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七根凶简 尾鱼 8539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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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罗韧这一犹豫迟疑,就是一日夜。

其实到末了,他也没想明白,只不过空想不会带来任何变化和进展,不如做点什么。

他最终推门进去。

看到木代的背影,和火光暴起血肉纷飞的游戏屏幕。

罗韧走近两步,木代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

看,即便眼睛耽于乱象,耳朵扰于杂音,习武之人天性,她还是有感觉的。

四目交投,像两个陌生人的对视。

罗韧知道自己一定表情僵硬目光疏离,他也想表现的更好一点,但是装不来,对着别人可以装,对她装不了。

“好点了?”

“你都知道了?”

同时发问,最终罗韧点头:“知道了。”

冷场。

罗韧说:“陪你打一出游戏吧,有双人模式吗?”

他低头,去找机器的调控按钮,木代说:“难打的,两个人会比一个人撑的久吗?”

罗韧说:“会啊。”

归零,重新开始,罗韧并不看木代,专注游戏,她的游戏角色是个金发的窈窕女郎,紧身吊带,劲装飒爽,跟他并肩,翻滚、腾跃、开枪、躲避。

起初,奔跑在城市的街道,然后过关升级,阴暗的丛林、森冷的墓室,怪物越来越多,强大到变态,终于游戏者开始挂彩,抓痕、咬伤,血槽渐空。

金发的姑娘被触须的僵尸怪兽卷起来了,罗韧调转枪口,开始攻击怪兽。

有僵尸冲到面前,咬,抓,他像是没看见,枪口只对准一个方向,一直开火。

木代摘下耳机,奇怪的看他,忍不住阻止:“哎!”

他不吭声,血槽耗尽,倒地,那一头,姑娘还是免不了被怪兽拖进黑暗深处,只余隐隐传来的尖声惊叫。

over,游戏商又赚到钱了。

罗韧摘下耳机,问她:“之前撑到过这一关吗?”

“没有。”

“所以多个人帮手,还是撑的久一点。”

“但是都死了。”

罗韧把耳机放回枪台:“人人都有一死。”

又问:“何医生都跟你沟通过了?”

“嗯。”

“没有再瞒你?”

“给我看过录像了。”

她笑了一下。

见面以来,头一次看到她的笑,也不像小口袋,笑的没有内容,只是面部肌肉的协调运作。

她问:“你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有那么一瞬间,罗韧觉得自己想说:变回小口袋好不好?

但他忍住了。

他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好不好?我喜欢哪一个,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她说:“不太重要了。”

罗韧沉默了一下:“我想也是。”

***

霍子红站在会所二楼的阳台,目送罗韧驾车离开,他跟她告别的时候,神色平静,说:“我先回丽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木代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霍子红隐约猜到会面的结果并不理想,说:“罗韧,你想开一点。”

罗韧笑起来:“难道我会想不开,我要是凡事想不开,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霍子红回房,再唏嘘同情,罗韧也只是外人罢了,但木代是自己人。

木代趴在地上,横劈,一字马,两手交叠,垫着下巴,眼神柔和平静。

霍子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摩挲她的发顶,想起刚收养她时,小孩子的头骨好像都是柔软细弱的,而现在,她长发浓密,颅骨坚硬,你说她病,她还是有自己的强。

木代说:“红姨,罗韧说他都知道,我站在他面前,像被扒了皮。”

霍子红难过的垂泪,眼泪滴在地板上,饱满的一滴。

“木代,红姨也不会教你,很多事情,红姨自己做的也很差。何医生也跟我说了,我虽然收养你,但没有好好从心理上去疏导照顾,你这样,我有很大责任……”

木代叹了口气,低下头,眼睛像要看进地板深处。

说:“罗韧喜欢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

“红姨,我跟你讲真心话,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责任。你收养我,照顾了我,免我冻死、饿死、横死,让我有机会读书、认字、明理。我看过报导,有些人虐待收养的孩子,有些禽兽专借收养之名向幼童下手,你已经挡掉我许多祸患。我如果跟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或许很早就浪迹街头,你已经给了我一重生活,不用想着再去对我精神负责,你又不欠我。”

霍子红愣了一下,这话,真不像木代说的。

她有点不知所措,像面对着孩子一朝长大,觉得不真实。

木代又说:“前一阵子,我在丽江遇到雯雯的妈妈。”

那件事,张叔跟霍子红提过,但不尽不实,霍子红并不知道细节:“她……还是很气吗?”

“她说,雯雯死的那么惨,你怎么还活的这么好,你怎么还没有报应。”

霍子红嘴唇嗫嚅着,木代反而比她平静,说:“我大概是会有报应的。”

顿了顿,又低声加一句:“早晚罢了。”

她爬起来,摩挲了一下脖颈,站到墙边,两手撑地,倒立,长长的头发堆到地上,像散开的云。

霍子红在她的眼睛里,成了倒坐着的影像。

霍子红说:“罗韧走了。”

“嗯。”

“谈的不顺利吗?”

她想了想,说:“谈不上好不好,罗韧本身就不喜欢我,他喜欢小口袋,我看的出来的。”

“难过吗?要像成年人那样,说真心话。”

“不难过。我觉得,我也不应该得到太多的爱,那样对雯雯不公平。”

“那你自己呢,你还喜欢罗韧吗?”

木代笑起来,这一次,她笑的特别漂亮。

说:“我一直喜欢他啊。”

说完了,一个翻身,坐正身子。

“红姨,你觉得我有病吗?”

该怎么讲?说有,会不会刺激她?但是说没有的话,那卷录像带和她的反常又都那么确凿……

霍子红有些慌。

木代说:“我觉得我没有,但是你们都说有的话,就当是有吧。”

她很无所谓。

霍子红接不下去,顿了顿说:“今天你好好休息,何医生说,最近市面上有几款新药,接下来,咱们可以试一下。”

木代说:“好啊。”

***

离开会所之后,罗韧的车子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开,完全不想停下休息。

车窗外风景变换,无数车,载无数人,不知道奔往哪个前方,白昼渐渐消逝,夜色开始在周遭涂抹,然后,手机震了一下,有消息进来。

他漫不经心拿起来看,微信群里的,凤凰别动队。

随手点进去。

是系统消息。

木代退群了。

罗韧没吭声,又把手机搁回原处,继续往前开,开着开着,忽然莫名烦躁,靠边停车,推开门出来,狠狠撞上门,前走几步坐在靠边的栏杆上,大口呼气喘气。

仰头看,天上疏疏点点的星。

手机一直有响动,大概是曹胖胖他们在聊,在问,在猜测。

罗韧不想去看。

有刹车停车的声音,抬头看,不远处停下一辆suv,粗壮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兄弟,车出问题了?”

罗韧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谢了,犯困,只是停下醒神。

司机了然,摇上车窗后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那之后就没人再停了,所有的车子开过,都带起嗖的一阵风,罗韧一直在数,数到三百辆,三百辆的陌路人。

还嫌他的陌路人不够多吗?

罗韧突然出离愤怒。

凭什么?

他狠狠起身,调转车头,重新往昆明的方向。

到的时候,晨曦初开,意外的,在门口正撞见霍子红和张叔,两个人都拎着行李,要走的架势,看见罗韧的车,都有微微错愕。

罗韧急刹车下来,问:“木代呢?”

霍子红说:“跑了。”

一时之间,罗韧居然没反应过来“跑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霍子红回过头来,指向会所楼上的窗户。

“你应该知道的,木代爬墙很在行。门没有开过,应该是晚上,大家都睡熟的时候,她自己打开窗户,跑了。”

“手机没有带,银行卡也没带,估计只带了随身的现金。留了张字条。”

“写什么?”

写什么?霍子红苦笑。

她写:别找我,找也找不到。

她计划好了的,跟她说这两天要试新药的时候,她那么乖的说“好啊”的时候,就早已计划好了的。

罗韧攥了下拳头,转身大踏步走到车边,刚想去拉车门,张叔说:“算啦。”

“都走了大半夜了,你知道往哪个方向去的?找也是白忙。”

***

日头高起,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车声渐渐喧嚣,马路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木代信步踱过一个水果摊子,又踱回来,问:“草莓多少钱一斤?”

“十二块。”

她掏出钱包,开始数钱,大钞只有两张,其它的都是零票,还有钢镚,叮叮当当。

她捡了一大把零钞钢镚在手上:“两斤。”

☆、102|第6章

凤凰楼的开张,距离曹严华想象中的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十八万八千里。

木代没音信,炎红砂因为家里的债务问题回了昆明,罗韧没出现,天上下着大雨,对面的奁艳铁将军把门——连殊被警方带走,奁艳已经一连几天不营业了。

诸般种种,只描摹两个字,凄凉。

曹严华手捧一叠宣传单,困兽一样在店里团团乱转:微信群朋友圈他都群发了广告,开张日上门五折,前三免费,昨儿晚上,还在酒吧里大宣特宣请大家捧场……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你们那爱看热闹爱占便宜的神奇天性,只因下点小雨就全被浇灭了?

一万三坐在靠门的桌边,一茎明黄色吸管,细细撮吸细颈瓶的可乐,端的细水流长——都吸了两小时了,连半瓶都没下去。

他说:“曹胖胖,你安静点。”

安静?红红火火的开张之日,遭遇瓢泼大雨,连张都没开上一个,换你你能安静?

