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激情的冲动中“我”体会到罪永远是要受惩罚的,同时祈求降恩的行动也是永远不会停止的。批判、否定、痛悔,这是人性的义务,这义务又是在创造中得以履行的。艺术家的创造凭着一腔原始之力撞开地狱之门,又凭着一腔正气在炼狱里重返世俗,进行从未有过的灵魂清理。这样的形象,正如诗人史泰喜斯对于诗人浮吉尔的形容:
“你好像是一个夜间行路的人,
把灯提在背后,不使自己受益,
却使追随他的人们变得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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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前方永远是黑暗,永远需要冲锋陷阵,他在这样做时带给同胞的是光、理性之光,这光来自于生命的运动。当原始之力仅仅在艺术领域里发挥时,她给人的启示是同自身相反的东西:节制与饥饿。这就是理性之光的意义。人读了神圣的诗篇精神上变得更加饥饿,肉体上更懂得节制,同时也就为创造作好了准备。整个过程体现为诗人之树的意象,那是激起饥饿的树,也是给人精神食粮的树,而食粮的名字就叫“饥饿”。感到饥饿的程度越强烈,饥饿的读者的数量(不仅是平面计算,也包括立体的、历史性的计算)越多,艺术的辐射力也越大。所谓永恒的诗篇就是无论在什么时代都能挑起人的创造渴求的诗篇。
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应暂停攀登呢?幽灵索得罗说,那是在太阳落山,黑夜来临之际。也就是由光激起的生命力落潮之时。这种黎明前的困惑对于创造是必要的调整。在等待新理性降临的彷徨中,生命沉入到底层的帝王世界。虽然人的视力看不透幽谷的黑暗,但那种非人间的美已沁入人心。在这种地方的游历便是生命获得能量的方式。在这个最最黑暗的处所,帝王们坐在奇花异草上唱着爱的颂歌。这些强有力的帝王,正是原始之力的象征,他们生前作恶多端,现在却在艺术境界之中用同一种力去体验上帝的意志。而“我”,在自己灵魂的深处看见了这些庄严的帝王,“我”便知道了“我”决不会无所作为,“我”必须从帝王们身上吸取“我”进行创造的力量。所以“我”加入了爱的颂歌,歌颂不可战胜的生命力。
在第八歌中又一次演绎了创造的模式。
读者,这里要用锐利的目光看那真理,
如今把它掩起的面幕真是稀薄,
要往里面窺探确实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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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这个暗示出现的是天使与蛇的寓言。确实,艺术的创造就是天使与蛇之间的搏斗,在搏斗中自身的邪恶转化为崇高的爱,自由的意志,照亮旅途的蜡烛里的蜡。所以即使“上帝把他的本意深深隐起,没有浅滩通向那里”,“我”也能从自己身上感到上帝的本意。由幽灵们解释完这个寓言之后,“我”就开始了自由的飞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由呢?第九歌中是这样描写的:
自由是在黑夜的梦中实现的。“我”看到一只鹰,“像闪电那样可怖地飞扑下来,把我抓起,带到那火的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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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噩梦令我“脸色发白”,“因恐惧而全身发冷”。然而这种可怕的感觉就是自由本身,“我”已在梦里借神力到达了幸福的地点。这个神,就是永恒的女神、爱神,也是潜意识里蕴藏的向善之力。正如浮吉尔告诉“我”的,“我”现在要做的,就只是竭尽全力表演了。于是“我”在上升运动中自我意识逐步增强,终于与真理之门的卫士见面了。在这里,每一个叩访者都是从未有过的第一个;在这里,守卫者的光辉使人无法仰视。
