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曾教给他捕捉以及饲养蝴蝶的方法。蛹虫被放在青翠绿叶的树枝上,需要适宜的湿度和温度。透过封闭的纱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树枝的新鲜汁液,抖动绽放的翅膀,尝试莽撞飞行。她对幼小的异体生命充满好奇,似乎是探索静默的同类。她渴望了解和沟通一切真实的事物。她对他说,我们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质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质与人类相同。
他们一起饲养过一种灰绿色的小粉蝶。而她最为向往的是绿鸟翼蝶。这类蝴蝶有一对屏风般坚定的紫蓝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热带雨林之中。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难以轻易寻觅和观望的事物,构建成她内心超越现实表象的信念。她从不服从任何生活的表面。
十三岁。他说。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学校读初中。春日阳光淡泊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谨的女孩,右脸颊有一颗大而浑圆的黑痣。多年之后,他在一个电影女星的脸上,发现与她同样位置同样的黑痣。非常神奇。那个女星长得很漂亮,来自江南桃花般鲜活的面容。他一直觉得她们很像,经常观看她拍的电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终不清楚她们哪里像,肯定不是漂亮。苏内河从来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从十六岁演戏演到三十岁,始终保持一种少女的姿态。她们不只有一颗相同位置的痣。她们的气质,都有一种逼取便逝的苍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灵魂。这灵魂属于同一个时期和质地,在被封禁的时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长和成熟。只是在逐渐地死去。她们不会变老。不会衰竭。只会消失。
虽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级重点中学有百年历史,所以学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班里女生通常穿白棉袜子、擦得光亮的丁字皮鞋,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内河的皮肤不知为何,晒得黝黑光亮,最爱在夏天赤着脚。即使是白衣蓝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自行车骑得飞快,笑起来声音响亮。后来他才知道,六岁之前,她一直在海边村庄里长大。成年之后被寄养在城里舅舅家,接受学校教育。
女生们不喜欢这个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对她采取孤立及漠视的态度。老师也都对她头疼。她上课睡觉,迟交作业,数学物理化学经常需要补考。没有礼貌,也不整洁,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但若参加知识竞赛作文比赛,就是非常好的选手,能拿回骄人的名次。语文、历史、生物、地理的成绩也都出人意料的好。她在班级里没有任何朋友。除了纪善生。
他一直都受女生爱慕。已经有胆大的女生学会暗示,交作业本的时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成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女生站在旁边挑衅地侧身等待,想他发话。他不动声色,伸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叠整齐,非常镇定。围观的同学就此发出长长嘘声。嘘声中的纪善生,无可避免成为女生的暗恋对象。甚至连高年级的女生都闻名来教室外参观。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缘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子聚众打篮球踢足球,从来不叫上他。他也不热衷任何体育运动。性格孤僻。是习惯把自己与身边的人隔离开来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习惯了独自来往,没有同伴和呼应。某种使命感,像一条沾着火焰的鞭子抽打着灵魂,从未得到过安宁。母亲的严厉和强势使他觉得与女性之间没有亲近感,并且轻视身边那些轻浮且一脸蠢相的女生。
他是学校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有严格的家教和被老师信赖的严肃品格。但这不能阻止他被她吸引。他很少意识到她是一个女孩。她特有的独立自在的中性气质使她像个没有性别的朋友。她不同于那些对他有模糊恋情萌动的女生。她们仰望他,设置他头顶的光圈,对他无所适从。而她一开始就自动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他们是彼此惟一的朋友。但这是属于他们的隐秘,不与任何人得知和分享。一直到他们初中毕业,在课堂或大众环境之中,从来都不交谈一语,连眼神的交流都杜绝。她具备引导他内心蠢蠢欲动的心灵的能力。很难说明这种能力所在。一种不容置疑的能力。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影响,接近一种分子组合导致的气流方向变动。这神秘的蕴意不属于理性判断范畴。它不能被解释。一切自然存在的规律,都是被事后注释。那是多余的。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驶,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边闻不同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查阅辞典知道那些树的名字和习性。就像她会借阅厚厚的英国版本画册,看到恐龙化石绘图,前角龙、可畏龙、巨龙、梁龙……各种各样的恐龙骨骼,完整形状草图及说明,还有一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个人趴在书上,一边看一边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音,兴奋得难以自禁。他们的世界清净自在。一直坐到黄昏,看完湖面上血红的日落,才一起骑车回家.