厨房里传来烤羊腿的香气,只只腌的入味,卖相也漂亮——还以为开张日会供不应求,现在如此惨淡,如何对得起那一只只羊羊羊?

郑伯从后厨出来,挺括崭新的厨师大褂,看外头哗哗的雨线,像是自我安慰又像在安慰大家:“下雨,难免的,人人都想窝家里。”

说完了,又招呼聘婷:“来,乖,别站了,坐下休息。”

聘婷今天打扮的漂亮,身上挂了条幅带,“欢迎光临”,一直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曹严华之前吩咐她:“只要有客人来,你就笑,懂吗?美美的笑。”

也就是罗韧不在,他才敢这么支使聘婷。

聘婷嘟着嘴过来,踢踏踢踏,曹严华垂头丧气,终于悻悻在桌边坐下,两腿往桌上一搭,整个人颓废地像软塌塌晾开的抹布。

这形象,万一有客人上门,岂不是掉价?

郑伯皱着眉头,正想说他,他瞪着茫茫雨幕,忽然冒出一句:“我小师父,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呢。”

一句话,说的店内气压又低八度。

霍子红当然不可能向所有人事无巨细地交代木代离去的缘由,但她也并不十分隐瞒,再加上一万三的多方打探,一些关键词还是漏了出来,诸如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雨天最容易增添伤感,曹严华唏嘘:“我小师父,青春明媚,人见人爱,怎么看也不像有精神问题。”

一万三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她有点精分?”

一说到这个,两个人就掐。

曹严华剑拔弩张,像杀气腾腾的公鸡:“只凭穿衣风格就能说人家精分?以前在解放碑,老子不知道看过多少,那些个白天套装的女白领,到了晚上穿着亮片小吊带,小热裤还不如纸尿裤遮的多,照你说,都是精分?”

一万三说:“她有的时候,性格的表现是有点不一致……”

曹严华愈战愈勇:“那人生总有高*潮低谷,前两天刚从四寨那里出来,你还不也矫情的跟坐月子似的?当年烧老蚌的豪情哪去了?你是不是也精分?”

一万三表示不跟他斗,低头继续撮吸可乐。

曹严华下结论:“只有那种不负责任没有水准的人,搞不清问题所在,才会笼统的下定义说是人格分裂!什么都往人格分裂上靠,反正不犯错误!”

外头有人走近,头发乱蓬蓬的,拎了个麻袋,挽着裤脚,人字拖,撑一把坏了的大黑伞,雨水从塌了的伞面上往下*流,像小型瀑布。

聘婷腾一下站起来,笑的跟花一样往门口冲。

曹严华踹一脚一万三:“要饭的来了,给点钱打发了。”

刚刚演讲时那一番慷慨激昂还在,支使起一万三来,理直气壮。

一万三翻白眼。

不过确实有这规矩,昨晚霍子红提醒过他:新开的店,要备专门给乞丐的零钱,三教九流都要打点。

一万三抓了把零钱出去了。

过了一会,他带着人进来了。

咋了这是!把聘婷拉进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把人领进来了,晦不晦气啊?

曹严华搁在桌面上的两只脚微微旁岔,透过v形豁口看来人:头发早就被雨水打湿,居然带着天然的卷,架一副黑框眼镜,一边的镜腿已经折了,拿白线绕了一圈又一圈,脸上带着喜滋滋的那种笑,珍而重之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机。

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居然用apple!

现在的丐帮也真是蛮科技蛮高端的。

但见他继续着喜滋滋的表情,手机翻出页面给一万三看:“亲友团,开张日五折,前三免费,是哦?”

这声音……

人是没见过,但是这声音……

曹严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手忙脚乱,撑住椅子想起来,谁知道使的力不均,整个人从桌子上塌下来,结结实实摔一嘴巴。

但他还是立刻手脚并用爬起来:“神……先生?”

神棍说:“你不是在学功夫吗?练的……也不怎么样嘛……”

**********

曹严华觉得,屋里的灯都比之前亮了。

是的,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他带着敬畏的目光打量神棍。

真是高人,之前因为凶简,出了那么多诡异棘手的事,想请他都请不来,但是现在,为了开张五折前三免费,他就冒雨上门,实在是很有个性。

穿的也个性,那种看淡浮华,返璞归真的着装风格,撑一把破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

郑伯把切条拌好的羊腿肉端上来,香气扑鼻,神棍欢喜的连镜片都闪闪发光了。

拈了一条细细品嚼,说:“好吃!就比肯德基全家桶差一点点。”

郑伯大受打击。

一万三给罗韧打完电话,过来说:“罗韧一会就来。”

神棍对罗韧没什么兴趣,又拈起一条羊腿肉,在辣椒末上滚了又滚:“可惜,见不到我们家小口袋。”

罗韧进门的时候,神棍正高谈阔论。

“只有庸医,才会把人越治越像病人!什么人格分裂,都是借口。我个人认为,心理病,其实是遇上了心魔,懂吗?心魔!”

他抓一根羊腿骨,半空一挥,比划了个表情,长的是挺入魔的。

曹严华几个听的入神,没有注意到罗韧,聘婷倒是看见他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是要说:“咦?”

罗韧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别说话。

神棍说:“古人老早就给出结论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罗韧倚住门框,门没关紧,砸在地上的雨水四溅,小腿以下都湿了。

来之前,马涂文给他打电话,先是埋怨似的,问他为什么又在找,玩捉迷藏吗,然后说,这次好像难找,万烽火那头,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个结果,罗韧是想到了的。

这世上最难找的人,是真心不想被找到的人。

**********

天渐渐黑了。

颠簸的山路上,开来一辆双层卧铺长途大巴。

再开一段,夜的愈发厉害,车里的照明灯关掉,晕黄色的车灯打开,车窗外头,影影憧憧的,说不清是树还是突兀的石头。

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翻身睡下的声音,明天下午才能到目的地,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木代躺在靠后的下铺,上铺睡了个老头,呼噜已然打的山响,一只脚吊在铺下,摇摇晃晃的。

木代睡不着,头抵着玻璃,忽然想到什么,从兜里把钱包翻出来。

还剩……

三块二。

她倒没觉得钱少,只是纳闷,是买了什么东西,人家给了她两毛的找头。

三块二,下一顿饭都未必吃得起。

但她并不焦虑,甚至有隐隐的开心,有一种,终于把旧的都摒弃掉的感觉。

反正,她又不会饿死的,因为不可知,下一顿,吃什么,跟谁吃,在哪吃,都有了未知的期待。

车身晃晃悠悠,像摇篮。

她闭上眼睛。

看到罗韧。

他站在水果摊前头,水果搁在脚边,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不过小姐,如果你是想找机会认识我的话,你可以随时打我这个号码……”

木代睁开眼睛,转头在车窗上呵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写罗韧的号码。

写完了,再呵一口气,那串号码就模糊了。

有时候,缘分让人们相遇,不是为了相守,只是为了错过。

前头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木代先时没注意,直到忽然反应出,里头夹着一个女孩子惊惶的压的低低的声音。

说:“别,别。”

是在车子靠前的位置,好像是上铺,女孩儿忽然喊了声“大姐”,声音又没了。

木代坐在铺位上不动,过了会,她下床,穿好鞋子,扶着上铺的床栏,慢慢向前走。

动静有点大了,她都能看到黑暗里两个人影的撕扯,上头的应该是个男人,压在女孩身上,捂着她的嘴,那女孩挣扎,拍临铺的铺位。

铺位上是个中年女人,背对着,眼睛半睁,木代都能看到她眼里的亮。

但她纹丝不动。

木代说:“哎!”

声音不算小,那个男人朝她看过来,恶狠狠说了句:“小娘皮,滚犊子,我特么捅死你。”

木代说:“那你倒是下来捅啊!”

她扒着床栏问那个女孩:“他跟你什么关系?”

女孩嘴巴被捂着,一直摇头,眼睛里水亮,怕是已经哭了。

那男人呼的一巴掌扇过来,木代脑袋一偏,脚踩着下铺的床栏引身,一手抓住他手腕,往着反方向掰,另一手手臂拉长,攥住他肩窝。

车子就在这个时候晃了一下,借着这股巧劲,扑通一声,木代把那个男人拉坠到地上。

男人痛呼,女孩在上头放声大哭,木代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他瓮声瓮气答:“那是我对象!”

女孩在上头尖叫:“我不认识他!等车的时候他就盯我,我一直没理他,上车了又把铺换到我边上,我不认识他!谁知道灯一关,他……他就不要脸……”

四周的铺位有动静了,众人纷纷起来,有人打手电,有人开手电照亮,有人大声嚷嚷:“怎么了?怎么了?”

这时候,倒是全醒了。

先前的那个中年女人也坐起来,她离得最近,似乎觉得有义务解释:“我也不清楚,我还以为是小青年吵架……”

那男人站起来,人高马大,一张脸扭曲的变了形,吼:“那是我对象,吵架干你鸟*事,滚犊子!”

旁边的人有胆怯了的,说:“是搞对象吵架啊……”

那女孩连滚带爬的,往木代这边来,说:“姐,我真不是他对象,真不是。”

借着车里的光,木代看清楚她的脸,难怪叫她姐,才十六七的样子,那男的,得三十多了。

木代说:“你身份证带了吗,给我看看。”

又看那男人:“你自己的对象,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哆嗦着赶紧从包里翻身份证给木代,边上有人起哄:“是啊,你对象叫什么名儿?”

