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小说的意义及生成机制(2 / 2)

残雪文学观 残雪 365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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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四、精神事件和世俗事件</b>

我从一个小小的例证来表达我的论述。如果一个人想自杀,那么这个自杀的念头绝不会只存在于已经自杀者的思想中,也同样会存在于永远都不会自杀、而且活得很滋润且成功的人当中。有所不同的是,前者的自杀动机产生了相应的行为结果——自杀成功。这种前因后果的重合就构成一个世俗事件。因为这个事件有前因后果,可以演绎成一个悲天悯人或可歌可泣的小说故事。然而,后者并不会自杀,只是一个自杀的念头,是虚拟的、不实施为行为的念头,只是一个虚拟演练。这种有因无果念头不构成行为“动机”,没有产生行为结果,不能演绎成小说。这是一个纯个人的精神事件,对现实主义小说而言,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一个在世俗生活中很正常的人说他“想自杀”,人们只当他说说而已。如果这个人真的自杀了,那人们会震惊。因为人们总是按照一个人世俗存在的优劣来判断一个人精神存在的优劣。因此,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仅仅限于作品人物的对话和行为,无法涉及人物对话和行为的动机。因为“动机”不存在于作品人物之中,而是存在于作家思想之中,是作家的沉默部分。因此,现实主义作家对人物不能表现为行为并产生行为结果的精神事件一概不予以承认。作家的写作格式常常是:作品通过某某事件的描述,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事实上,现实主义作家所谓的“精神”,既不是作品人物本真的纯精神存在,也不是作家本我存在的那个精神。而是一个浮现于作品之上的、被社会化了的精神,是一个符合社会伦理道德、世俗教化的典范——精神,或者是对这个社会化的“精神”的否定和批判。它只是一个让读者通过其描摹的事件去感知人物社会化的、理性的、符合世俗社会生存规则的精神。这个“精神”事实上是世俗化的,面向经验世界的,本质上是一个世俗事件,不是精神事件。而作家本人隐秘的本真存在的精神被这个世俗化的“精神”所覆盖和被舍弃掉了。因此,如果现实主义作家通过什么的描摹而写出了人的本我的精神存在,那是天大的谎言。那是用世俗存在的“精神”掩盖本我存在的“精神”,用世俗事件替代彼精神事件的欺骗。

一个人每天的心理活动和精神活动,如果通过言说的方式说出来,大概有一万句话。就算一个人整天都不说话而独处的人,其心理活动和精神活动产生的语言也应该有一千句吧。而且,有些精神活动是在大脑视觉神经中呈现出的是虚拟图像(大脑海景),还不能言说。尽管这一千句话中有很大一部分可能是重复的,然而那这一千句话中,只有通过语言能说出来的、把脑子里的动机变成了现实行为并产生了后果的一小部分,才是现实主义作家描摹的对象,被认为是有“意义”的。

(实际上心理活动和精神活动复杂得多,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一般说,心理活动产生的行为是短期的、有“此在”的时效性。而精神活动产生的行为是宏观而长期的,是心理活动的起源。)

那么,在精神活动之中沉默着而没有形成行为并产生行为后果的那一部分呢?毫无疑问,被现实主义作家丢弃了。虽然这一部分包括了非理性、非言语的“意义”,难道说在文学上就是没有必要存在吗?如果没有“意义”,那么整个精神分析的基础就是站不住脚的,没有科学实证意义的谬论。这一非言语的心理话语和图像话语如果说出来,部分地表现出来演义成为一部小说。那么它的“意义”又哪里呢?就在残雪小说之中,包涵在残雪小说能指的精神层面的“意义”之中。因此,残雪小说的所指能指都不是我们可感的世俗生活,是指向人的精神存在——本真存在。现实主义小说描摹的是世俗世界中可言说的部分,残雪小说表达的是精神世界中沉默的部分,并赋之以声,描之以形。

<b>五、精神事件的形成机制</b>

这是本文最重要的部分。由于在世界文学史上没有精神事件的先例,论述是很困难的。我个人认为,只有但丁的《神曲》真正描述了精神事件内部的抗争过程(虽然形式上受到《圣经》的影响)。博尔赫斯、卡夫卡和歌德还不完全是精神本体的呈现。好在佛教修炼中有精神抗争的呈现,只是叫法不一样而已,我这里借此论述。

