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2 / 2)

情侣手记 残雪 552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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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必思乡,因为我根本就没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妹妹,她为什么也伸长脖子朝外看呢?莫非她脑子里有了一个新的、看不见的故乡?我心神恍惚地走到我的房里,我也尝试着向窗外看。我看到了什么呢?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到。还是那条行人稀少、路面破烂的街道,要死不活的泡桐树。我的正对面是一个公共厕所,一名心事重重的男子一边系裤子一边走出来。我看了这始终不变的风景心里就发堵,于是用力将窗帘拉上了。

由于白天的事对我刺激太大,我通夜失眠了。奇怪的是客厅里十分寂静,平日里那种闹腾的场面没有发生。后来我干脆起床坐在窗前。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是刘淑娥。刘淑娥在灯光下显得很精神,花白的短发银光闪闪,给她脸上添了很多慈祥。我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实在是担心你啊。”她说着就在我床边坐下来。

“她们今夜怎么不闹了?”我朝客厅那边努了努嘴。

“她们累坏了。你想想看,要看清千里之外发生的事,能不费力么?我已经不干这种傻事了,我除了历书,什么都不看。你就这样坐在这里么?”

“我还能怎样啊?”

“你这个势利鬼!你不像个人!”她突然大怒,站起来,咚咚咚地走到客厅里去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这样还怎样?刘淑娥啊刘淑娥,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也是一个春玉吗?此地是我真正的家乡,我在这里过着苦日子,我不知道还能有另外的生活,就是知道,我也是适应不了的。妹妹也许想要改变一切,但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除了捡破烂做家务外什么都学不会,也不想学,她又能做得出什么大事来呢?我不理解你和你的亲戚心里的那份苦衷,我只知道物质上的苦恼,比如吃不上肉,比如没有钱之类的。这些事都不足以使我做出惊世骇俗的事。你就是为这个骂我势利鬼吧?”我在心里诉说了这一通,一点都没减轻难受的程度。这时刘淑娥又悄悄进来了。

“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向厂领导汇报一下吗?”

“汇报什么呢?”我茫然地问,“再说他们都很忙。”

“他们是很忙,”刘淑娥兴奋起来,“可这是他们的工作!你应该经常同他们取得联系。生活中,总是需要人指点的。就说我吧,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学习。”

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在厂里大门口。我知道两位厂长比一般工人要来得早。我在传达室坐了一会儿,刘厂长和曾副厂长就一前一后地过来了。我连忙出去面对他们。没等我开口,刘厂长就嚷起来了。

“我说你这个小伙子啊,有事千万别闷在心里!厂领导是什么?厂领导就是你的父母嘛。凡是你的事都要告诉我们。要是你犯了错误,我们就打你的屁股!哈!”

曾副厂长也大笑起来。我觉得我要说的事难以启齿。

“你还不说呀?还不说我们就走了!”

“我有事!”我鼓起勇气喊道。

“什么?”两位厂长异口同声地问,显然是装作没听清。

“我和妹妹住的房子不行,各式各样的人来骚扰,厕所里的蚊蝇都往屋里飞,上星期妹妹还发了疟疾。我们在城里生活有困难,尤其是夜里,房子被一伙强盗占了,他们把我们赶到街上,让我们好好地忏悔自己的罪过。可是我们有什么罪呢?总而言之,我和妹妹都向往乡下清静的生活,我们愿意同刘老太太回她乡下去。”

我分明感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却还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发现两位厂长都对我的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我们一直过得很好,有厂领导的照顾……关键是我们的房子不行,不清静,又有蚊蝇。乡下就不同了,据说空气新鲜,有很多可供人去住的宽敞的树洞。”

“树洞?他说的是树洞啊!这个伶俐的家伙!”曾副厂长手舞足蹈地叫起来,弄得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问你,你对这事确信不疑吗?”刘厂长严肃地问道。

“什么事?”

“树洞的事啊。这可是非同小可!因为涉及生活方式的改变。”

“我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听说,我想应该是真的……”我犹豫了。

“那就不要再提它!”刘厂长突然提高声音,“这种事信口开河要不得。”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反省自己的胆大妄为。我到底是怎么啦,我并不想到乡下去,却说出那种鬼话来。我中了刘淑娥的计了,是她挑唆我去同厂领导联系的。

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分,我又看见家里的几个女人在窗口伸着脖子看外面。她们都对我很冷淡,也很鄙视。我在心里检讨自己,揣测着是不是因为我泄露了秘密,她们才会做出这副模样来。

到了夜里,刘淑娥没来找我,妹妹却来了。妹妹先是沉默不语地坐在我床头的樟木箱子上面,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

“我们和刘老太太(她早已经改口称刘淑娥为刘老太太了)都不想离开这里,至少现在不会走。”

“那你们寻死觅活地折腾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我们是为了……唉,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根本就没折腾,我们在客厅里睡觉,是你自己在折腾。我同她们一道躺在稻草上时,我们都看见了那个望不到边的禾坪,禾坪里晒着红彤彤的辣椒。”

“你打算与她们一道回乡下么?”

