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吗(1 / 2)

🎁美女直播

和小曦哥再见,是在六年之后。

他听说我在厦门见了我们之前共同的领导张老头,也听说我远远地看到张老头便眼含热泪去拥抱。他带着一股极浓的醋味在微信里问我:那你想见我不?那你看见我会哭不?

六年前,张老头从我的领导岗位离职回福建生小孩,顺便创业。小曦哥跟着他一同回了福建,不知道什么原因,两年前小曦哥又独自一人去了上海创业,所以他和张老头,我都有六年未见了。

我看见微信上那个问句,想了想,权当安慰他:我也很想见你,我见到你也一定会忍不住哭起来吧。

他立刻回复说:那好,那我们下周就见一下吧?

小曦哥是我进入传媒行业的第一位领导,也是我大学时同学院的师哥。

没进电视台之前,我就听说有个师哥很出色,长得帅,打篮球棒,是湖南广电最年轻的节目制片人……没想到进入电视台之后,居然被分配到了他的节目组——筹备一档互动类型的闯关答题类节目。大概的意思就是观众来参与民生新闻的答题,闯关性质,答得越多,奖金越高。

当他跟所有人形容完这个节目之后,大家都觉得超级棒,拥有全宇宙最有竞争力的几个内核——民生新闻的内容、闯关综艺的刺激、上万奖金的诱惑、普通老百姓的互动……每一个元素都能获得超高的收视率。

我们一群大学生没日没夜地跟着小曦哥筹备节目,奋战了好几个月,录了几期样片都没过关,然后台里正式通知:好了,你们的节目研发资金花没了,你们可以解散了。

这个“噩耗”是一起入职的同事吃午饭时告诉我的,据说团队的人都要分到台里其他节目去,人人自危。变更岗位其实无所谓,没日没夜地熬着看不到希望,分去一个固定的节目,好歹不用再用“临时节目组的编导”的身份来介绍自己了,唯一舍不得的是大家彼此的感情。

刚吃过午饭回到台里,小曦哥找我,平时他不怎么爱搭理我,所以我紧张得要命。他特别谨慎地说:“我决定带你去台里的娱乐资讯节目《娱乐急先锋》。”

我一惊。那是娱乐频道收视率最高的节目,我们团队不是失败了吗?我都做好了被台里打入冷宫的准备,没想到居然能跟着制片人去最好的节目。我偷偷观察了一眼小曦哥,他很冷静,一副从小被叫惯校草的表情。他说:“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好。”

我人生中很少听到有人对我说“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这句话,那时我知道,如果有人跟你说了这句话,就意味着他不把你当其他人,而是自己人。

我是小曦哥的自己人?我很兴奋。但是我去做记者了,那他呢?

小曦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接着补充了一句:“哦,我是过去接管这个节目的,嗯,也是制片人。”最后补的那句话,得瑟中满是激动的喜悦。

后面的故事惊心又动魄。

在《娱乐急先锋》的日子,每天上班就等着前一天晚上的收视率报表,高了就兴奋五秒,然后立刻投入到更高收视率的制作中。低了,就转身讨论为什么昨天的内容那么差劲。

那时崔永元老师还未说“收视率是万恶之源”这句话,但我们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收视率的恶意。

如果没有小曦哥,我也不会被逼成今天这个我吧。

那时,我负责一个选美节目的宣传,就在娱乐节目中开了个五分钟的小版块,每天介绍一位漂亮的女孩直接进入省内每年最大选美比赛的复赛。这个小版块要自己写流程、自己出镜、自己剪辑、自己配音,然后要赶在每天晚上七点直播的时候把节目送到播出机房。

很多人一听,觉得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工作还不到一年,居然就能应付这种强压力的工作节奏,很厉害。

实际情况是:主持人播报完当日的头条之后,就会说:“好了,今天看看我们的记者刘同究竟又给我们找到了什么样的美女呢?”这时小曦哥就会头戴耳麦很冷静地说:“他的片子还没有剪完,押后几条新闻再播出。”主持人就特别尴尬地对着镜头说:“啊哈,看来今天的女孩太漂亮了,他正在机房做最后的修改,那我们先看两条别的新闻。”