那男人脸色难看之至,凶悍的目光四下那么一扫,起哄声就低下去了。

车子还在开。

那男人小醋钵一样的拳头拧起,朝着木代走过来。

车厢里鸦雀无声,女孩吓的脸色发白,拉着木代,似乎想把她往后拉,木代看了她一眼,说:“遇到我是你幸运啊。”

她一脚蹬住下铺跃起身子,那男人抬头看她,被她一个肩肘正撞在脖子里,痛的翻身就倒,木代落到他前头,俯身抓住他两个肩凹,沉肩坠气,居然把他拖动了。

像拖一口死猪。

她一直把他拖到前头,司机还在驾驶,轮班的另一个司机起身拦她:“干什么啊这是?”

木代说:“开门。”

驾驶的司机靠边停车,门一开,木代就把人踹下去了,又把门拉关上,说:“开车!”

司机说:“姑娘,你不能那么闹,那也是乘客啊。”

木代没理他,自己转身,一路往铺位走。

车子停了一会,那个男人在下头,一直不敢上车,过了会有乘客发脾气:“还走不走啊?”

起哄声中,轮班的司机偷偷把门开了些,那个男人瑟缩着上来,就蹲在门边,没再敢往里走。

车子又开动了。

车厢里慢慢恢复平静,木代手枕在脑后,看到一个怯生生靠近的身影。

走近了,看到是那个女孩,拎着随身的大包小包,看了木代一眼,犹豫着在她铺位上坐下来,只坐小半个屁股。

再然后,她低下头,翻弄着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一个橘子。

她说:“你吃橘子啊。”

木代接过来,指甲划进橘皮,然后剥开,送了片橘肉进嘴里,甘甜,微酸,饱满的汁液舒缓味蕾。

女孩回头朝车门处看了看,又朝木代挪近了些。

——“车子的终点站是南田,你也去南田?”

——“我本来在外头打工,我姑妈在南田开饭馆,让我去帮忙。”

——“我叫郑梨,香梨的梨。”

——“南田是个小地方,你去那干嘛啊?”

木代一直没说话,吃完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清香在沉闷的空气里漫开。

郑梨想,她大概不会理我了。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开口了。

她说:“我去找人。”

☆、103|第7章

夜深人静。

神棍站在鱼缸前头,撅着屁股,啧啧赞叹着看水中的凶简,也不知道他从哪搞了个放大镜来,时不时眯着眼睛凑在眼前,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学究。

说:“这是凤啊还是凰啊,你看这纹络,精细精细的,最好的工匠都雕不来呢。”

罗韧有点疲倦,雨已经小很多了,但还是淅淅沥沥个不停,这半夜三更的,居然起了凉意。

神棍的造访,罗韧并没有太当回事,这个人总是咋咋呼呼,说他懂吧,总是满嘴推测,说他不懂吧,偏偏又讲的头头是道——跟他的名字一样,“神棍”,不好不信,又不好尽信。

罗韧说:“今晚你就在这住下吧,郑伯把楼下的客房收拾出来了,住不住随你,住多久也随你。没事的话,我先去睡了。”

他转身想走,神棍在后头叫他:“罗韧。”

有那么一会儿,罗韧觉得奇怪,但是不知道奇怪在哪——末了才反应过来。

神棍总是没个正经,一贯地叫他“小萝卜”,这好像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

语气还少有的郑重。

罗韧回头。

神棍拖了张椅子坐下,食指点着鱼缸的外壁:“渔线人偶、仙人指路、胭脂琥珀,三根了。”

是,三根了。

“有什么感觉没有?”

感觉?罗韧皱眉:这能有什么感觉?

神棍说:“你不能像拉磨的驴一样,抽一下才动一下,你得去想。”

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两只手指的指尖抵到太阳穴上,一副要开动脑筋的样子。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

“你就从来没想过,这凶简是打哪来的,为什么是七根?为什么出现在你们找到的那些地方?为什么要害人?只是为了害人吗?还是有什么目的?收了它为什么重要?”

为什么为什么,神棍像是忽然变身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罗韧问:“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至少在想啊。”

神棍屁股挪动着椅子,又把身子转向鱼缸。

罗韧听到他喃喃:“又不是打地鼠,出来一个打一个,这中间,总是要有联系的吧……”

也许吧,可是联系在哪呢?

罗韧离开的时候,神棍还在苦思冥想,两腿盘坐,一手苦苦托腮,像滑稽版的思想者。

这个晚上,罗韧睡的不大好,神棍的话、木代的事,搅得他难以安枕,做了很多芜杂的梦。

梦见在街上行走,路人忽然都举止僵硬,四肢被看不见的线牵引;梦见大海掀起狂浪,海水旁掀露出海底,兽骨排成的巨画历历在目;梦见屋檐下挂起的扫晴娘,忽然诡异地朝他眨眼,像是在说:你猜,联系在哪?

最后梦见木代。

她坐在黑暗里,周身罩着朦胧的微光,仰起脸朝他微笑。

罗韧过去搂住她,觉得古人形容女孩儿是温香软玉,这话委实不差的。

他低头去吻她面颊,问她:“去哪儿了?”

她向着他狡黠一笑,说:“你猜啊。”

……

梦到这里就断了,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

罗韧苦笑:都让他猜,他哪猜得过来?

再无睡意,索性起身,先去存放凶简的房间。

里头的灯已经关了,杳无声息,还以为神棍去楼下的客房睡觉了,谁知一揿灯,鱼缸外头赫然用透明胶粘了张白纸。

上头歪歪扭扭的留字。

——我去函谷关了。

***

姑妈郑水玉和姑父何强两个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郑梨觉得很尴尬。

她有点忐忑的看木代。

是她把木代带来的,在大巴车上,她感激木代帮忙,拼命想着要回报她,得知她想找人,赶紧把姑妈搬出来:“我姑妈在南田县好多年了,那是个小地方,你想找谁,她保准知道。”

又问木代有没有落脚的地方:“你不嫌弃的话,跟我一起住啊。我姑妈的饭馆反正招人,你想在那打份工也没问题的。”

话说的太满,到了才知道,郑水玉的餐馆也只小本经营。

看到她还拖了一个,郑水玉的脸色顿时就拉下来了。

木代却像是没看见,靠住餐馆的门向外打量:这是条很小很窄的街,生活气息浓厚,街头有杂货店,街尾有蔬菜摊,修自行车的、理发的,应有尽有,像个小世界。

斜对面有个卖棉花糖的,脚踩机器,小木杆子在兜轮里转呀转的,一丝丝糖絮就裹上来,裹着裹着,就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木代看的兴起,大踏步过去,一问,一个两块钱。

她买了一个,全部身家,顿时去了大半。

但是没关系,撕下一缕放进嘴里,舌头一压,再轻轻一抿,一丝丝的甜就在口中荡漾开来。

幸福的不太真实。

郑梨急急迎上来,压低声音。

“木木姐,如果我姑妈不愿意……你也别生气,我可以再想办法。”

虚岁十七的小丫头片子,能想什么办法?木代说:“他们会用我的。”

她说的笃定。

同一时间,郑水玉打定主意。

这姑娘长的漂亮,能帮店里招客:店里的常客都是些大小伙子,谁不喜欢养眼的姑娘?

再者,小梨儿说她能打:这再好不过了,店里闹事的人也不少,打起来了难免殃及池鱼——上次一伙小混混喝醉了闹事,老公何强上去拉架,迎面挨了一砖头。

有个能打的在就省心了。

***

房间是二楼的阁楼,低矮、逼仄、潮湿,郑梨硬要把床让给木代,自己睡单人的弹簧折叠钢丝床。

第一天不用上工,木代说:“我出去走走。”

她也没交代去哪,一个人下楼,郑梨趴到窗口,隔了一会看到木代出来。

她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慢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临街的摊位,拐过街角不见了。

郑水玉上来,右手拎了个水壶,左手是摞在一起的用水盆,问她:“这个木代,怎么连行李都没有?”

郑梨说:“大概是路上丢了吧。”

忽然想到什么:“姑妈,有新的牙刷毛巾拖鞋吗?木木姐应该用得到的。”

郑水玉沉着脸:“没有!”

又示意对面:“楼下就有小超市,自己不会买吗?”

郑梨不高兴,觉得这个姑妈,于小处也忒抠门儿了。

她掏出自己的小钱包,捏在手里,昂着头蹬蹬蹬下去了。

***

南田县很小,往一个方向直走,只大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城乡结合处。

名副其实,黄土地上种着玉米,也有西红柿,往田埂上走了几步,居然遭遇一只大白鹅。

木代原路返回。

尘土很大,车多,摩托车和自行车也多,桥头大喇喇摆着小吃摊,穿着脏兮兮围裙的摊主在炸萝卜饼。

没人出来呵斥影响市容,小城市,就是这样,脏乱是脏乱,透着亲切肆意。

有逃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蹲在路边玩纸牌。

萝卜饼一块钱一个。

木代在油锅边等,看生面酱裹着的萝卜饼在热油里上下无路。

她跟摊主搭话。

“我记得,从前,站在大桥头,往那里看,有一片楼,四方方,黑不溜秋。”

摊主拎着锅勺,茫然地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现在是片新楼,顶上是巨大的广告画,广告上是前一阵子特红的韩国明星金秀贤,竖着大拇指,边上是广告语。

——英语培训到蓝天!美好未来在明天!