真理之门的台阶无比坚硬,它的红色红得那么惨烈,它还可以照见自我。在守卫者为“我”唤起罪恶感之后,“我”进入了真理之门,开门的钥匙灵敏而高贵,开门的前提是攀登者无条件的虔诚。那张门的结构之坚固沉重,发出的声响之粗暴都是震撼心灵的。与这个声音相和的却是赞美上帝的美妙的歌声,那灵魂之音,是对真理的最高领悟。这两种声音就是理性与感性,逻辑与诗的美妙组合,是上帝赋予人性的特点。它的升华的实现,是通过阴沉恐怖的自由飞翔来达到的。
由此可见,梦和潜意识对于创造是多么的关键。能够随时发动起潜意识而进入梦境的诗人,是随时能体验到自由的人,这样的人既幸福又阴沉。
那么人在自由飞翔之时,蛇到哪里去了呢?这深藏的罪恶的欲望,如今在受到理性监控的潜意识的森林里兴风作浪。正是这种由恶转化而来的爱的躁动,导致了“我”的上升的飞翔,从而将前面的那个寓言进行了新的改写。一位诗人,只要他还在创作,这种改写就不会停止。不论那转换是多么的难堪和羞愧,恐怖和残忍,“爱”永远是他的动力,“赎罪”永远是他的追求方式。在没有退路的自由的旅途中,人的信念其实是由天使和蛇二者构成的,缺了哪一方都不成。在此处,宗教意识强烈的但丁已用艺术不知不觉地改写了他的寓言,大约是因为不得不忠实于自己的冲动吧。
第二十三歌中描绘的是人在矛盾中进行创造的形象。饥饿的鬼魂之所以变成这种皮包骨头的恐怖形象,正是由于他们体内过于旺盛的生命力以及随之而来的对于生的欲望的严酷镇压。永恒的意志吸走了能量,人的外表才变得如此消瘦。而这个意志,既镇压欲望,又滋养着生命之树。所以只要肉体的活力在不停地转化为精神,鬼魂就总是那么消瘦,而且越来越瘦。禁欲的饥饿是完成这种转化的方式。可以说,所有精神领域内的创造者都是一个禁欲者,创造这一行为就包含着禁欲。当然欲望也是决不会消失的,它通过曲折的渠道变成了精神产物。转化的过程是既苦又甜的自审与自虐,创造的境界让人绝望又令人神往,即使到了具有相当自我意识的炼狱,这种情况也不会改变。当一件艺术品唤起人体内的“饥饿”感时,这个人就正在自觉地将体内的能量转化为精神,艺术的功能也就在此。这种转化发生得越多,人性就越美好。所以美好的艺术品并不激起人的性欲和食欲,相反它是排斥这二者的。它激起的是人的幻想力,让人在不明的渴望(饥饿)中力图再现对象的意境。所谓永恒的意志就是人的理性,这个意志又是由从欲望转化而来的“爱”来滋养的,二者互为本质。人要保持生命的活力,就得不断运用这个意志来禁欲,也就是不断将肉欲转化为精神。
人在忍受了巨大的禁欲的苦难之后,会发生某一阶段的精神升华,那个时候,“所有的悬崖都为之震动”。为了这升华的瞬间带给人的幸福,人不再像地狱阶段那样只是单纯地忍受苦难了,人现在要主动寻求苦难,积极地将制裁加于自身,直至极限。十至十一歌里的那一队阴魂便是这种自我制裁的典范。这些义无反顾的赎罪者,看不见的苦刑使他们的身体悲惨地弯到了地上,一边走一边可怜巴巴地“捶胸”。对于这些人的不自量力,“我”这样感叹道: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蛹虫
生下来只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
没有防护地飞到天上去受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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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成为蝴蝶的感觉是多么美啊,为了那种美感,即使是忍耐力到了极限也要继续忍耐。再怎么痛苦,大不了也就一死。已经看到了广阔的蓝天的他们怎么还能变回去呢?炼狱的制裁具有神奇的转化功能,它能使骄傲者变成谦卑者,追名逐利者变成真正的超脱者,这一切都是通过爱的祷告来完成的。于是生存的模式形成了这种格局:在世俗中犯罪,在艺术境界中赎罪。一切先前有过的,在炼狱里全都获得了相反的意义。这种来自自由意志的选择让人一点点蜕化成蝴蝶。祷告有两种,一种是天堂式的祷告,它是冲着世俗的罪而来的,它恳求理性出面,将人从肉欲中解救;另一种是寻求精神寄托,它祝愿理性迅速上升,并给肉体指明方向。幽魂们和浮吉尔的祷告就是这种相对的爱的交流。
