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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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卫室做一个登记,穿过两扇大铁门,直走五百米,眼前就是一大片平房住宅区。住宅区被纵横交错的小道分隔成一小块又一小块,从眼前正中的小道走进去,快到第二个小十字路口时,能听到一阵狗吠,然后左转,再径直走到第二个小十字路口,再右转,迎面一株很大的开着灯笼花的树,树的后面就是继承的家。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都记得去他家的那条路。

小学时去他家老迷路,出来时也会把自己绕晕。四年级的某一天,继承给我画了一张去他家的地图,标出了各种十字路口,在地图右下角的空白处写了一首“诗”方便我背诵:

<blockquote>

迎面小路一直走,经过两个小路口,左转那家有条狗,不用害怕继续走,又是两个小路口,右转那家没有狗,我家就在大树后。</blockquote>

我念了几遍,笑得直不起腰。我问:&ldquo;这哪里是诗啊?&rdquo;

他脖子一梗,说:&ldquo;我爷爷说,只要是七个字,又押韵,能把事情说清楚,就是诗。&rdquo;

那时我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概念,每当问出一个问题,只要有人能煞有介事地解答,在我看来都是值得信任的。继承就成了我理解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桥梁之一。

小学时,玩得好的有四个男同学。每次放学后,我们都会坐在学校操场的双杠上,四个人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把书包挂在上面,看着放学的同学、接送的家长,还有缓缓下沉的夕阳。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们才各自回家。

我父母是医生,工作太忙,没人来接我。

继承跟爷爷住一块,爷爷每天要做饭,接不了他。

另外两位同学是小土和小黄,双胞胎,父母都做生意,懒得接他们。

每次放学都是我们四个孤零零地一块儿走,一开始是小土小黄相依为命,然后他俩发现了继承,继承发现了我。

就像一个在海面上漂流了很久的人,终于被打捞上岸,来不及感谢,只庆幸原来这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还有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对我而言,在认识继承、小土、小黄之前的每次放学,都像是世界对自己的一次孤立,和他们相识之后,学校的每一次放学就成了我们对世界末日的一次成功逃离。

我人生的第一群朋友,因为落寞而相识,说起来好像挺心酸,但恰恰是因为那时我们对世界一无所知、满是疑惑,以至于我们遇见彼此之后,可以聊各种想不明白的问题,而继承努力用他的方式为我们一一解答。无论答案正确与否,好歹我们有了一个答案,所以对于未知的一切,反而比同龄人多了一些底气。

&ldquo;继承,为什么每次我和同桌多说几句话,其他人就会特别大声地嘲笑我啊?&rdquo;

&ldquo;嗯,我爷爷说,如果你在做一件自己问心无愧的事,但是别人很不友善的话,应该是他们妒忌。&rdquo;

&ldquo;继承,为什么隔壁班的王铁牛那么喜欢欺负班上的同学呢?&rdquo;

&ldquo;因为他们班没有人敢还手,你让他来我们班试试。&rdquo;

&ldquo;继承,如果我考不上重点初中怎么办?&rdquo;

&ldquo;那就考重点高中啊。&rdquo;

&ldquo;继承,为什么《圣斗士星矢》里面那些圣斗士,总是打也打不死,打死了又有新的圣斗士会出来?&rdquo;

&ldquo;如果一下全死了,你每周还买什么漫画书?&rdquo;

&ldquo;继承&hellip;&hellip;&rdquo;

&ldquo;继承&hellip;&hellip;&rdquo;

&ldquo;继承&hellip;&hellip;&rdquo;

每个问题都跟他无关,甚至我们都不一定想知道答案,但每次问出来,继承总尽力给我们一个好交代,我从心底特别佩服他。

&ldquo;继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rdquo;

&ldquo;因为,我有一个爷爷啊。&rdquo;

&ldquo;我也有爷爷,但为什么我爷爷也没教我什么东西?&rdquo;