金秀贤大概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还接过这样的广告。

摊主皱眉,用锅勺翻了一把萝卜饼,嘴里嘟嚷着:“那是多久前?不记得了。”

木代说:“我小时候。”

摊主看她一眼:“你小时候?那得十五年?二十年?”

她重新看向木代指的地方,似乎想起了什么:“哦,是,印象里是有,拆了。”

“那楼里的人都去哪了啊?”

摊主麻利的将萝卜饼起锅,放在搁架上沥油:“散了吧,该搬哪搬哪呗。”

***

晚上,木代睡不着。

小阁楼里闷热,蚊子居然也早早出动,嗡嗡嗡地扰的人心烦,郑梨在床上愤愤,啪啪的巴掌声不绝于耳。

一边拍蚊子一边跟木代说话。

“木木姐,我问过姑妈了,她说那片楼,十来年前就拆了,那是老楼,后来都变危楼了,设施设备也不好。”

是不好。

木代眼前仿佛出现那逼仄的楼梯,长满青苔的水槽,水龙头一拧开,整根塑料水管都在嗡嗡颤动,像是地下水要喷薄而出。

“木木姐,你光记得要找的人爱穿高跟鞋了?名字呢,不记得?”

不记得,小孩子的记忆是奇怪的。

她记得从桥头去看,能看到家所在的那幢旧楼,四四方方。

记得被送去孤儿院的那天,在桥头坐长途车,司机扯着嗓子喊:“南田,南田始发!”

记得家里破旧的水槽,剩了饼干屑的饼干盒。

唯独记不清那个被她叫作“妈妈”的人。

不记得她的名字,不记得她的脸,因为她的脸始终模糊,敷满颗粒粗糙的香粉。

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是因为自己那时候长的矮,视线低吗?

她爱穿高跟鞋,瘦骨嶙峋的脚顽强塞进不合适的鞋子里,脚面被磨红,脚跟被磨出了泡也不在意。

木代说:“她喜欢穿高跟鞋,尤其是红色的,那时候,整幢楼也没几个人这么穿。”

啪的一声,郑梨又拍死一只蚊子。

说:“这就好办,咱们得空的时候去打听打听,这县城里,老住户很多,一住就是十几二十年的,总有人记得的。”

☆、104|第8章

炎红砂回到丽江,兴致不高。

她找霍子红咨询,两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里,神色都凝重,一万三故意寻个由头从旁经过,听到炎红砂问:“那是都要我还?要是卖了房子还不够呢?”

一万三回转来,曹严华正伸长了脖子朝那头张望,急急套消息:“怎么样怎么样?”

一万三说:“世事难料啊,前一阵子还是富婆呢,一朝大厦倾塌,当然了,她那叔叔和爷爷也没做什么好事。”

曹严华说:“都是她叔叔举的债,我红砂妹妹背这种债太冤枉。要说是报应吧,应该报应在炎老头身上才对。”

一万三不这么觉得:“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富婆乘了这么久的凉,现在担点连带责任也正常啊。”

曹严华瞪他。

那边谈的似乎差不多了,炎红砂耷拉着脑袋过来。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你不要丧气,有我们呢,有一口饭就有你一口汤,总不会让你饿死的。你要真被抓进去了,我们会想办法凑钱捞你出来的。”

他给她罗列希望:“你们家的宅子,应该值不少钱,要是还不够,我就陪你去趟四寨,别忘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宝石在呢,再不行,还有房产!”

他手一挥,直指凤凰楼的方向。

炎红砂说:“我没烦,这一阵子发生太多事,我就是觉得……怪没劲的。”

她在距离吧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趴下,脑门抵在桌面上,扎起的辫子执拗地翘着。

一万三盯着她看,看到后来,忽然有点唏嘘。

想想,好像的确是红砂最倒霉了。

自己是混混儿,到哪有口饭有张铺位就行,无所谓,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贼骨头铿铿的抗造,罗韧完全是非人类了,出了那么多的事,没见他慌过。小老板娘虽然不知怎么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着有人宠着吧……

细想,红砂其实比木代还小一点,无忧无虑地活到这么大,忽然接连失亲,知道了家里发迹的不堪真相,财富被收回,剩了孑然一身,没哭没闹没上吊,还在想着去把债给清了……

一万三忽然觉得,还挺佩服她。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个大大的笑脸。

端过去给她,说:“我请你的。”

炎红砂抬头,狐疑地看他,然后拿起小汤勺,在咖啡里搅啊搅啊:“你这么好心?没放药?肯定喝了拉肚子……”

md!

曹严华在一旁凉凉的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时的罪恶嘴脸都昭然若揭了,现在装什么爱心暖男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尼玛曹胖胖是想死吧!

一万三抓起一个糖包就向曹严华扔过去,他躲的好快,脖子一缩,糖包就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了,正砸在墙上挂的一幅画上。

曹严华为自己的反应速度所惊叹:完全是身随心动啊,看来这些日子的基础功夫没白练。

他洋洋得意,正要呛一万三两句,忽然发现,一万三根本没看他。

他正皱着眉头,盯着刚刚糖包砸到的那幅画,然后起身,走到那幅画面前细看。

炎红砂纳闷,用口型问曹严华:他干嘛?

曹严华也一头雾水。

是那幅画有什么特别吗?

酒吧的边墙,为了增加情调,零星的挂一些特别的画,并不稀奇,事实上,聚散随缘还专门开辟了一面墙,供客人留言涂鸦。

那幅画,是仿品,日本浮世绘,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画面也简单,就是渔船置于巨浪的腹部,远处是安详的富士山。

曹严华凑上去,满脸纳闷地看一万三,炎红砂有点忐忑,端起了咖啡就是一大口。

满嘴的苦涩,忽然反应过来:哦,对了,糖包让一万三给扔了。

不过,一万三在看什么呢?

大门被推开,带动门上挂着的东巴风铃,还有聘婷清脆的声音:“小刀哥哥!”

一万三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蹬蹬蹬退后三步。

罗韧带着聘婷一起来的,只一眼,酒吧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曹严华的莫名、炎红砂的怔愣,还有……

他的目光在一万三和那幅画上打了个来回:“看什么呢?”

***

聘婷被张叔带进了吧台洗盘子,她倒是乐于劳动的,哼着歌儿,水龙头开的老大,水花溅起来,喷了她一脸。

她咯咯笑着,撑着吧台仰起头,想给罗韧他们看自己狼狈的脸。

然后脸色垮下来,悻悻的。

没人看她,他们围坐着,都在看取下来的那幅浮世绘。

一万三指着画的左侧,那里,海浪翻卷如同巨爪。

“突然之间,就看到海浪在翻转,就好像是形成了个漩涡,旋着旋着,就成了个空洞,黑漆漆的,像是个洞。”

“然后听到声音,砰,砰,像是心跳的那种,接着你就看到那个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着心跳的节奏,像是洞里,有个巨大的心脏。”

曹严华听的极其兴奋,一时间居然词穷:“我就说……跟我看到的一样……也是这样……”

他追问:“有风吗三三兄?还应该有风的。”

风?一万三恍惚了一下。

有。

凉的,森冷的风,带着腥咸气息,迎面吹来。

***

木代对新生活接受的很快。

极其枯燥,又极其简单的新生活。

每天的活动范围离不开菜场和饭馆,上菜、收银、擦桌子、倒垃圾,像恒定的轨迹,不出半点偏差。

郑梨不喜欢这生活,十七岁的姑娘还是不定性的风,喜欢追逐热烈和新鲜,餐馆的生活却是老旧的框画,把她框在横条竖条当中,还总带着难闻的油腻味。

她不止一次沮丧地问木代:“木木姐,你怎么待得住啊?”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木代觉得这样的生活,对目下的自己来说,是最好的。

如果继续待在红姨身边,罗韧身边,往事挥之不去,空气都会是压抑的吧。

这里没人认识她,缓慢取代激烈,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她可以静下来,认真想一些事情。

何医生跟她说了很多,无非是:木代,你生病了,你有三重人格,你现在混乱,需要治疗,需要尝试新的方法。

木代不觉得自己是生病,她甚至心理抗拒,不想去了解关于人格的种种分析解说。

她觉得,问题的根由,也许是她身体里有三个自己,而她没管住罢了。

就像三个小妖怪作乱,模糊了她的本来面目,久而久之,连亲人、朋友、爱人都不知道她的样子了。

为什么没管住,大概是她胆小、怯懦、逃避,听之任之,头埋进沙子里,眼前一黑,以为世界就不转了。

就好像个大宅子,主人不出手,下头人就蹬鼻子上脸,钱账、人事,全是一锅乱粥,如同小说里说的那样:渐渐露了那衰败的气象来。

那她现在,就来出面管一管,正本清源,扬威立万,必要的时候,杀一儆百。

这感觉新奇,她好像登上权座,对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许多自己发号施令。

不管是三重人格,还是三十重人格,都要听我的。

心病,无外乎有心结,一个个疙瘩,把她的生活都拧的面目全非。

没关系,从最初的最初,一个个来解,渐渐还自己本来面目。

不需要何医生,不需要新型疗法,也不需要林林总总的药。

我就是我自己的药,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

郑水玉慢慢有点喜欢木代,老板总是喜欢勤快的工人:木代手脚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懒也不拖沓,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在靠近门口的桌子边坐着,阳光从玻璃门里透进来,拂在她的脸上。

郑水玉跟她聊天,问,多大啦,有男朋友吗。

木代说:有啊。

这个“有啊”让郑水玉大为惊诧,和所有好奇打听的中年女人一样,她其实是想接一句:要么姨给你介绍一个?