“我要努力向她们学习。”

客厅里有人在哭,妹妹跳起来,向那里跑去。原来是叫吴素娥的女人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跤,摔破了额头。刘淑娥正在旁边安慰她。她的安慰词别具一格。

“你不要心烦,我们马上要苦海出头了。你想想看你在哪里?你是在城里啊,在城里摔了一跤,这种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是吧?我们不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离开家乡的人啊,总免不了要摔倒,因为头重脚轻嘛。有人说我们不该离家出走,那完全是胡说八道。”

我在旁边听得想笑,就拼命忍住。后来刘淑娥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她又说起了我。

“你看看这个小伙子,他才是真的可怜啊。我们好歹有个家乡,他呀,连自己的家乡在哪里都从来不知道。我好意提醒过他,他就是不相信。他这样随波逐流下去,什么时候才会苦海出头呢?你说说看?”

那姓吴的女人听了这话也为我担忧起来,说我惹得她“心烦”。她一下子完全忘了她的伤痛了。这也是她们与我不同的地方,因为她们从不把注意力长久地放在一件事上,再大的痛苦也能转背就忘记。她甚至站了起来,将一只手掌压在我的肩头,对刘淑娥表白说,她“很想替这个小伙子出谋划策”。她这样一说,其他人就都围拢来,要给我出主意。但是妹妹阻止了她们。

妹妹突然显出很有主见的样子来了,她叉着腰站在屋当中说话。也可能她从来就有主见,只不过我没有注意罢了。她说经过这一段时期的磨炼,她认为她哥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对于这件事她一点都不怀疑,并决心和哥哥一块行动。“我们就要结束这里的快乐生活,背上我们的行装去刘老太太的家乡了。我们不是去住在刘老太太家里,我们是去住在那些树洞里,过野人的生活。这个主意也不是忽然打定的,而是考虑了很久了。再说你们大家,还有厂里的领导都支持我们这样做。”妹妹宣布了她的计划之后,就满脸迷惑地坐在她那一团乱草上,起先的主见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用一面破镜反复地照自己的脸,就好像要从那张脸上找回信心一样。

我发觉房里的几个女人都对她的计划漠不关心,坐的坐,躺的躺,显出无聊的神情。我回忆起我在厂门口对厂长们说的那番话,认识到我当时完全是鬼迷心窍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看来妹妹刚才的表演也同我白天的情形差不多,她也是在鬼使神差般地胡说八道。但是说过的话又怎能收回呢?何况据妹妹说,厂领导也要我们走出这一步。虽然妹妹说是去做野人,在我看来倒并不一定那么可怕,大不了做个富裕之乡的农民,比现在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个刘淑娥神通广大,一定会把我和妹妹安排好的。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做好了住树洞的准备。

我和妹妹同刘淑娥她们约好星期五一起回她们家乡。我们还约好不同螺丝厂的领导说这事,让他们吓一大跳。妹妹去买火车票,她买了星期五上午的票。

天还没亮那几个女人就起来了,她们说要到城里一个亲戚那里去辞行,辞了行再回来同我们一道上火车。她们虽说是去辞行,但每个人都将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带在身上了。妹妹打着哈欠坐起来,口里说着“时间还太早”,倒头又睡。我心里隐隐地感到激动,就睡不着。于是我又将行李检查了一遍。我们并没带多少东西。刘淑娥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

“东西越少越好。你现在还根本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对吗?即算我给你介绍了情况,你到了那里也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所以还是‘到哪山唱哪山的歌’为最好。”

我不愿意相信刘淑娥的话,但我也实在打不定主意要带些什么。我横下一条心了。大不了再回来,丢了工作,那时就同妹妹去街上拾破烂吧。所以这一次,我们仅带了一些换洗衣服、被子,还有些日常用品。其中最重要的是我这几年留下的一小笔钱。

天大亮了,妹妹还在呼呼大睡,她磨牙,还不时拳打脚踢,弄得满屋子稻草飞扬。我们是十点钟的火车,她该起来了。我喊了又喊,她还是不起来。我勃然大怒,冲进厨房舀了一瓢冷水过来,对准她的脸浇下去。这下她起来了,因为呛了水,就咳了老半天,眼睛红红的。

“你干什么呀,我好多天没怎么睡了呢。”

“你不打算走了么?”

“走?我们昨天不是走了一次了么?”

“你不要装傻!刘淑娥她们还要回来同我们一道赶火车呢!”

“你以为她们还会回来呀。”妹妹冷笑一声。

我忽然明白了。

妹妹开始收拾客厅里的乱草,她将它们全都扫出屋子,然后又把饭桌拖过来,摆好椅子。她动作麻利,客厅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她冲着我喊道:

“你还不去上班呀!从今以后,所有的事都要靠我们自己了,所有的事!”

见鬼,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老练了啊?就在前不久,她还那么爱哭鼻子呢。看来刘淑娥对别人的影响力是惊人的。

一切又恢复到和从前一样。我在厂里碰见领导们时,他们不再主动招呼我了。我老觉得厂长们脸上有笑意,待我鼓足了勇气看过去,又发现他们其实是板着脸的。是啊,对于这些严肃的人来说,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嘛。至于张自安,他也渐渐振作起来了,我还看见他参加了一次羽毛球比赛呢。他对我说,他媳妇春玉的病已经好多了,虽然屋里没人的时候还会小小地发作一下,比如扯自己的头发之类,但已经没有危险了。近几天,她居然还用“住树洞”之类的事来打趣他呢。

“女人的心真是无底洞。”他深有感慨地说。

“她的病究竟是什么病呢?”我凑近他的脸,很贴心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他也压低了声音,“她呀,根本没病!”

“啊?!”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这个问题:刘淑娥她们的家乡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