第十二歌中描写了脱离了地狱的“我”自觉反省的情形。浮吉尔一面叫“我”从罪感中摆脱,挺直身体继续攀登,一面又还是要“我”把眼睛往下看,让地面的那些图案作为“我”前进中的“安慰”。浮吉尔的矛盾意志总是这样意味深长。实际上,“我”看到的是自己灵魂深处的图象。浮吉尔将前人经历过的可怕历程揭示给“我”,使“我”心里有底,使“我”进一步悟出今后自己无论遭受什么样的苦难也是可以承受的。这就是所谓“安慰”的含义。于是“我”又一次主动地从地上“看”出了肉体与精神间相互厮杀的可怕场面。那些画面描绘着人的视死如归的伟大(布赖利阿斯);人的为进化而杀戮的残忍(朱彼忒、阿坡罗);人向纯理念突进的狂妄(宁禄);人对于痛苦的耐受力(奈俄卑);人的自戕的勇气(扫罗);人使自己变形的疯狂(阿拉克尼);人为命运钳制的悲惨(阿尔克美昂和他母亲);人的灵魂的复仇之恐怖(托密丽斯)等等等等。“我”通过这种主动的“看”而洞悉了人性之谜,但“我”有浮吉尔作为支撑,所以不会为自身的邪恶所战胜。“我”反而要战胜邪恶,打消犹豫,勇敢地向上迈进。因为作为人类,“我”是生来要翱翔于天空的。于是“我”就借助那“可靠时代”凿成的石级(从生命核心涌出的力和形式感)一步步去同理想晤面。
“唉!这里的入口和地狱里的入口
是多么不同呀!这里我们在歌声中
走进,在那下面我们在哭声中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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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分因此更明白了。地狱是出自本能的忏悔;炼狱赞美理性,向人性深处挺进。由于这一阶段的提升,人就从单纯的负罪感转化为追求受苦的幸福感,于是所有的受苦都带有某种甜蜜的味道了。从此,“你的双足将服从善良的意志……变为一种愉快。”因为这种“愉快的”受苦,罪也于不觉中一点点消失。二十四歌里面那些兴高采烈的节制食欲者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情绪。尽管幽灵们因节食而形象可怕,“用牙齿咀嚼空气”,但他们内心的欢乐无法形容。他们那枯槁的外貌是由于他们将肉体的累赘限制到了极限的结果,这种强力的钳制因而产生了精神之爱,产生了真正的艺术。形象地说,艺术就是对于饕餮者的饥饿治疗法,在节食方面越极端,节食的境界越美,越纯净。这些具有强烈食欲的个体,正是艺术实验的好材料。因为深谙这其间的奥妙,他们才会有那么幸福的表情。那路边的精神之树,正是从夏娃偷吃果实的原始之树长出来的,就是在远古的那个瞬间,处于混沌之中的精神与肉体开始分野,理性同原始欲望之间的对峙开始形成永恒的格局,人性内部的搏斗从此再也不能平息。
在地狱中一半盲目一半自愿经受过的那些酷刑,到了炼狱中就变成了有意识的自虐行为。十三歌里,在那通往内心的“沉闷的青黑色的小路”上,唯有爱是人前进的动力,而理性之光,则为肉体导航。人在前进途中会不断听到关于自我牺牲的暗示,在崇高美感的激励之下,人必将到达灵魂的核心。那种地方的风景是可怕的。那些阴沉的鬼魂坐在荒坡的断崖下,眼皮被用铁丝缝起,正在苦苦地从眼缝里挤出泪水。他们就这样在自虐中渴望着天堂,可说是每一刻都执着于那同一个意境,决不偏离一步。所以“我”说幽灵们是“为了上升而压制自己的精灵”。而“我”作为来自世俗的使者,可以挑起他们进行新一轮的自我批判,以缩短同真理的距离,炼狱的酷刑之所以有感激之情,是因为人的视野已大大扩展了,命运的鼓点直接从那核心传来,既紧迫,又令人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