&ldquo;因为我和爷爷一直住在一起,这些问题我也老问他,他都是这么回答我的。&rdquo;

&ldquo;啊,好羡慕你能和爷爷住在一起,那你爸妈呢?&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

继承的情绪突然像被摁下了开关,上一秒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这一秒突然漆黑一片人去楼空。

&ldquo;我们回去吧,不早了。&rdquo;说完,继承从双杠上直接跳下去,将书包顺手甩在右肩上,径直往前走。

剩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小土小黄小声对我说:&ldquo;你不知道继承从小跟爷爷长大啊?&rdquo;

&ldquo;我知道&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你干吗还问他父母去哪儿了?&rdquo;

&ldquo;我就是想知道他父母去哪儿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是不是蠢啊?&rdquo;

小土小黄也从双杠上跳下去,拿着书包去追继承,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倒不是因为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而自责,而是突然发现原来如继承这样什么都懂的人也有他所不知道的答案,一个连他爷爷都无法给出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继承是怎么度过的,我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我妈问:&ldquo;你在干吗呢?&rdquo;我说:&ldquo;我有一个同学没有爸妈,我在想如果你和我爸不在的话,我会怎么办?&rdquo;

我妈说:&ldquo;你肯定特别开心。&rdquo;

&ldquo;&hellip;&hellip;哦。&rdquo;

我妈没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明白了我妈的意思。

这世界上最好的关系是两个人互相理解,其次是两个人互相不理解,最差的关系是一个理解一个不理解&mdash;&mdash;我从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也是那么多人喋喋不休说了一通之后,对方会说&ldquo;哦&rdquo;的原因。

第二天上学,远远看见继承,我硬着头皮给自己穿了一身&ldquo;盔甲&rdquo;,上去打招呼,从书包里掏出四个鸡蛋,&ldquo;喏,你俩,我俩。&rdquo;

他伸手接过,往自己头上一磕,剥了蛋壳就吃,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说:&ldquo;对不起。&rdquo;他说:&ldquo;啊,我爷爷说,我爸妈都在忙他们的工作,等忙完了,就会回来了。&rdquo;这个答案像是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过了一会儿,继承又说:&ldquo;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忙完,但每次我问这个问题,都会让爷爷心情不好,所以就强迫自己不问了。不然爷爷会觉得我和他在一起不开心。你说是吧?&rdquo;

那时的继承11岁吧,已有了成年人的心智。

&ldquo;你鸡蛋吃完了吗?&rdquo;吃完两个鸡蛋的继承问我,我掏出剩下的一个给他看。&ldquo;那你赶紧抄昨晚的作业吧,别吃了,这个我帮你吃得了。&rdquo;继承把自己的作业本拿出来递给我。

自从我和继承成为好朋友后,每天早上我都会在进学校之前抄他的作业,他在等我的空当顺便帮我把还没吃完的早饭给吃了。

&ldquo;你爷爷不给你做早饭吗?&rdquo;

&ldquo;我不想他起得太早,所以跟他说晚上我吃得很饱。&rdquo;

&ldquo;哦,这么回事。&rdquo;后来,我总装出长身体很饿的样子,让我妈早上煮很多鸡蛋。

那天抄完作业,鬼使神差地,我跟他提议:&ldquo;继承,你有想过要找到爸爸妈妈吗?我们帮你一起去找他们吧?&rdquo;

这个念头原本是他成长的草原上的一点点星火,我的提议就像是平地刮起一阵狂风,迅速将火势蔓延成一片。火光将我们的脸映得通红。他说:&ldquo;这个周末,你们去我家,帮我引开我爷爷,他有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好像有我爸妈的东西。&rdquo;

那个星期,四个人都坐立难安,想着要干一件那么大的事,就觉得既忐忑又充满了力量。

&ldquo;如果没有消息怎么办呢?&rdquo;

