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天气湿热,出了机场,滚滚热浪。大口喘气,不像呼吸,像喝了一口温水。
我给小白发了一条短信:你在干吗?
收到回复:在等你的短信。
好贱的回答……还没反应过来,小白的短信又至:你在干吗?
我回:呼吸和想你。
立刻又收到回复:你好贱。
我说:那咱们,晚上见?
他说:好,晚上见。
我和小白不常见面,大学毕业之后,平均下来两年见一次。也许是当年见第一面便打下了基础,以至于多年之后,无论我们生活在哪个城市、相遇在哪种环境、周围有哪些人,我和他都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哪怕待在那儿一言不发,只要被人拿起,情景都能瞬间回到读书那几年,我们还是上下铺的日子。
大一刚进宿舍选铺位的时候,只剩我和他和一张上下铺。我看上铺的眼神有零点几秒的迟疑,他立刻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说:“同学,我睡上铺吧,这样您也方便些。”我本想谦让,显得自己懂事,但一开口还没有说出第一个字,便立马闭了嘴,接受他的礼让——普通话不好,连对话都显得那么没有底气。
哦,还有,我特别羡慕能够把“您”字说得自然的人,从小生活在湖南南部小城市的我,很少受到必须要说“您”的教育,以至于现在,只要有人把“你”说成“您”,我内心即刻肃然起敬。
第一次接触,小白自然成了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关心他人、大方得体,帮助别人的时候有种不容拒绝的权威。
他什么都好,在一群人当中,第一眼总是能占尽便宜。
除了普通话好,他还家教好、成绩好、字写得好、文笔好、皮肤比女生好、运动好、唱歌好,本来长得没有那么好,但碰巧那一年流行陈小春的“痞帅”长相——相当于这几年以《继承者们》里的金宇彬为代表的“丑帅”长相,于是他第一眼就占尽了便宜。
我和他恰恰相反,不是我什么都不好,而是我属于那种“第二眼才能捞回一些好感”的男同学。
大家一起出去玩,一开始听到的都是“小白,你好细心啊”,等聚会快结束了,发现我也准备了一些东西,这时才是“刘同,你也好细心啊”。
大家一起晨跑,开始听到的也都是“小白,你身体不错哦”,等到跑完了,就会有女生说“刘同,没想到你也不错”。
总之和他在一起久了,我习惯了“也”这个字。起码,因为有了他,我身上的某些优点自然也被发现了。一年下来,他顺理成章成为了“全年级最受欢迎的男同学”。而我,因为是他下铺,顺便成为了“全年级最受欢迎男同学的下铺”。
中学的时候,我属于极其腼腆的性格,任何事情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个人在同一种环境中待久了,很容易说服自己就是某一种人。稍微想变得不太一样,先不提自己的感受,光是周围人的敏感与不适应,足以让你缩回十几年不变的藏身之处。
至今我有些后悔的两件事情就与这样的成长经历有关。
小学第一天,妈妈让我用普通话与大家沟通,我刚张口说第一句,其他小同学就用当地方言嘲笑我有病,无法独立面对暴风骤雨般嘲笑的我,第二句就变回了方言。这导致我读大学之后,学习普通话变得十分困难。
再有,我进大学之初,每个周三都去学校的英语角锻炼英文口语,回到宿舍与舍友们说英文,也被嘲笑脑子进了水。若是我再坚持,他们就会说我的英文口音实在与印度英文没什么两样。直到我终于放弃,这样的评价才会消失。
回想起这些,并不是抱怨当时的环境太恶劣,而是觉得当年的自己太没有自信。也许社会普遍规律之一就是——我们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所以常常忍不住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同化别人。我们觉得奇怪,就阻止别人奇怪;我们觉得不妥,就阻止别人继续。当世界趋同为一样的颜色,我们才能理所当然地睡着。
