将来的命运就是绝食。想到这里,我黑暗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丝亮光。我丢下失去知觉的冥嫂,往她居住的那片洼地跑去。

离得好远,我就看到了乱草和灌木丛中的激战,慢慢走近了,便看清那些野人全没穿衣服,手里拿着竹制的弓,箭袋系在屁股上。不远的酸枣树下有三个墓穴,都黑洞洞地敞开大口。一些野人身中数箭,受了重伤,但他们并不找人拔箭,就像豪猪一样带着那些箭在洼地里来回奔跑。黄花坐在酸枣树的树干开叉处,晃荡着一双赤脚。空中响起那首熟悉的歌谣,是幼童们唱的。

“黄花!黄花!”我的声音变得很凄厉。

她转了个身,背对着我,那背上有很大的窟窿,黑血早已凝结。

我终于跑到了树下。

“黄花,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等冥嫂。舅公说,她那么害怕,一定会来的。小兰,你怕吗?”

“我不知道,黄花,我还不太清楚,黄花……你说说看……”

黄花脸上显出不满的表情,她掉转脑袋去看远方,似乎不打算理我了。

我们说话的时刻,那些相互追杀的野人全都奔进了墓穴,有的简直就是头朝下扑进去的。那里头是无底深渊吗?

黄花溜下了树。我不敢看她的背,我觉得她的胸膛里的东西已被掏空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告诉我她夜里要睡在洼地里等冥嫂。我向她表示我愿意陪她。

“不!不!”她说。

她又背对我,我又看见了那个窟窿。当我看清一个小姑娘竟会变成这种样子时,我就吓晕过去了。

我醒来时,万籁俱寂,那三座坟的口已经合上了。暮气沉沉的洼地里刮来一阵凉风,一个稀薄的人影在酸枣树下徘徊,那是黄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