&ldquo;不会的,我爸叫继文峰,隔三差五爷爷都能收到他的信,总是背着我不让我看到,看完之后都锁在抽屉里。&rdquo;

&ldquo;那你妈妈呢?&rdquo;

&ldquo;找到了爸爸的消息,自然就知道妈妈的消息了。&rdquo;

&ldquo;如果真的找到了他们的消息,你会去找他们吗?&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

沉默。

花开的季节,少年无忌。

起身寻觅,却遍寻不见。

现在回想起来,十岁出头的我们也只懂得在沉睡的盛夏里,恣意地冲往想去的目的地,不计较事件的后果,甚至从未考虑过当事人的感受。

跟着继承到了他家的院子,穿过铁门,路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听见狗叫声,第一次看见灯笼花。

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热情的爷爷。端出了米花糖,洗了各种水果,把我们当成很重要的大人,还倒了茶。我想着我们今天要来完成的任务,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总暗示小土小黄先说话。

继承给爷爷介绍了我们三个人分别是谁,爷爷乐呵呵地和我们一个一个握手,他的手掌大而有力,特别温暖。小黄看着爷爷的手发出惊叹:&ldquo;哇,好大的手啊。&rdquo;继承得意地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手大,连长说拿炮弹不会脱手,所以被选去当炮兵,参加了朝鲜战争。

&ldquo;小黄,你握过的手,拿过上百颗炮弹哦。&rdquo;我们仨特别羡慕地看着爷爷,完全忘记了要拖住爷爷的任务。

&ldquo;爷爷,要不,你给他们讲讲你当炮兵的故事吧。说那个你怎么算出来敌人的距离有多远,你一颗炮弹把敌军的车干掉的故事。我先去上个厕所。&rdquo;这种时候,还是继承的脑子好使。

我因为心思被继承牵着走,爷爷说的故事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小黄和小土显然已经把今天来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我听故事走神,还不停提醒我:&ldquo;你听到了吗?爷爷可以用一个拇指丈量就算出敌人有多远耶,好厉害。继爷爷,你可以教我们吗?&rdquo;

&ldquo;当然可以。&rdquo;继承的爷爷也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继承已经消失十几分钟了。

&ldquo;你看啊,每个人手臂的长度是从左眼球到右眼球距离的十倍左右,你现在闭上左眼,用拇指指向你想测量的目标&hellip;&hellip;看清楚了吧,现在睁开左眼,再闭上右眼,有没有发现你的手指离刚才有一个距离,然后看一看手指移动的距离&hellip;&hellip;也就是所看物品的宽度,再乘以十&hellip;&hellip;就是你和对方的距离,然后就可以调整炮弹射程了&hellip;&hellip;你看,窗外远处是不是有一辆车,我比一下啊,手指移动了大概两辆车的宽度,一辆车大概两米,那么我们离这辆车就是四十米。懂了没?&rdquo;

或许是担心继承,爷爷讲的我一点儿都没有听懂,甚至觉得比老师上课还要无聊。可小土小黄不停点头,伸出手指开始比画。我觉得他们的演技好浮夸。虽然我只听懂了继承爷爷说的四十米,但是我立刻站起来说:&ldquo;爷爷,我跨两步是一米,我要跨八十步才能到,我们去测试一下吧。&rdquo;

爷爷跟我站起来,朝屋外走。出门前,我瞟了小土和小黄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大概的意思就是&mdash;&mdash;你们两兄弟真是给一块臭骨头就能跟人跑的流浪狗。

所有人演技大爆发的那天,继承看完了他爸爸给爷爷寄的信,看到了爸爸妈妈的离婚证,看到了妈妈从国外寄回来的汇款单。

事后,他特别云淡风轻地跟我们说:&ldquo;原来我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我爸和我妈原本在另外一个城市,生了我之后我妈和我爸离婚,去了国外。我爸觉得丢人,也怕我影响他的生活,想托人把我送到福利院,爷爷知道了,特别生气,把我接了回来,再也不让我爸来看我们了。&rdquo;