居然“有啊”。

“长相怎么样,帅吗?”

木代低下头,抹布在桌子的一面反复的揩,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帅的。”

“家里有钱吗?”

木代想了想:“有吧。”

“对你好吗?”

“好。”

郑水玉有点纳闷:“那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在这种小地方打工呢?”

木代说:“他忙啊。”

说的理直气壮,郑水玉有点搞不懂她。

下一秒,她进了后厨,郑水玉的老公何强是主厨,刀工不错,在给土豆切条。

他教木代:“手指要弯起来,手背抵刀面,这样就不会切到手了,下刀要快,足够快的时候,那就是刀光一片……”

其实何强远没到那个境界,只在小姑娘面前摆忽罢了。

木代说:“我试试。”

她尝试性的切了几下,然后手上渐快,铎铎铎铎,刀刃和砧板相击相打,像是快节奏的音乐。

切完一个,又一个,砧板上堆满细细的淡黄色土豆切丝,姿态优雅的艺术品。

何强张大了嘴在看,郑水玉和郑梨都被这声音吸引,从厨门处探进头来。

再伸手摸,盆里空了,土豆已经切完了。

木代拎起刀,向着砧板用力一掷,菜刀的边角剁进木板,铿然而立,像音乐乍停的一记强音符。

然后转身,面对着三个人合不拢的嘴,屈膝、低头、一拎围裙,像谢幕的芭蕾舞小天鹅。

咯咯笑着就出去了,舒心舒意。

郑水玉觉得,这个服务员招的真值。

下个月或许可以给木代加工资,省得她心气高,被人挖墙角跑了。

***

这天晚上,晚饭时间刚过,夜宵时间没到,刚好是一轮空闲。

木代坐在餐馆门口,看对街那个红色的公共电话亭。

然后拿了纸笔,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写完了,抬头看郑梨,招手让她过来。

郑梨没来由地喜欢她,就喜欢跟在后头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到跟前。

木代说:“有钱吗?帮我个忙。”

她想打电话,但刚上工,还没来得及预支工资,口袋里只两个一角的钢镚。

郑梨赶紧点头:“有!”

两个人挤到电话亭里头,木代转身关好门,郑梨投了币之后,她慢慢地摁下一串手机号码,等候的当儿,把纸条塞给郑梨,说:“照着念。”

借着街灯和巷子里林林总总的各色灯光,郑梨看清楚那行字,她有点不明白,看向木代,想问:为什么?

木代背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面,头微微歪着,格子衬衫卷起了袖,露出白皙的手臂,她伸出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多讲话。

目光温柔而沉静,长长的头发拂过肩膀,被后头打过来的灯光笼出柔和的光晕。

郑梨觉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的话,几乎就爱上她了。

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喂?”

郑梨一怔,赶紧举着字条,用自己不标准的普通话,磕磕巴巴照着念。

“您好,本公司专营各类房产,佣金优惠,服务到位,是您投资置业的不二选择……”

电话挂断了。

郑梨捏着字条,有点不知所措,木代低着头,一直在笑。

过了会,她轻声说:“真没耐性。”

说完了,门一推,往饭馆的方向走,脚步轻快。

郑梨在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追着问:“木木姐,是你仇人吗?故意打电话去整?”

巷尾传来呼喝的声音,木代偏头去看,一群混混模样的人,抬着箱啤酒,正吆五喝六地往饭馆的方向走,要么袒胸露背,要么穿着松垮,年纪都不大,估计也就十□□岁。

木代说:“快点,夜宵档要开了。”

☆、105|第9章

这样的街边饭馆,一日三餐加夜宵,属夜宵档最乱。

大概是白天有日光照着,还会尽量克己着彬彬有礼,到了晚上就容易脱略形骸。

袒胸露背上桌翘腿、斗狠买醉借酒装疯、荤段子胡话一套套的——木代只当一切都是助她修身养性的空气。

饭馆里所有的折叠条桌都打开,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中,上菜几乎迈不下脚,木代端着盘子侧着身子:“借过,借过。”

有人不耐烦地瞪她,她毫不客气瞪回去,有个醉酒的客人涎着脸过来摸她胸,被她捉住手腕顺着胳膊一拧,整个人趴到酒桌上,木代往他脑袋上淋了杯啤酒,说:“来,醒醒酒。”

那客人恼怒非常,挣扎着站起来,脑袋一甩,啤酒滴子乱飞,跟刚上岸甩水的狗似的。

饭馆里有那么几秒钟的寂静,那个客人抡起一碟菜就要往地上砸。

木代说:“你敢!”

那个客人被她一呼喝,抡着盘子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

郑水玉怕事,赶紧上来掐木代胳膊:“快快,给客人道歉。”

木代盯着那人,开始解围裙:“出去单挑?”

外头的小巷里灯光晃晃的,餐馆里的人开始起哄。

“或者……”她伸手从隔壁桌拿了一瓶啤酒,往这张桌子上重重一顿,顿的一桌人面面相觑,“吹瓶?”

那人脸色尴尬,同行的人赶紧起来劝和,于是就坡下驴两相和气,没单挑也没吹瓶。

夜宵档在继续,只是列桌似乎都规矩了很多,木代再出来上菜的时候,还有人主动拖凳子让路。

再回到后厨时,郑水玉她们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郑梨说:“木木姐,你以前经历过这种场合吧?压的这么顺。”

木代说:“没啊。”

她自己想了想,也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

郑梨脸都白了:“那你……那样……”

木代说:“这些人,你扫一眼就知道,只认棍子的。我不得借个事扬威立万?不然苍蝇样赶了一个还有一群,又或者天天都来,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郑水玉说:“合着你讲大话呢。”

她忧心忡忡的:“好险啊,要真出去单挑怎么办?”

木代满不在乎:“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那吹瓶呢?”

“吹个一瓶两瓶的能叫事吗?”

郑水玉哑口无言,转头偷偷跟何强说:“我这心里怎么老不踏实呢?”

何强围着灶台转,说她:“你呢,就是小市民心态,总想请个全能的,请来了真菩萨又怕。你要真不放心她在前头,就让她留后厨吧。”

留木代在后厨,郑水玉倒是想,但是看郑梨扭扭捏捏那样儿,镇不住场子啊。

近半夜时,客人陆续都散了,只剩了一桌小混混模样的,年纪都不大,十八*九岁,自抬了啤酒来的。

郑水玉最烦这样的,没什么油水可捞,一碟花生米加一盘土豆丝能下两小时的酒,占着桌子不挪窝儿,影响她翻台,还特别容易闹事。

果不其然,忽然就拍着桌子嚷嚷起来了。

郑水玉头疼,吩咐木代:“你边上看着,别让他们砸东西。”

木代拖了张椅子,在不远处坐下。

也不懂他们为什么吵,脸红脖子粗的,向着一个胖胖的男生发通牒:“够胆就去,不去不是男人!”

什么神奇的地方,严重到不去都不是男人了。

那个胖男生讷讷的,腮上的肉簌簌而动,似乎左右为难。

为首的平头一巴掌掴向他后脑勺,响声干脆敞亮。

“还有胆子没有?去一趟要你命了?”

胖男生嗫嚅着:“我听说挺可怕的……”

“我们都去过,可怕在哪了?还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胖男生瑟缩似的抬眼:“人家说……”

他压低声音,脸色惶恐:“半夜的时候,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听,能听到心跳声,就像是里头有人……”

木代斜眼乜他,语气到位,神态表情也到位,不出演恐怖电影真是演艺界的损失。

平头骂骂咧咧的,手一扬,又要掴他。

木代说:“喂。”

她态度不耐烦,脸上写着赶人。

平头有点怵她,扬起的手改成揪,攥住胖男生的衣领往外一推:“走走走。”

一群人起身,踢踢踏踏往外走,有人把饭钱拍在桌子上。

阿弥陀佛,这一天好长,总算是可以收工了。

***

门外,胖男生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

平头男很瞧不起他,说:“鸡崽大点的胆子……”

胖男生极力为自己辩护:“真的,我还听说……”

他自己先打一个寒战:“人家说,那水泥台子里,陷着个女人,没有月亮的时候,她会穿红色的高跟鞋……”

平头男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滚犊子,没胆去就别整天屁颠屁颠跟着我们。”

……

***

木代觉得,自己和郑梨,大概是有代沟的。

终于收工,她精疲力尽地只想睡觉,郑梨居然还精神奕奕的,要去网吧。

木代追问,郑梨扭扭捏捏的:“我跟人约好了聊天……”

满脸绯红,对方大概是个适龄男子吧,网吧就在楼下隔壁,木代也并不担心她的安心:“那去吧,早去早回。”

郑梨应了一声,欢快地像出笼的小鸟。

没了郑梨,屋子里安静的让人不习惯,老旧的挂钟定点报时,丝毫不顾忌会扰人清梦。

响过三响的时候,郑梨回来了。

她蹑手蹑脚,似乎怕吵了木代,又似乎有事想告诉她,在她枕边停了一会,耳语一样问:“木木姐,你醒着吗?”