2
他的母亲跟所有的人一样,不喜欢她,并有反感。她们只有过一次照面。母亲对他说,这个女孩子不是好好读书的人。太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里玩,总是从后门的花园墙壁翻爬进去,直接进他的房间,从未让他母亲再发现。有时说着说着,天便黑了。她磨磨蹭蹭不提起要回家。他出去和母亲一起吃完晚饭,等母亲进了自己房间,就悄悄从厨房拿些食物,给躲在房间里的她吃。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只是厮守在一起。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长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成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新村里,走路不过十分钟。回去挨骂是肯定的事情,但她并不慌张。她的舅舅家早已经习惯她的夜不归宿,知道她经常会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独立,一定会安全回来。
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过于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淡色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有眼泪滴垂下来。他内心惘然,忍不住摊开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清凉晨风吹拂。天边浮现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发出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3
他在梦里见过她的家乡。她对他描述过她来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个海边的村庄,名字叫儒雅。她在儒雅出生,长大。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母亲生下她之后就消失踪影,杏无音信。五年之后带来消息,原来先去了毛里求斯劳务输出,后又辗转到了阿联酋、印度,最后在泰国独自旅行的时候,遇见一个英国男子,与他一起去了伦敦。颠沛的生活结束,也有了钱,终于可以照顾女儿的生活。她寄来抚养的外汇,让舅舅带她到城市接受教育。
母亲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只蝴蝶,接近传奇的生涯,远走高飞,不见踪迹。而父亲,她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提起过他,仿佛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她的出生不是母亲经由与一个男子精血的结合,而是一条大河带来了一个注定要被离弃的女儿。
母亲在分娩之前,在梦中曾见到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河。她说。这是外婆从小就对我说过多遍的回忆。母亲看到的河,由高山顶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静宽阔,闪烁宝石般璀璨的银亮光芒,跋涉过山峦平原,穿越村庄,漫过家里的门槛,当堂穿行而过。河面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花,像粉红色的灯笼,漂浮着远行。大河就如蛇般缓慢滑行,出了后门,蜿蜒离去。诡异梦魇在酷暑午后发生,母亲醒来之后满头大汗。她跟的是母亲的姓。她在那一年的七月出生。
她对他描述过这个东海边的村庄。并不遥远,只离城市三百多公里。它依旧存在。春天山坡开满紫色的木兰和洁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树、柑橘树,满山的杜鹃、海棠和野兰花。夏天有浓香扑鼻的栀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红色荷花。蜻蜒多得会飞进家里的庭院,停栖在晒衣架上休息。
孩子们从小就一起结伴去海边摸螺蛳,捉螃蟹,捞鱼,晒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实,打鸟以及捕捉昆虫。他们站在岸边对着停靠过来的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带来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带来包装精美的上海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有时船夫会允许他们爬上船舱。
他们习惯了一起走几十里的山路,翻越山岭去另一个村庄交换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里休息,用竹筒舀清凉的山泉畅饮。所有的生活都敞开在天地大海之间,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这个村庄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一样。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常胜的将军,因为他的勇气和显赫战绩,被准许老了之后带着他的后代来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供奉他身着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断。历代家谱也在那里。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后代。她说。我们并不畏惧天地之间的变化无常。我们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是将军和大海的后代。
因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繁盛之地,临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过来交换货品。每个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热闹的。她说。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满人间烟火的喜乐和熙攘。鹅卵石铺成的主干街道,挤满人群和摊贩。蔬菜、肉类、水果、海鲜,各类腌制品、熏品、干果,各种金银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点心,手工纺织的布匹……全都摆上街。孩子们带着狗,一路穿行于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阳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个如同天堂的记忆,是每年夏天的台风。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说。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涨,奔腾海水会漫过沙滩和堤岸,跨过木头房子的门坎,覆盖地板,穿越墙壁,直扑向村庄的主干街道。鹅卵石街道,全部被带着白色泡沫的咸味的海水淹没,漂浮着从房间里冲出来的食物、物品,狗和鸭鹅在水面上游泳。整条街道成为海水汇集的河流,孩子们兴奋地冲到室外,淋着倾盆大雨,在缓缓涌动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交相辉映。村庄幽暗曲折的石头巷道和窄窄的台阶,一次一次被雨水覆盖。
大棵的樟树、梧桐树、柳树被劈倒吹断,长满绿叶的树枝随潮水漂浮,散发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觉,床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没有电。只能点蜡烛。整个房间都在水波之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冲散而去。这样的台风天气,持续到雨过天晴。然后潮水就会迅疾消退。街道和台阶又浮现出现。烈日白光预示酷暑盛夏真正拉开序幕。