播出别的新闻之后,整个播出机房就会出现小曦哥的咆哮:“你们赶紧让刘同把带子拿过来!再不过来就开除他!”然后我就拿着带子哒哒哒快速地奔进直播机房。

又有人说:“哇,那也挺不错啊,每一次你都能赶上直播。”

实际情况是:我们的直播节目三十分钟,有时候把所有的备播新闻播完之后只剩五分钟了,我的带子才拿过来。眼看就要到节目结束时间了,小曦哥心急火燎地问:“你这个版块还有多长时间。”我很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播完这五分钟,还有八分钟……”

我一直没有被开除,我以为是因为我总能在最后关头交上带子,也以为是因为这个版块极其难做,开除了我没有别人能做。

后来才得知,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有一次在台里,远远地就听到大领导很大声地在办公室呵斥小曦哥,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做的娱乐节目太差劲,要把我开除。

我站在门口不小心听到的时候觉得人生即将全黑了,这时听到小曦哥很认真地说:“这个刘同吧,他大四的时候写过一本小说,十五万字的小说,连写了一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如果他都做不好娱乐节目,我觉得其他人也很难做好了。”

我红着眼睛悄悄地离开,那一刻我暗自心想,如果再做不好,就太对不起他对我的信任了。

可第二天一醒来,节目的各种毛病依旧存在,点一点,一个都没有少,个个在那里虎视眈眈。

每次节目播出,小曦哥听见我肤浅的配音说着“这个女孩多美多美”的时候,他都会很生气地吼道:“你当我和观众瞎了吗?”

就在我觉得小曦哥要被我彻底整崩溃的时候,半夜十二点下班的我约见了第二天的拍摄女主角,我先彻底崩溃了。

报名的观众形容女孩长得像玉兰油广告的女主角,而我到了现场,见到了真人,我在心里骂了自己十分钟。现在想起来,这么做特别以貌取人,但那时心里唯一的关注点是:第二天的工作我该怎么交待!!!

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要拍摄,临时根本找不到替换的拍摄对象。我坐在那儿,眼神无助地看着女孩,心中绝望地想着,自己将如何被小曦哥放弃。

第二天直播的时候,我惴惴不安地拿着节目播出了。

小曦哥眉头皱了起来,说:“今天这个选手如果观众还觉得不够美的话,你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今天这个到底怎样?”

我想了想回答:“你看看观众怎么说的吧。”

电视里,熙熙攘攘的商业步行街,配音简单介绍了一下女主角,然后拿出了一块题板,上面写着:鼻子像刘嘉玲,眼睛像梁咏琪,嘴巴像舒淇,脸型像郑秀文……

接下来所有的镜头都是在女主角的肩膀位置拍摄,一个一个见路人,让他们给选手的五官投票。

小曦哥一开始觉得蛮有意思的,自行脑补了一个刘亦菲的画面。然后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画面里全是路人们的嘴在喋喋不休地对着女选手进行评价。小曦哥眉头又开始紧锁:“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看她的脸?!!”

我说:“快了快了,马上统计数字就出来了。”

题板上出现了多少人投鼻子,多少人投眼睛,多少人投嘴唇……

整个版块时长五分钟,到四分五十秒的时候,配音说:“好的,既然大家评价那么高,我们来看看女孩究竟长得怎样!!!”

一个镜头摇过去,女主角跟大家打了一个招呼,还没有看清她的脸,配音就出来说:“谢谢大家,明天再见。”

直播室空气凝固了,主持人也凝固了,大家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观众们应该在家里砸电视机吧。小曦哥咬牙切齿地几次想说话,最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想,他应该看出来我尽力了。

第二天,收视率出来,那个五分钟版块本地收视率破了五,创了一个小新高。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低调。悄悄地进了办公室,准备悄悄地离开。

他看到我,叫住我,说了一句:“节目很烂,想法很好。”

我一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既然想法很好,为什么节目很烂?又或者为什么节目很烂,想法会好呢?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做法挺过分的,如果换在今天,可能有更妥当的不伤害当事人的方式。之后,我明白了小曦哥那句话,抛开选题本身的质量,节目其实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思路做,只要你有你的逻辑,大家就能看得下去。