没有声息,郑梨想,大概是睡着了吧。

刚转身,木代在身后问:“有事?”

郑梨吓的险些绊着。

回过头,木代已经撑着手臂坐起来了。

郑梨小心翼翼:“我吵着你了?”

木代说:“本来也睡不着,有事?”

郑梨说:“我去上网,帮你查了,你不是要找个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吗?我帮你查了。”

木代啼笑皆非:这不是正确的路子吧。

果然,郑梨说,查到个关于红色高跟鞋女人的恐怖故事。

红色高跟鞋、绣花鞋等等,诸如此类,从来都是恐怖故事的烂熟梗,木代连听的兴致都没有。

她重新躺下,命令式的口气:“睡觉。”

郑梨没办法,草草洗漱,钻进被窝。

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走,闭上眼睛,全是网上看到的故事情节。

***

开始,她的确是聊天去的,但是那个叫“追风骑士”的男人发来一张自拍照之后,她就兴致全无了。

有一句老话说的很对:长的丑就不要出来吓人了。

但是包了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干点什么好呢?

忽然想到:木木姐不是要找人吗?

于是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南田、红色高跟鞋。

出乎意料的,好多条搜索结果,标题都是一样的,可见是同样的内容被反复转载。

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于这种恐怖话题,郑梨既害怕,又猎奇。

最终猎奇心理胜出,鼠标挪了又挪,还是点了进去。

里头提到了近二十年前,南田县修的一个雕塑。

按照当时的规划,这雕塑将汇通三条新修的马路,继往开来,象征着城市腾飞,所以雕的是匹昂首腾空的骏马,基座是厚重的水泥台子。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雕塑落成,领导班子对城市规划有了新的想法,中心城区南移,另外的马路接通省道,这里连带着周围区域完全破落,跌成了城乡结合部,就如同木代先前看到的,田埂上长稻禾,随时邂逅闲庭信步的大白鹅。

脑补的话,场景凄凉而又诡异,破落的郊区地带,人烟稀少,偏偏伫立着这样一座跟周围环境完全不搭的雕塑。

无人管理,无人维护,这里成了小混混及不务正业人士的厮混场所,在这打架斗殴的有,激情燃烧的也有,水泥台子上各色的漆刷各色的词句和画,字都是骂,画都是写意,总之看不懂就对了。

也不知道哪一年,哪场激烈斗殴,马头也被砸掉半拉。

再然后,那个诡异的故事传开了。

说是,夜深人静,一个人前往腾马雕台,把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仔细听,会听到心跳的声音。

就好像,水泥台子里埋了个活人。

又说,当你听的入神的时候,颈后,会忽然间吹起冷风,急忙回头去看,身后当然是没人的,但是如果低头,你会发现,身后有双红色的高跟鞋……

郑梨被吓的头皮发麻。

很多回帖,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居然成了精神文化生活贫瘠的南田县的一个消遣去处,很多人拿这个打赌、比胆色,专挑月黑风高的时候前往,用涂改液在台子上炫耀似的写下xxx到此一游的字样。

事情闹的最沸沸扬扬的时候,当初的施工队都出来辟谣,工头的原话是:放屁!当时没动用大型铲车,水泥台子浇筑是我们拌好了一铁锨一铁锨铲进去的,真有活人,我们会不知道?

但是传谣的速度总是比造谣要快的,又或许,人们心底,暗暗盼望着这样刺激的恐怖,真实性与否反在其次了。

***

罗韧睡的迷迷糊糊,被神棍的电话吵醒。

三更半夜,想来也不会是打来寒暄的,罗韧在黑暗中坐起身,问:“你到函谷关了?”

神棍说:“早呢。”

他声音里,有少有的激动。

罗韧察觉到了:“有事?”

神棍说:“虽然我没过多关心你们和凶简的事情,但那不代表我不在意。我一直觉得,凶简是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罗韧失笑: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神棍,会把这样的追寻冠以“研究”或者“课题”的字眼了。

“第二根凶简之后,我让小万万帮我留心一些事,因为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我没跟你们提过,只是希望,从一个新的角度,能发现一些什么……”

小万万,当然就是万烽火了。

万烽火很给神棍面子,神棍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朝他要消息但不付钱的人了,因为他很斩钉截铁的表示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罗韧有点紧张,他伸手,触到床头的台灯开关,又慢慢缩回来。

好像黑暗更能给人安全感似的。

他问:“你要查什么?”

“那几幅画,渔线人偶的插图,合浦海底的巨画,有没有在其它的地方,以其它的形式,出现过。”

“有吗?”

神棍停顿了一下,这间隙的时间里,罗韧听到自己滞重的呼吸。

然后他说:“有。”

☆、106|第1?章

凤凰楼的生意终于如曹严华所愿,一天天慢慢好起来。

从最开始的没有客人,到一天两三桌、四五桌,尽管按照一万三的说法依然是每天连本都收不回来,但曹严华觉得,从无到有,就是巨大的飞跃了。

他辞了聚贤楼的工,晚上在酒吧帮忙,白天时间几乎都耗在凤凰楼。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自己找事忙活,洗洗碗、擦擦地、算算账什么的。

炎红砂和一万三两个不像他那么尽心,但时常冒头,算是常驻,至于罗韧……

他基本不出现。

曹严华觉得也合情合理:他大概为了妹妹小师父在担心吧。

私底下,曹严华和一万三炎红砂他们讨论过木代的去向,曹严华和炎红砂都忧心忡忡,只有一万三无所谓,他甚至对他们的忧虑感到不理解。

——“你们以为我国是有多乱?她一个成年人,自己做决定,身上还有功夫,哪那么容易就出事了?”

炎红砂说:“万一呢?”

万一真是个细思则恐的词儿,就怕这个万一。

曹严华正胡思乱想,门口出现一个人,先还以为是客人,脸上端了笑正要迎上去,下一秒反应过来,是他小罗哥。

真是稀客。

曹严华问:“有事啊?”

“有饭吗?”

阖着是来吃午饭,吧台后头,郑伯抬头强调:“罗小刀,你吃饭一样要给钱的。”

罗韧笑。

他选了远离吧台的墙角位置,点了兰州炒饭,加一份羊肉肋排,一瓶可乐。

先不急着吃,示意曹严华坐下。

开口就问:“还记得五珠村海底下那幅画吗?”

记得,一万三后来特意重新画过,就张挂在存放凶简的房间里以作参考,那算是个凶杀场景,溺死。

“神棍昨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是在另一个地方,也发现同样的画了。”

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点了张图出来,递给曹严华。

曹严华接过来细看。

拍的照片,像是石板,上头凹刻的模糊线条,边沿还长了青草。

往后翻,一共三张。

第一张,有人蹲在河边俯身饮水,身后站了个人,蹑手蹑脚,偷偷靠近,像是意图去推。

第二张,先前那个饮水的人正被后一个人摁在水里,双手上举,似是拼命挣扎,远处,飞奔而来第三个人,像是听到呼救前来阻止。

第三张,水底沉着饮水人的尸首,赶来施救的人正把凶手摁压在地上。

曹严华惊讶:“三张?”

如果没记错,五珠村海底的巨画甚至不是全的,老蚌根本没来得及完成第三张。

罗韧拉掉可乐的拉口,仰头喝了一大口,碳酸带气的后劲上来,冲的鼻子和喉咙发痒。

“在浙江的一个古镇,石板桥,你看到的是踏脚的石板画,连着的。”

难怪线条模糊,千人踩万人踏的。

“说是当地的风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桥板上,任人践踏,就可以让这种恶事不再发生。每座桥板的画都不一样,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甚至有一座,刻的是男女偷情伤风败俗,踩的人尤其多,以至于线条都快看不到了。”

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了,画面比较含蓄,不会很露骨。”

曹严华咂舌,把这些刻在踏脚石板上去“践踏”,劳动人民的想象力和穿凿附会的能力真是无穷无尽。

他手指点在触屏上,把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

“所以,神棍的意思是,新的凶简,在浙江的这个……古镇?”

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每一根凶简都有一个甲骨文的字,又叫简言,理论上,应该各不相同。第二根凶简的字是“水”,这桥板上的画又跟第二根完全相同……

曹严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是第二根?相同的……第二根?”

罗韧点头。

从浙江古镇到广西合浦,曹严华画了一下脑图:这是跨了大半个中国的幅度啊。

“还有,石板桥很有年头,至少是解放前修的。”

曹严华觉得信息量有点大,很多线在脑子里开始打结。

罗韧看出来了,说:“纸、笔。”

曹严华颠颠跑到吧台,拿了纸笔又回来。

罗韧在纸上画了中国的地图轮廓,东部浙江的位置打了个三角,南部广西合浦的位置打了个三角,用条弧线连了起来,旁边写了个“至少&gt60年”。

曹严华小心翼翼猜测:“用了六十年时间,从浙江到合浦?”

单看罗韧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的不对,曹严华有点尴尬,他知道自己逻辑推理不行,不长智商光长肉。

罗韧说:“这只是神棍托人去查,发现了的。而事实上,中国很大,隐秘的地方太多,你怎么知道,这幅画没有出现在其它地方呢?”

曹严华终于明白了:“它……凶简一直在移动?”