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裙子,给他看她腿上的伤疤。卷起衬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头或石块撞伤之后留下的痕迹。一些零星分布的红色小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有一条长约五厘米的缝线疤痕,色泽倒是淡了,但依旧触目惊心。她说,被一块木板上的铁钉划开的,缝针之后打了一星期的吊针才好。这样的伤疤清算,让他那平淡无奇的巷子中的童年,显得相形见绌。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轻描淡写地推开她,说,好了,我要去做功课了。于是结束这根本就不能对等的聊天。
4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九月天体星座会发生如何的改变。候鸟如何飞越它们的漫长旅行。恐龙可以分为蜥臀目和鸟臀目,有五百七十一种种类,在中生代末期全部灭绝……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来彼此印证的分享者。也许她识别他并不自知的向往。她诱惑他。印证胜过结局。她不负责任的态度,在一开始就带着浪迹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带着无法被理性处置的痛苦进入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直到这种可能性成为她虚空的提前设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时段不同类型的牺牲品。她不为这分享设定权利,也无解释说明。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入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虽然他总是犹豫不定,并不确信这另一个自我是否被内心需要。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痛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缓缓拉起旗帜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这使他在很多年后,即使在成功的表象之下,也始终围绕着一股怀才不遇的惘然气质。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间犹豫不定,并未找到正确和安稳。
5
十六岁的夏天。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绩太差,进入另一所以文科取胜的重点中学。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头。她来他家的院墙下面等他。炎热的夏日夜晚,蔷薇花开得正好。细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脚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里,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上。自行车的链条还在哒哒地响,她踩着它们玩。
一起骑车去书店买书看。她买了一整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苏格拉底群岛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观》、《贝壳的自然史》、《荣格心理学》、《原子学说》……她的阅读面比他广泛得多。喜欢与他探讨问题,读完同一本书后互相交换意见,有时候甚至为此特意写很长的信给他。买完书,找了一家冷饮店,两个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讨论刚刚崛起的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小说。他们同时痴迷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阴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谈论他短篇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激的少年。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岁月。单纯的年少时光。他们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变化错落,仿佛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但一切似乎又与他们无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一个纯白的小天地。
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十点多。他必须回家。她拖拖拉拉不愿走,说,善生,我去你家里再待一会儿。她照旧又爬了小花园的墙壁进去。他把她关在房间里,去客厅和母亲寒暄过场。在卫生间冲完澡,回到房间,发现她爬到他的床上,已经入睡。那一天她的话特别多,状态亢奋,所以累得也快。两个人躺在一起,依旧是两小无猜,照例背对背地,开始入睡。
她的辫子太长,拖在他的枕头上。他压住了她辫子的一角,一整夜都闻到她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气息。发丝上的汗味。清香的孩童味道,又像一种小小的幼兽气息。她的毛发长得浓密。半夜清醒过来,发丝的气息变得清淡,已经倏忽不见。他浑身是汗,T恤是湿的。房间里黑暗炎热,只有电风扇叶片摇动着的声音。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正在用梳子梳理长发,一股一股编好辫子。腕上佩戴着的银镯碰在桌面上,叮当作响。细微声音让他恍惚,以为依旧是在梦中。天空隐约发蓝,还是一片昏暗,墙上的蔷薇花开得如火如荼。是以前每次临走之前的样子。他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支起身来问她,你要走了吗?她背对着他,答非所问,低声说,我非常不喜欢自己。
他隐隐感觉她经常不愿意回到舅舅家,而宁可在外面逗留。英国的生母不断寄钱过来,舅舅又是知名商人。她比他有钱得多,出去的时候经常豪爽地主动付账,虽然他坚持要各自分担。她的经济富裕,生活安稳,没有像他这样的心理压力。那是她第一次对他流露出内心的彷徨。也许是从未被亲生父母抚养、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她自卑。而这种自卑构建了她少女阶段隐秘羞耻的精神层面。
她说,善生,舅舅对我素来温和慷慨,但无法代替我对一个男子的期许。一个可以扑到他的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素食物、玩具、感情的男子。我一直想得到这个人:不管我做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我,不会离开我。有时候我故意激怒别人,疏远别人,发脾气。没有缘故地哭。我是不容易被讨好的孩子,喜欢摆出恶劣的姿态使别人为难,以此认证自己对感情的向往。
她说,我需要感情。善生。很多很多的感情。我对感情有过度的贪心和嫉妒心。我幻想某天能够见到亲生父母,能够与舅舅舅母表妹和睦相处,能够喜欢身边的很多人,与他们有亲密的关系……但我知道这很难。我看到自己心里那个黑色的大洞,总想用力来填,又因为敏感害羞,不愿意让他们观望和触碰到这个洞。我对别人不够亲近。重复地要别人做出证明,但从没有得到满足。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在黑暗中听着她轻声的话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她说,长大之后,也许我不会觉得这样是种无能为力。你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吗?除了如你母亲所愿地考上重点大学。以后呢?再以后呢?