好不容易从生活了十二年的环境脱离出来,我内心挣扎的欲望极其强烈。站在校园歌手大赛的报名广告牌前,我蠢蠢欲动。我不期望获奖,只是特别想试一下,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胆量,看看自己在别人眼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块校园歌手大赛的报名广告牌放在我们去教室的必经之路,每每路过,我都停下来,把细则默读一遍,算着截止的日期。
想报名,却没有必须参加的理由。想唱歌,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唱什么歌。想告诉别人自己的想法,却没有这样的胆量。那种纠结感,就像小工匠拿着一把小锉子,每日每夜不停息地把一座心里的神像活生生锉成了一块板砖,终于不忍直视,顺理成章劝自己放弃。
小白似乎看出了我丰富的内心戏,他说:“这个比赛好像蛮有意思的,对吧?”我点点头。
然后他说:“我蛮想参加的。”
我一听他想参加,心里就更泄气了,军训的时候我听过他唱歌,唱黄磊时文艺,唱朴树时洒脱,他若参加,我做啦啦队长最合适了。
我心里那个小人啪嗒双膝下跪,立刻说:“好啊,你参加,我负责帮你拉票,做宣传啦啦队。”小白看着我说:“别啊,你也参加,你唱得不错啊,咱俩做一个男子组合吧。”
“啊?”我不太敢相信他的邀约。
做惯了配角,突然让我成为男主角,心里的各种顾虑不言而喻。只是,我意识到如果拒绝邀请,恐怕之后我很难再鼓起勇气了,那短短的几秒,我问自己为什么想参赛,为什么想唱歌,为什么想站在陌生的人群前,其实都是想让自己勇敢地迈出去一步而已。所以,即使小白再耀眼,在我心里,不过是老天给我打的一束面光,让我更好看一点儿。
这么一想,我就扬起那张已然僵硬的笑脸,对小白说:“你觉得我可以吗?”
他笑了笑:“只要你愿意,我们就一起。只要你做好了准备,我们就报名。你当然可以,更何况还有我。”
我说:“那,好啊。”
为了选一首合适的参赛歌曲,整个寝室的哥们儿都陪我们在KTV通宵练歌,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一个男子双人演唱组合叫无印良品,我和小白学会了他们的每一首歌,我们俩成为组合的第一支参赛曲目叫《掌心》。
从1999年至今,这十几年间,每每同学聚会,大家都要求我和小白唱这首歌。
歌词这辈子都是忘不了了。
<blockquote>
摊开你的掌心,让我看看你,玄之又玄的秘密,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我有你。</blockquote>
其实,看透彼此,靠的是时间。
我们第一次在文学院的选拔赛上唱起这首歌,同学们热情的掌声让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一紧张我就跑调,一到小白他就把调拉回来了,那种怪怪的感觉不像在合唱《掌心》,更像在合唱《纤夫的爱》,小白就像纤夫一样,拉着我这么一艘漏洞百出的船……
结束演唱,回到后台,我自责了好久,我对小白说:“对不起啊,我太紧张了,所以跑调了。”小白说:“没有啊,伴奏的声音太大,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更别提你的声音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评委似乎没有被我的跑调影响,我们以文学院第二名的成绩挺进了学校的决赛,最后拿了一个全校二等奖。
后来,学校好多活动,都邀请我和小白以组合的形式唱无印良品的歌,我再也没有那种站在报名广告牌下的小忐忑了,也不再跑调了,情绪一高还向同学们挥手,小白斜着眼看我:“你以为我们真的是无印良品啊。”
那个差一点儿就放弃报名的男同学,在最后的时刻被推了一把,站在了一群人面前。从那一刻起,我与小白不再是上下铺的关系了,那时没有“好基友”这个词,所以我们就成为了大家眼里的好兄弟。
成为好兄弟之前,我认为小白是一个做任何事都要交出一张漂亮答卷的人,关系好了之后,我才了解,他确实都能,但并不是都要。
比如,大学里很多女生没完没了地追他,但在他心里,高中有个人却一直放不下。他和女孩考上了不同城市的大学,相隔千里,每晚靠打电话缓解思念,入睡前他在打电话,醒来上洗手间,他还在窃窃私语。
我问他:“每天和一个人说一样的话,你不腻吗?”
他反问我:“每天有一个人陪我说一样的话,你不羡慕吗?”