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第一根,渔线人偶,凶案地点一变再变,凶简当然是在移动了。

罗韧问了个问题:“你觉得,它是在乱动呢,还是有自己的规律?如果有规律,它是按照什么样的路数在动?”

曹严华的脑子彻底当机:“要么,喊我三三兄和红砂妹妹一起研究?”

笨不能只他一个人笨。

罗韧说:“先来吃饭,先遇到你,就先跟你说了。你遇到他们,就跟他们说说好了。”

***

午饭过后,木代告半天假,向郑水玉支半个月的薪水。

郑水玉打死不相信她没有钱:“你是藏在内衣口袋或者什么秘密地方了吧?”

木代一脸的坦荡:“真没有。”

郑水玉数了钱给她,说她:“没你这么过日子的,做人,尤其是女孩儿,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啊。”

木代笑笑,揣上钱就出去了。

阳光很好,她慢慢踱到记忆中的那个老地方。

城市变了,老楼已经拆毁重建,但总有些东西没变,让她笃定,就是这个地方。

新楼商务住宅两用,底层很多商铺,上头当写字楼,街道上很多车,互相抢道。

木代一家家进去打听。

没有收获,店主大多是外来的,偶尔遇到几个本地的,年纪又都不大——二十年前,顶多是十来岁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

问的最后一家是个小超市,依然无果,木代叹气之余,给自己买了些日用品。

东西一买,就算是客户,店主比方才热情很多,主动跟她搭讪:“这么着急找人啊。”

木代笑笑。

店主忽然想起什么:“哎,倒是有一个人,没准……”

她同木代说,这条街上,到了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就会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出来摆摊,卖自家腌制的荤素辣串,不管卖完卖不完,十点一过就收摊。

她的形容里,老太太尖刻、小气、抠门、爱占便宜,有一次摊位摆在一个商铺门口,店主嫌她占着地方妨碍生意,她一跳三尺高,说:“我打小就住这了,左左右右我都踩过脚,狗屁是你的地方了……”

店主对木代说,这人是上了年纪的,要打听二十年前的事,找她没准有门。

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

木代找了个公共电话,给郑梨打电话说,有事,晚饭档可能赶不回去。

打完电话,就近找了个茶座,点了咖啡,还有冰淇淋,别看南田县是小地方,消费档次并不低,两样点单耗去她小一百。

木代想起郑水玉的话,觉得自己的确也没怎么为自己打算,眼下她似乎是提起十二万分的热情去过“现在”,但是,不考虑未来。

为什么呢,大概是对未来,总也没什么期待和信心吧。

她坐在靠街的位置,慢慢啜吸着咖啡等白天过去,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眼底像幕布,映了一辆辆过去的车,一个个过去的人。

六点过一刻,终于看到对街出现了一个推着玻璃摊车的老太太。

木代赶紧出去,小心地避让车辆,站到摊车面前。

她先不问,捡了好多串串,各色各样,付钱的时候,觑着老太太脸色不错,才说:“奶奶,我跟你打听个事儿,这一片……以前是不是个四方方的旧楼啊?”

老太太正帮她装串,塑料袋在干结枯瘦的手指间哗哗作响:“嗯。”

木代没来由的有点紧张,尽量平静的说下去。

“那从前,住在楼里的人,你有印象吗?”

老太太沙哑着嗓子,把装好的塑料袋递给她:“这个不好说,十八块。”

木代递了张一百块过去,老太太接过来,对着玻璃柜里悬挂的电灯照了又照。

木代说:“不用找了,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老太太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有这档飞来的好事,又似乎对钞票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更加仔细地去检查钞票的真假,还伸出食指蘸了下唾沫,在纸币的边缘处捻了又捻。

“有一个女人,那个时候,二十多岁吧,三十不到。打扮的好看,化妆,穿高跟鞋,很多时候穿红色的高跟鞋……”

老太太喉咙里发出嚇嚇的声音,像干笑,又像裹着痰,说:“她啊。”

木代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你知道?”

老太太含糊着:“她跟人家睡觉,人家女人上门来闹,头都砸破了。”

又指身后的楼,好像当灯火通明的商务楼还是那幢暗沉沉的老楼:“那时候,整幢楼都没那么穿的。还化妆,正经女人化什么妆!”

居然真的打听到。

木代百感交集,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周围很吵,但是感觉上,长长的街巷,只站了她一个人,冰凉的风一拂,把整个人都吹透了。

她觉得鼻子有点酸。

“你知道她后来……去哪了吗?”

老太太脸一扬,表情里透出刻毒的意味来:“死了!这个女人,心肠坏的!”

她咬牙切齿:“我听说,她得了爱斯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爱斯病?aids?木代心头激灵灵打了个战。

老太太说:“这个女人心肠坏的,人家说,得了爱斯病,血也是脏的,她自己用针管抽了血,往同楼住户的锅里滴……”

木代的脑子嗡嗡的。

她模糊记得,当年的老楼,灶台都在走廊里,一到午餐时间,整条走道都飘香,有时候,邻居走过,会揭开别人家的锅盖瞅一眼,问:“吃什么呢?”

“被人发现了,打的要死。人家说,她那个病,潜伏很多年,得有十来年吧,吓人啊,我记得她还有个囡囡,小囡囡是她生的,病根肯定也带下去了,但是那个囡囡就不见了……”

她神秘兮兮,板黄的残牙在灯光下泛着亮,声音压的低低:“人家都说,她知道得了病之后,把囡囡掐死,扔到河里了……”

木代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耳边忽然乱作一团,顿了顿,她忽然转身,快步离开。

老太太叫她:“姑娘,你的串串儿……”

木代像是没听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专拣灯光不亮的地方走,到最后简直是用跑的了。

末了自己也不知道停在哪里,周围还是有人、有灯光、有声音,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看手背上淡青色的筋和忽然间就没了血色的皮肤。

——她得了爱斯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得了爱斯病,血也是脏的……

——她那个病,潜伏很多年,她还有个囡囡……

——小囡囡是她生的……

小囡囡是她生的。

木代的眼前有点模糊,视线里有个电话亭,木代跌跌撞撞过去,掏出零币,一连塞了好几个,伸出哆嗦的手指拨电话。

有几个号码,她还是记得的。

***

晚上,永远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

霍子红在楼上看了会书,下楼想喝杯东西,走到吧台时,看到聘婷趴在吧台上,托着下巴看一万三调酒。

霍子红过去,想让一万三给调杯什么,还没来得及讲话,聘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嘘,嘘,小刀哥哥在做事!”

整的跟一万三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霍子红逗她:“他是你小刀哥哥?”

聘婷理直气壮:“他是!”

忽然又扭扭捏捏,伸手直直指向不远处:“他也长的像。”

循着指向看过去,霍子红有点意外。

原来罗韧也在,大概是等着到点带聘婷回去吧。

她想过去打声招呼,才刚迈开步子,手机响了。

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霍子红接听:“喂?”

那头沉默了很久,呼吸急促。

“红姨?”

霍子红的心险些跳漏了一拍,脱口问了句:“是木代吗?”

声音有些大,罗韧抬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

霍子红退在楼梯后头安静的角落里。

她不懂木代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一阵阵没来由的心慌,尽量平静地去回答木代的问题:“何医生那里,是安排给你做过身体检查,各项都正常,血常规也查过……但是你说的这种,常规检查是查不出来的……木代?”

电话挂了。

霍子红脑子里一片空,机械的往前走,走了两步才发现方向不对,前头是墙。

霍子红扶住墙,手臂一阵微颤。

身后,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

“是木代打来的吧?”

霍子红回过头,盯着罗韧的脸,想向着他走,刚迈开脚,腿忽然一软。

罗韧过来扶住她,霍子红说:“我有点站不住,你让我坐下。”

罗韧半跪下身子,扶着她坐到地上。

霍子红喃喃:“她问我,她有没有艾滋病,问我以前的身体检查有没有……”

她脑子乱作一团,想起刚刚那通电话,木代整个人也是乱的,带着哭音问她:“红姨,我是不是有艾滋病啊……”

霍子红两手撑住地,觉得喘气都有些困难。

罗韧离开,又很快回来,给她递了杯水。

说:“木代可能是回家去了。”

霍子红看他。

罗韧说:“她自己都不确定,要返回头来问你,不可能是近期的输血传染或者性传播,最大的可能是母体带出来的,她在打听她母亲的事……电话是从哪个地方打来的?有区号吗?”

霍子红不由自主地就把电话递给他。

罗韧回拨,已经不通了,他想了想,自己掏出手机,依着号码录入,刚输入前几位,系统自动比对跳出一个疑似相似号码。

自己打过这个电话?或者这个电话也打过给他吗?罗韧完全没有印象,他留意了一下通话时间。

然后,他想起那个电话了。

☆、107|第11章

霍子红乍逢慌乱的手足无措,因着罗韧的冷静,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人都是这种,“乍逢”和“久经”,到底是两个不同概念。

罗韧问了区号,那应该是异地吧,他比自己镇定,三两句已经大致搞清楚事情的走向,霍子红想让他出面,他出面,比自己合适。

她想着该怎么措辞。

“罗韧,虽然你和木代……已经过去了……”

“但你们到底还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么事,还请你……”

罗韧打断她:“你不用提醒我,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他扶着霍子红站起来:“我会先过去看看,有事再联系你。你也不用太紧张,木代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间知道消息,冷静下来之后,会没事的。”

霍子红茫然站了一会,有一些意识渐渐回归。

从前,好像是看过防艾滋的宣传片的,怎么说来着?