印象中,我在小曦哥身边好像一直扮演着“讨债鬼”的角色。

又有一次,选美大赛进入了二十强的总决选,二十位女孩的照片挂在巨大的户外广告牌上。我为了测验哪一位女孩有夺冠的可能性,于是在广告牌底下随机采访路过的行人。

也许是当时缺乏经验,每当行人表扬过某个编号的佳丽之后,年轻气盛的我就会把自己当成评委,吐槽该佳丽。比如:“你不知道吧,她笑起来,牙齿很不整齐”、“半身照确实还行,人只有一米五”、“她有男朋友了,而且谈了很多年了”。

要命的是,我又赶在了直播时送播出带,小曦哥没时间审核,直接将节目播出了。

可想而知,每一秒都是在扇做选美活动同事的耳光,每一句点评都是在拆台里的架子。节目刚播完,台领导就冲下来发飙。作为一个能为下属扛事的领导,他只能硬着头皮跟领导说:“我们是觉得,说一些大家听不见的声音,不要老说谁好看谁好看,用这样的方式,有可能观众更想看呢,比如故意说一个姑娘一米五,大家可能就想看她决赛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一米五。”

小曦哥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被我冷不丁绊个跟头,又因为我在背后被人捅一刀。眼看着,当年那个校草渐渐地一岁一枯很难荣。

再后来,我的身体出了些小问题,将近半个后脑勺的头发都掉光了,于是选择了辞职。等到身体好起来,又不好意思再回到小曦哥身边,就去了以前同时段的兄弟节目。小曦哥觉得我是个“叛徒”,从那以后,我们两三年没有联系。

再和小曦哥走近是我来了北京之后。

那时公司要制作的节目很多,希望能从各个电视台多挖一些人才,我自然就想到了小曦哥。当时小曦哥在湖南正风生水起,带着团队风风火火地制作新选秀节目。我在电话里跟他聊了聊北京的情况,他简单思考了一下,便答应过来看看。

后来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来北京的?”

他说:“你傻啊,我说我要过来看看的时候,就基本做决定了。”

也是。如果一个人对一件事一点儿都不抱希望,应该是直接拒绝,根本无须考虑。

我俩在光线共事了大概有三年。

我们都是没什么朋友的人,固定的生活便是工作、家里,工作、家里。小曦哥稍微比我好一些,他的生活是工作、运动、家里,工作、运动、家里。

有时加班到很晚,他会过来聊几句,但也许因为我是他一手带起来的电视新人,我们聊天也不会太深入,彼此内心总是隐约有些隔阂。

大概是我心里认为他是我的老师,不敢和他成为朋友。而他也觉得我还是小孩,不知道如何走进一个小孩的世界吧。

另一方面,我们又是公司不同节目的制片人。公司内部各个节目常常会相互比较,这样一来,我和他的关系就更微妙了。同样的嘉宾,我们两个节目都要请,如果都来或都不来,还好。最怕对方选择性地上节目,让我俩总会有些尴尬。

不知不觉中,我和他的师徒关系越来越淡,朋友关系也是,更多的反而是同事之间的竞争关系了。

很长一段时间,远远看着小曦哥和他的团队,我都绕道躲开。每次遇见,小曦哥都会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的访谈又要请什么幺蛾子博收视率了?”然后他团队的小孩们就会哈哈哈地一起笑起来。一方面他是我师傅,也是我兄长,我只能笑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另一方面,我不想让别人用这样的方式去看我的节目,所以干脆躲开。

那种感觉很怪。并不是不喜欢这个人,而是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有压力。

从湖南来北京的时候,小曦哥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劝了她很久,终于两个人一起来到了北京。但有一天我得知小曦哥和女友分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小曦哥的感情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他还在办公室,我走过去,说了句:“你和她分手了吗?”小曦哥抬起头,眼睛里都是血丝,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 “你就是个灾星,我一定会被你害死。当初直播节目,几次差点儿出播出事故,现在听你的来了北京,老婆没了,我‘家破人亡’,你要对我负责。”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哈哈哈,互相拍着肩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