首先要说明的是,佛教不是宗教,佛教是关于生命如何摆脱在世烦恼而达到超然境界的修炼科学。超然境界——无爱、无恨、无过去未来的绝对存在,精神的绝对自由。现在的叫法应该叫“生命科学”或“生命本体论”吧。而且,佛教的生命修炼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佛教理论和实践还包括了对物质、运动、宇宙、时间的认识,包括哲学。搞哲学的人往往说佛教是客观唯心主义,佛教却认为佛教包涵了哲学。现代人认为佛教是迷信,那完全是无知。去从事烧香拜佛之类的活动,那更是无知。

但由于佛教从不对外招生(我国77年高考招收过一批),而是以无比繁多的形式来启迪世人,让世人自己去悟彻而觉悟入佛门修行。由于佛教玄妙的传授方法(如,拈花微笑),后来人们把佛教宗教化了,世存的佛教多是一种形式。最初修炼的人学习除去世俗的烦恼。具体做法是洗涤七情:喜、怒、哀、乐、悲、思、恐,和六欲:眼、耳、鼻、舌、身、意,达到不悲不喜,不让世俗的一切物像摇撼你的心志。在第二步的修炼中,修炼者在入定之后内视自己的身体,叫观。观的过程首先要灭念,或用一念替万念。这个过程的深入之中,修炼者就会在万念俱寂之中看到和听到脑子里发出的各种妖魔鬼怪的声音:厮杀声、怒吼声、惨叫声,等等。也会看到脑子里(大脑前叶处)会产生各种图像。如果修炼者一动念走神分心,跟着追逐去看去听这些图像和声音,就叫“着相”或入“魔障”。修炼者就会半途而废,出现精神问题,现代话说就是精神坠落,落入魔掌。“落入魔掌”这句话就是这样来的。不过,入定时听到和看到的并不全部是妖魔鬼怪,也有美景美女、荣华富贵之境,修炼者也不能“着相”。那也是一种引诱,如《西游记》里所写的一样。甚至有位高僧告诉我说,你不要认为《西游记》里面的妖魔鬼怪都是假的哟。看来,唐僧取经经历的八十一难并不是在世俗世界的磨难,而是精神世界的磨难,即“斗法”。这就是一个精神事件。这个入定的修炼方法不只是佛教才有,在老子的《道德经》中,历代都有学者认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道德经》十六章)这句话说的就是入定时所观。在《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中甚至谈到了入定时的呼吸:“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后来的瑜珈理论中也宣称“改变你的呼吸就是改变你的命运”等。

但是,修炼者在入定时消除了一道道的“魔障”之后,精神层次就会有所提高,跃入更高的精神存在。然而,在更高的精神存在中,也还会有更高的“魔障”出现,困扰修炼者追求精神的自由,修炼者还得用更高的方法来灭除“魔障”,如此反复无休止的精神斗争将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到修炼者达到至高无上的精神澄明的存在和绝对自由。

这个绝对的精神追求过程,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被残雪用文学的方法描述了出来。这就是残雪小说意义的生成机制。不了解这个生成机制批评者,实际上是知识面的狭窄和学术的无知。在世界文学史上,就我个人的阅读所及也只是在但丁的《神曲》中描述过,以及在歌德的《浮士德》中有部分的描述。在卡夫卡的作品和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中有相似的描述(不过,更像是世俗精神存在的双重性)。博尔赫斯其实只是采用了一种梦幻的写作手法而已,不能算作绝对的精神存在的追求。

一个佛教修炼者在有师傅的指导下是不会落入魔掌的。师傅也会暗示你,出现什么情况你应该怎样处置。师傅不会说明,往往是给你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让你去悟。这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被后来者编辑成《禅宗灯录》,以示后生。这个师傅实际上是一个精神启迪者,他讲的故事就像残雪的小说。他的启迪过程在残雪小说中普遍存在。比如,在残雪小说《天空里的蓝光》中,那个莫名其妙的父亲说的那些让人无法捉摸的话:“不要乱走,要死死在屋头,死在外头没得人收尸”等等。这个精神启迪过程实际上就是本我的精神斗争。但在钱雪小说中,这个启迪者不一定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多个人,有时候是一只蚊子和人的合谋,比如《蚊子和山歌》。残雪小说展示了非理性的精神存在景观,在这个景观中我们看到了精神世界的本我斗争和本我的精神提升过程,残雪小说是一种不“及物”的精神愉悦。

(2006-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