他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暂时什么也不想。
她说,你给自己设置的只是目标,你想使它成为你惟一想要追寻的,因为它使你感觉安全。理性使你能够把需求和付出做对应。我们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满了激烈渴望的空瓶子,你在其中填充的意志要比情感多,也许你相信意志比情感有力。你这样优秀,善生。但是你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爱自己。
6
他们并没有对即将开始的旅途做周密的计划。他带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书,其中有二十页讲解墨脱,但内容空洞含糊,实际可遵循的资讯不多。她在小书店里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写的书,复印下来其中一张地图。是墨脱的路线图。她用红色粗线画出徒步的路线,绿色细线画出雅鲁藏布江,然后用手指轻轻掠过那些地名。
拉萨,八一镇,派乡,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让,墨脱,108K,80K,波密。从波密回到拉萨。需徒步的行程是两百多公里。大概每天平均走三十五到四十公里。她说,你看,有一段路途,会与这条大江如影随形。雅鲁藏布峡谷是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的交界带。我们每天将会在清晨七点起程,走到中午,在树林和河边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六点左右。只有抵达目的地,才能获得食物和住宿。
在出发前夕,购买了睡袋、雨衣、排汗内衣等必要的物品。北京东路两旁,有大量价格便宜的旅行用品小店。为了减少行李,必须去掉一些装备,比如防潮垫、指南针、绳子、刀具、一部分药品。而必需的物品是:手电筒、电池、睡袋、香烟、绑腿、巧克力、白酒,以及创可贴和消炎药。她对装备的想法是能省就省。虽然路途上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但可以随机应变。最后她在文具店买了五十支自动铅笔,用皮筋捆起来塞入行囊。这是给峡谷里的孩子们的。她说。惟一遗憾的是书太重,不能带书给那些难以有机会走出高山的孩子。
军胶鞋是走墨脱最合适的鞋子,不怕泥泞雨水,随时可以用炭火烤干,穿坏一双就可换新的。六块钱一双。各自买了三双塞入旅行包里。他说,我在北京,有些朋友穿了两千多块钱的进口运动鞋,只用来双休日攀爬一下长城。
她说,安逸而富裕的旅行爱好者,需要的是良好的自我暗示的心理状态。他们拉帮结伙,喧嚣娱乐,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料袋的垃圾之后,满足而归。他们并不需要大自然,在其中也一无所获。事实上,穿越大峡谷最基本的设备,也就只是三双胶鞋。这是旅行的本质:你的意愿,然后站起来启动脚步出发。如此而已。
她说,我喜欢那些喜马拉雅山的云游修行者的传说。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据说一天只吃一餐。随身只带着一张毡子、一根手杖,背着虎皮和水壶,赤脚走路。
天色黑得快,转眼已经入夜。他们去餐厅吃晚饭。有一桌子日本来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漂亮女生,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着简陋的食物,一边用日语小声交谈。房间里的灯光昏暗。一个背着行囊的欧洲男子,特意走过来与她打招呼,热烈地用英语告诉她,他在大昭寺外的广场上曾经见过她。她微笑着,冷淡而放松地与他应答。他看到她几乎不和任何陌生人说话。
深夜她听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发出声响。她坐起来问他,不舒服吗?他说,感觉有些发烧,滓身燥热,头痛,呼吸困难,无法入睡。她下床,走到他身边,抚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她说,可能是累了,所以有些反应。她递给他药丸和水,说,吃点药,会有些用处。在这里不要硬撑。
他吞服了药丸,说,我想去楼下洗一下脸。
他们下了楼。天井的洗脸台需要压泵取水,她帮他压出水来,看他用清凉的井水洗了脸,把头发淋湿。走廊里有睡得惺忪的住客,起身去上公用卫生间。房间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她说,我们可以在走廊里坐一会儿。房间里闷热干燥,你会更难受。
这是出发之前在拉萨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凌晨一点多。山野间的大风刮得猛烈。深蓝色天空,大团云层被吹掉,显出千干净净的光泽。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静。夜晚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月光暗淡的庭院里,盛开着大簇大簇鲜红色的大丽花。招贴墙上的留言纸在风中发出嘈杂声音,依旧是一堆繁杂的邀请、电邮和手机号码。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她拿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靠在墙壁上,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动的大丽花。她穿着白衬衣,光脚穿一双木底人字拖鞋。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出来旅行吗?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风衣都是新的。
他说,工作的时候,也算到过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飞人是职业需要。有时上午还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东半球。也有度假。马尔代夫的碧蓝海滩,苏梅岛的高级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馆里闲坐半天……你知道,仅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具体概念。我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做一些事情:辞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书开始起程。前往一个一无所知的荒凉的高原城市。
你是不是经常出去旅行?他说。
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出去。大部分时间我在城市里居住。长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会成为依赖性的城市动物,需索城市提供的丰富功能来建构生活,使生活在熟悉的表象之下,按照惯性顺水而去。但我习惯与它保持距离。
离群索居吗?