帮继承找父母之前,我原本以为继承能得到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样最后全家人都能团圆的幸福结局,没想到继承的故事比电影更狗血。

以我当时的年纪,说不出任何安慰继承的话,只觉得羞愧得想立刻躲起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多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我们坐在双杠上那天,我没有问出&ldquo;你怎么什么问题都知道&rdquo;,这样他就不会回答&ldquo;因为我有一个爷爷&rdquo;,我就不会再愚蠢地提出之后的问题,然后就不会再有然后了。

&ldquo;你不是问如果我找到了他们的信息,我会去找他们吗?我想了想,我不会去找他们的。早知如此,我宁愿以为父母都死了,或者,我好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被生下来。&rdquo;

隔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ldquo;我不能不被生下来,不然爷爷该怎么办。&rdquo;

&ldquo;是啊,我们都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爷爷,装了上百发炮弹,还能用拇指算距离&hellip;&hellip;&rdquo;这样的安慰其实根本没用,只是起到一个假装的作用,我们假装继承没事了,继承假装自己没事了;我们假装生活没有真相,有的只是自己的态度;我们假装自己忽略了,一切就自然会结束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提过继承父母的事。无论我们如何打闹、如何玩笑、如何逃课放学抄作业、被老师批评罚站课后擦黑板,我们总能极其自然地绕过类似于&ldquo;父母&rdquo;、&ldquo;爸爸妈妈&rdquo;这几个词,在我和小土小黄的心里,这些与之相关的词语就像被设了一道与现实的界限。这种界限就是少年之间的心照不宣,而这种心照不宣后来成了我们与其他人交往中最值得珍惜的一种感情。长大之后,看到一句话,大概能解释当时我们的感情&mdash;&mdash;所谓的了解,就是我知道你心里最深的痛处、痛在哪里。

五年级升六年级那个暑期,继承被爷爷带回老家看一看。那个暑期是我和小土小黄过得最辛苦的一个假期,所有的暑期作业都需要自己完成,哪怕一个人完成三分之一也要绞尽脑汁。早知如此,就应该让继承先把作业做完给我们,再让他跟爷爷回家的。

跌跌撞撞地,我们总算过完了小学最后的那个夏天。

开学第一天,继承没有来报道。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我们忍不住问老师继承怎么没来,老师说继承生病了,等恢复健康之后就来报道,让我们不用担心,最后还不忘教育我们要升学考试了,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

嗯嗯嗯嗯。确实要加倍努力才行。

一个星期,继承没来。一个月,继承还是没来。

小黄提议我们去他爷爷家看看他,我立刻拒绝了,我想如果继承身体好了肯定会来的,不来肯定是没有好,去了也是打扰。我的理由说得很坚定,小土也同意在学校等他就好。小黄悻悻然,不停嘟囔:

&ldquo;我就是怕继承的病万一很严重&hellip;&hellip;&rdquo;

&ldquo;别说了!不可能!等他回来!&rdquo;我怕小黄说出我内心最最深处的焦虑,于是特别迅速又大声地截断了他想说的话。

小土小黄被我的语气吓到,什么都不敢再说。

一个多月过去,继承依然没来。我每天都带四个鸡蛋,吃两个饱了,再逼自己吃一个,最后一个实在吃不下,但又担心带回去被妈妈看见,第二天不给我四个鸡蛋了,于是就索性把每天剩的鸡蛋扔到学校的水沟里。扔了一个,扔了两个,扔了三个,扔了四个&hellip;&hellip;

四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但好像缺了四分之三。

放学后,即使三个人走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渐渐也不约在一起走了。即使是早起上学,我忘了写作业,也突然不想抄其他人的作业,哪怕写错了,也要自己写。

一天放学,老师让大家留下来,说有事情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