过了好多年,轮到我也这样的时候,才明白这确实是个道理。
女孩也会在某个周末乘通宵火车来看他,跟我们想象中一样,大方、热情、知书达理,放在一起就很配,牵手走在校园里,惺惺相惜之情让人担心两人的甜腻随时会引发火灾。
他与女孩是高中的完美恋人,早就见了父母、订了终身,小白说毕业之后哪儿都不去,娶了女友回老家,陪双方父母,一切就如意了。
那时,大学里的我们连个目标都没有,小白却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巅峰,前路一目了然。
记得某天夜里,宿舍熄灯了,我们问他世界广阔,为何早早就要定了结局。他说这不是人生的结局,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听完这段话,宿舍陷入一整片死寂……听不懂啊!!听不懂!!!听不懂这种成功人士对于幸福的哲学探讨啊!!!!
“睡吧。”宿舍老大说。
我和小白不同。我觉得世界很大,想不停脚步到处看看。他觉得世界很小,遇见了命中注定的人就该趁早歇脚。可惜的是,那个我们都认为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孩,在大三的时候,主动提出了分手。
怕小白太伤心,女孩给我打了电话,说她想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
二十出头的我,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这样的理由,拿去劝小白的时候,他摇摇头,继续一个人抽烟喝酒,不甘大于愤怒,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之前的他每周有个固定的爱好,周末宿舍没有人的时候,他都会拿出稿纸,洋洋洒洒写一篇文章,状态好的时候会誊抄一遍用来投稿。失恋之后,再没有看见他写过任何东西。
后来我也谈过两场失败的异地恋,大致原因也是相同。只是到了最近才明白,并不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而是你需要人陪的时候,我不在。你需要的只是用陪伴填补空白,而我需要的只是你。
对于小白来说,女孩是唯一;对于女孩来说,小白是陪伴。
一直颓,一直颓,失恋的那个学期,他鲜少笑容,不出门,一直躺在上铺,饿了让我们打几两饭。平时不上课,考试了就看几页书,不会做直接交白卷,就像一个人身体里的血液被抽干,换上了没有灵魂的蒸馏水。
女孩打电话劝他也没用,在电话这头,他装作比她还要洒脱,说自己一切好得很,不用担心。
直到某一天,女孩最后一次打电话,说要和新男友出国了。小白出奇地沉默,放下电话,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真,的,走,了。”
五个字,很简单,他使着劲说完,就像花了全身的力气。
他以为女孩只是短暂地玩一玩忘了回家。好多年后我在广州出差,他喝醉了,说起这件十年前的往事:“两个人吵架,一个人必须等着,如果我撑不下去也转身走了,万一她回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来了。”
空闻渔父扣舷歌,心若灰,萍藻满,无处祭奠。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分手的时候都没有。
彻底分手的第二天,小白起床特别早,把我们一个一个叫醒,说今天老子要重新做人。他翻出几乎没有打开过的专业书,对比着别人的课表,抄下上课的教室号码,早早出了门。还没有二十分钟,他又回来了,气急败坏地问:“浑蛋,这是上个学期的课表好吗?!”
小白暗无天日那一长段时间,关心他的女生不少,坚持下来的不多。外语学院有个胖胖的女生,因为老喜欢背一个硬硬的黑书包,我们私下叫她“忍者神龟”。忍者神龟常常带好吃的来宿舍,帮小白买孙燕姿和黄磊的新专辑,说一些嘎嘣脆的笑话,看她笑得合不拢嘴而小白嘴角勉强上扬,看她买好吃的总把我们宿舍的兄弟放在心里,我对忍者神龟有了一些好感。
只是小白对龟妹的出现不拒绝,也不主动。我们都觉得只要过完这段时间,龟妹准没戏。所以我们也会对龟妹说:“常常只有我们男生会趁虚而入,没想到你们女生也会,到时失败了,我们还是好朋友。”龟妹嘻嘻嘻笑得合不拢嘴,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还是好朋友。
转眼就是大四,我们都在为未来计划。娶到高中女友回老家结婚是小白一直以来的打算,而再问他有什么打算时,他说决定去部队当兵。大家哗然,他却觉得好,软趴趴了一年,总得为此付出些什么。
我们奔向工作岗位的时间不同,也刻意没有告别。想起相处的四年,人生就像连续剧一样,电影《涉外大酒店》里有句台词:任何事情都会有皆大欢喜的结果,如果没有,就证明还没有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