是。几乎闭门不出。在网上购物、与人交谈,下载书、音乐和电影。很少与别人约会见面。夜深人静时,出去漫步,会嗅到冬日树叶和河流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肤和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老去和孤独的气味……
在北京,有一段时期,她即使服用药物,也整夜无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里能够开张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这样在凌晨一两点,也可以走出家门,寻找灯光明亮的地方,买咖啡、看书,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时各奔东西。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间里,不存在对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身于坟墓。她在散步时用数码相机拍下城市黑夜中如丛林般矗立的高楼大厦。
我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喜欢有荒芜感的粗糙的城市。拉萨的荒芜感来自它独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芜感来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习惯住在城市里,享用它,却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够隐匿在一个隔膜的无人可以对谈的城市中,也觉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须习惯身体伴随物理空间的移动。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识和景象,更感觉到它的内向思省……经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刻起床赶路。苍茫天地之间,星光暗淡,雾气潮湿,人依旧觉得瑟缩,但必须出发前往下一路。
那年冬天。凌晨五点抵达云南大理。走在古老巷道里,背着行囊,冷风呼啸,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苍山山脉高大灰色的轮廓依稀可见。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小饭馆,门帘上悬挂着红灯笼。一个中年男子在屋子里揉面团,大锅里有热气腾腾的绿豆稀饭和豆浆。坐下来要了热的食物。冻得浑身麻木,把手指焐在热烫之后迅速变凉的大瓷碗上。门外尚未散尽的茫茫晨雾。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慢慢地,就开始有大狗进来。开始有早起上学的幼小孩子在门口奔跑而过。街道开始恢复了声响、人影和色彩……那样的时段。独自坐在小饭馆里,一边抽烟一边做笔记,看到这个世间的寂寥。这是内心真实沉着的时刻。不属于喧嚣热腾的人群和白日。是只能在旅途中发生的事。
她说,我并不总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个经常在旅行的人,没有秩序和原则,喜新厌旧,充满不安全感,随时变换方向。显得既执著又有太多无情。我只是觉得从一个城市跳脱出来,也许可以打破惯性。人在习惯中获得太多禁忌。这是不好的。
她再次从烟盒里拔出一根香烟。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她的脸庞,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她的脸像一枚洁净扁平的月亮。她是一个病人与修行者的结合体,关注的两个极端是内心深处及开放性的万物世界,完全过滤掉相隔中间的人世繁杂地段。就像神话中西藏人认为自己是森林猕猴与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随她一起上路。一个长年流落在高原静默等死的女子。一个终结旧日生活准备出发的疲惫男人。他们之间的世界被截然封闭,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同盟的基础所在。
他拿出那本《辩证法史》,翻到其中一页,旧而薄脆的纸页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说,这本书是她留给我的旧书。上面有一些她写的诗歌。她总是把诗写在能够抓到的任何一张纸上,所以那些诗注定一边写一边失踪。她并非一个诗人,却认为写诗是人从世间得以回归天上的路径。他把书交给她,说,念一下这首。
她拿过书,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页,有潦草的铅笔字迹,犹如幼童所写的字,拙朴天真,笔画洁净。那首诗落款的时间是在七年之前,题目是《出发》。她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在起风的夜里,朗读起一行一行的诗句。他把在一阵一阵疼痛冲击之中涨裂般的头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睛,仿佛已经入睡。
7
无可置疑,我的爱人
这一刻你必须信任我
黑暗覆盖之前
世界变成火海,灰尘和石像之前
当我们出发的时候,请带上枪支
在肉体屈服在虚空之前,把它自决
带上光年,用以计算你将被忘却的时间
带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带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带上失去踪迹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因为妄图的权柄不在我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