是有潜伏期,平均好像是十来年,但是木代已经差不多24岁了。

还有,艾滋病好像会破坏肌体的免疫系统,患者抵抗力会很差,但是木代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因为习武的关系,很少生病。

她吁了一口气,觉得过去几分钟,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了倒转,头朝下,思维都混沌不请,但是现在,又正过来了。

她尴尬地朝罗韧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罗韧嗯了一声,看了眼吧台后头的铁艺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带聘婷先回去。”

他转身离开,才走了两步,霍子红在后头叫他。

罗韧回头。

霍子红说:“罗韧,你都不慌的吗?”

霍子红在脑子里搜罗着认识罗韧以来对他的种种印象,他发过怒,也曾言辞激烈,但说实在的,出了那么多事事,还真的没见罗韧慌过。

你都不慌的吗?

罗韧回答:“慌有用吗?”

***

木代恍恍惚惚挂了电话,信步就往一个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好像是跟着人在走的,随便拣一个,跟一个,跟丢了就再捡一个,机械地跟着,至少是在动的。

艾滋病,字眼听到过很多回,但她并不关注,只知道是世纪绝症,好像会通过*、血液和母婴传播。

好不容易想从头来过,鼓足勇气燃起希望那么难,浇灭却很容易。

眼泪慢慢流下来,她迎着风去擦,想着:不要生病好不好?

又觉得,这种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这种冰冷无情侵入身体的东西,怎么打都打不过的。

她大口大口吁气,提醒自己冷静。

只是一个老太婆的话而已,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也许应该先去医院查一下,说不定自己并没有被传染呢?

如果真的传染了……

奇怪,这一次,心情反而回落了。

如果真的传染了,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画了句点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经多得了好多年啊。

她双手慢慢插进兜里,想着从前看过的墓园,千篇一律形状的墓碑,上头打个名字,加个生卒年。

如果要写生平小传呢?

幼时被母亲遗弃,少年时过失,密友亡故,精神状态失衡。习武八年,爱过一个人。

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遮住了眼。

真他妈真是过了一个特别单薄的人生,没有成就,也没做过什么贡献,来这世上一遭是干什么呢。

她恶狠狠踢飞脚边的土坷垃。

土坷垃半空就解体了,土屑乱飞,前头走着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走的更快了。

干嘛?怕她抢劫?

木代回头看,灯光亮处已经被抛在后头了,不知道跟的这是第几个,是谁,居然走到郊区来了。

远处黑漆漆的,有错落的小房子,右手边就是田埂了,风吹着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真是很有恐怖和犯罪片的氛围。

木代停下脚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前头的那个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转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丛中穿行。

这是干嘛?约会?

木代朝那个方向看,有什么东西突兀立着,像是腾空的马。

稻禾地里,有腾空的马?木代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她想了想,从这边的田头下去,向着那个方向过去。

走近了,发现真的是。

下头是个圆的大水泥台子,上头是个马形的雕塑,脑袋的形状有点奇怪,刚刚的那个人,正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台子下,抖抖索索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尖叫一声,手电慌慌打过来:“谁?谁!”

灯光刺着眼睛,木代伸手去遮。

听到那人“咦”了一声,说:“你不是那个……服务员吗?”

木代垂下手,走近了看他。

想起来了,是昨儿那个胖胖的男生,被平头男掴着脑袋骂“是不是个男人”的那个。

他长吁一口气:“哎玛,你跟着我干嘛,吓的我。”

话虽这么说,但语气明显舒坦,黑灯瞎火的,多了个脸熟的人,就像多了个同道。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匀手上的涂改液,又往石台上写着什么。

木代凑过去看,这才发现石台简直像画了一层又一层的布,无数涂鸦留书,胖男生正在一小块很勉强的空档地方写字。

——到此一游,张通。

原来他叫张通。

终究是来证明自己胆儿大,是个男人了。

木代说:“你可以白天抽个空来写的啊。”

张通鼻子里嗤一声:“你以为他们都傻的?在桥头那儿,他们看着我走的,待会我回去了,会让人来检查的。”

木代叹了口气,她觉得同郑梨一样,她跟他们,大概是有代沟的,理解不了这种。

写完了,张通歪着脸,耳朵贴到石台上去听。

他挺庆幸有木代在的,要真只自己一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了。

木代奇怪:“听什么?”

张通“嘘”了一声,说:“心跳。”

水泥台子上,能听到心跳?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张通之前其实心里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带他一起。

她有样学样,也侧了耳朵去听,耳廓压在水泥面上,凉凉的。

怎么会有心跳呢?

忽然间,有奇怪的风,直冲后颈。

木代觉得莫名,其实也说不大清楚,但是下意识就觉得,风不是这样刮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像是身体警觉反应,她回转身的同时,手臂狠狠一格挡。

然后顺势站起来。

不远处就是稻禾,黑魆魆的上下浮动,有老鼠从禾根间窜出,唧唧啾啾。

木代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但是刚一碰到,就消弭于无形。

多心了?多想了?

身后,张通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过了会攥着涂改液站起来,说:“这风老邪门的。”

木代说:“你怕啦?”

尽管木代大他几岁,但在异性面前,张通还是止不住要挽回面子:“谁怕了?”

木代说:“空气流动吧。”

她带着张通,穿过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张通完成大任,心情好生惬意,甚至吹起了口哨,跟她说:“原来做起来,也简单的很嘛,我前几天愁的,都睡不着觉。”

“我是超脱了,悟了,提升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这种小屁孩知道什么呢,一点小事就发愁,将来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才会觉得这些事连屁都不是吧。

当然,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标注了。

那叫,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木代跟着张通回到靠城里的桥头,那里自然就成了城乡分界,一头灯火通明,一头黑咕隆咚。

桥边的夜摊出的火爆,一伙人坐着小板凳吃烧烤,有昨儿见到过的的,也有生面孔。

一群人见到张通,乌拉拉的起哄,木代从边上走过,隐隐听到张通在后头吹嘘:“我说去就去了,有个美女走夜路害怕,我还带她一起回来了呢,喏,就刚过去那个……”

平头说:“不是后头跟着的那个吗?”

张通刹那间毛骨悚然:“啥?”

他回头向着来路看,周围人又是一通哄笑,有个穿花格子的捣了平头男一拳,说:“超哥你别吓他,你看他那怂样……”

平头男有点莫名,说:“我真看见……”

又是一阵哄笑,他的声音就淹没下去了。

***

回到饭馆,夜宵档已经差不多结束了,郑水玉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没说她什么。

临睡前,郑梨亲亲热热挨上来,说:“木木姐,你哪儿去了啊?”

木代下意识后缩,伸手把她挡开。

郑梨愣了一下。

木代也有点尴尬,顿了顿说:“离我远一点,我这两天感冒。”

郑梨哦了一下,退回到自己床边,躺下的时候说:“姑妈那应该有感冒药,明天我给你拿两包。”

木代说:“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满腹心事,本该是辗转反侧的节奏,但奇怪,居然一觉黑沉,早上睁眼时,都已经十点多了。

她洗漱了下来,听到郑梨在下头高声说:“我木木姐是感冒了。”

可能是午饭档还没开,饭馆里显得清闲,郑水玉和何强都在门外,和左近的邻居们凑在一处说着什么。

郑梨正在抹桌子,动作很慢,一直抬头看向门外。

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

看见木代下来,她赶紧迎过来,到近前时想起木代的吩咐,怕她不高兴,又赶紧挪后些。

说:“木木姐,县里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好像杀人了。”

南田县地处渝、湘、贵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没有过命案,不过那种自己寻死的酒后失足淹死的或者车祸撞死的,到底不算恶性。

杀人命案,好几年都没出过了。

发生在昨晚吗?

郑梨说:“一早上就传开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几个月。听说是个学生,高三的,从桥头摔下去,摔死了。”

“因为不会游泳吗?”

“不是掉进水里,摔在桥堤上,离水还有几米远。”

郑梨也都是听来的,但莫名兴奋,似乎觉得平天淡日的出些事,很能提供谈资,“也是运气不好,说不定栽进水里,还不会死呢。”

木代说:“为什么说是人杀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郑梨说:“因为有人看到了啊!”

原来如此,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梨指外头凑在一起议论的人:“说是个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木代笑了笑,顺手也拧了块抹布,从另一头的桌子擦起。

前两天在县里闲逛时,她看到过县医院,但是,这样的体检,是不是应该去大点的地方,才更保险?

外头有刹车的声音,簇拥在一起热议的人群散开,郑梨有点紧张:“木木姐?”

木代抬头,出乎意料的,那是一辆警车。

有两个警察下来,一个穿了制服,另一个没穿,身边跟了个耷拉着脑袋的平头男。

木代看到,那个穿制服的警察在跟郑水玉说话,郑水玉说了两句之后,惶惑的回过脸来,指了指这个方向。

然后,几乎是在外头的所有人,都向着这里看过来。

目光复杂。

木代的头皮有轻微的发炸,这不是好的预感。

那两个警察带着平头男往这里走了。

郑梨紧张地有点口吃:“木……木姐?”

木代没说话,她站在桌边,擦桌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觉得呼吸都艰难好多。

吱呀一声,玻璃门的门轴响,几个人开门进来,店内店外的空气开始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