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风语2 麦家 14031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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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扶起来。”老和尚吩咐小周。

“请你张开嘴。”老和尚吩咐陈家鹄,陈家鹄便张开了嘴。

“一碗菜粥,菜是青青小菜,米是象牙白米,水是洁净雪水,佐以高山野参汤、红糖、当归、白糖,我用微火熬煮半夜,天下哪有如此美食。来吧,吃吧。”老和尚说着喂了一羹。

又一羹。

再一羹。

如是再三,一碗粥很快见底。陈家鹄担心不争气的胃又给他来老一套,一阵翻腾后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这么想着,他合了口,闭了眼,好像这样可以把要吐的东西挡回去似的。这样过去数分钟后,陈家鹄只觉得胃里生出一股温暖之气,丝丝地往下畅通,同时觉得一股贪婪的食欲填满了欲海,使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老和尚见了,笑道:“还想来一碗?”陈家鹄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一旁静观的小周终于找到事做,接过空碗准备再去盛,被老和尚制止。“够了,”老和尚对陈家鹄说, “你这沉疴之躯,久病之身,十分虚弱。所谓虚不受补,能克化这一碗粥就已经很不错,想吃得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又吃了一碗,还是没吐。

这一天,陈家鹊把一罐子粥吃得一千二净.一粒米都没有吐出来。到了晚上他已经有说话的愿望了,他问老和尚:“我之前吃什么吐什么,现在也没见你用药,怎么一碗粥人肚,只觉肠胃里暖暖的十分受用,不但不想吐,还想再吃。这是什么道理?”老和尚开心笑道:“没什么道理,这是你的命,也是你与老衲的缘分。不过,你既然神志回转,老衲不妨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当做饭后茶余之消遣。”他顿了顿,缓缓讲来,“话说从前有座村庄,供奉着一尊魔鬼木像,为了不让魔神带来灾难,村庄每年都要牺牲一位村民去祭祀他。后来,一位被送去祭祀的村民心想横竖是个死,何不一搏?于是他一把火将魔像烧成了灰烬。没想到从此后,村庄就从魔鬼的阴云中解脱出来。陈居士,你心中或许就有这么一座魔像,阻碍你不能咽食,老衲只是替你暂时驱散了它的阴影,至于能否将它彻底焚毁,还得要靠你自己。”

陈家鹄咀嚼着老和尚的话,若有所悟。

老和尚转过头去,对小和尚说:“你去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送过来。”小和尚应声去。老和尚这才又对陈家鹄说:“好了,你神志刚刚回来,不宜多劳神,把心静下来,什么也不必想,老衲自会竭尽所能助你康健。如果你觉得脚指头有疼痛之感,但说无妨。”

陈家鹄一怔,突然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陈家鹄确实感到脚指头痛,好像每个指头都被毒蚁叮咬过,烧热,辣痛,且有增无减。如果他可以坐起身来,弯腰细看,会发现每一个指头均有几处米粒般大小的创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种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创口立刻剧烈红肿,血流不止,人会出冷汗,会恶心呕吐,紧接着鼻腔、眼膜、皮下组织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阙,五分钟内必断命。此蛇被当地人称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为猛烈,但极其罕见。老和尚偶然在白龙洞捕得一尾,精心饲养两年,如今终于在陈家鹄身上派上了用场。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谓胆大包天。这间棺材样的黑屋子,是他专门为需用毒虫以毒攻毒的病人设计的。天花禅院海拔二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积雪覆盖。冰天雪地里,虫豸别说攻击病人,连行动都成问题。老和尚辟出这么一块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烧火提高室内温度,令毒虫可以行动自如。为了不让毒蛇咬到陈家鹄身体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涂满了地黄水,只在脚趾上抹了专门“引蛇出洞”的香草药膏。昨天晚上,小周听到的窸窸窣窣声,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陈家鹄香喷喷的脚指头的声音。

毒蛇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预期的要好,他这么快神志清醒,并能克化食物,说明他体内积累已久的毒气、晦气、浊气已开始明显下行。之前,毒气往上急攻,脏腑功能乱成一团,头发才会一夜变白。以后,陈家鹄的白头发将日渐转黑,正是因为毒气下行的泄路通畅了。老和尚看在眼里,欣慰在心,他对治好陈家鹄的病信心更添。

这天午后,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间厢房,叫陈家鹊住了进去。这问厢房在天花禅院左侧,推窗即见洗象池,白天可见满山遍野银装素裹,妖娆万端;池塘边,一排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风中萧萧瑟瑟,低吟轻语。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头,天人合一;凭窗远望,万山沉寂,云收雾敛,遥天一碧,心地宽阔。陈家鹊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间被月华抚弄,心神日渐安宁。

景色撩人可以为药,但要彻底治愈陈家鹄心病,这还远远不够,必须人心对照,借物明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和尚有空便来看陈家鹄,除了扎针、用药,还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谈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陈家鹄关闭的心境打开来。转眼到了陈家鹄上山后的第九日,这天老和尚拿了一本《唐诗选集》来,笑着对陈家鹄说:“老衲识字不多,平时却爱附庸风雅,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还是有些字不认识,居士听说是留洋归来的大博士,学问一定大得很,教教我吧。” 陈家鹄说:“师父拿我开心不是?我是学数学的,要论文学恐怕要差师父一大截。”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书接过去,见是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老和尚请他读一遍给他听,而且要大声,要尽量有表情。陈家鹄开始不愿意,但在师父执意要求下,便读起来,越读越富有声情: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读罢,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压根不提哪个什么不识之字,只说:“你中途一刻未定,换气自如,说明肺部之伤疾已经基本无恙,今后可以出去走一走了。走吧,今天我带你小走一会儿,可能会觉得累,但无妨。累也是一个身体无恙的信号,如果你的身体感觉不到累,就不可救药了。”

山中积着雪泥,老和尚和陈家鹊都穿上布鞋,鞋上又绑上两圈草绳,沿着山道一路往上,朝雷洞坪的方向缓缓行走。这一路道路极窄且陡峭蜿蜒,又结了冰霜有些湿滑,严格说并不适合散步,这对久卧病榻的陈家鹄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老和尚不想远走,只走了百十米便要回头,却遭陈家鹄反对。他还要走,一走又走,最后竞走了三里路,走到一座凉亭方才歇了脚。两人在凉亭里坐下,老和尚说:“按道理,你大病初愈这么近足是不许的,老衲该制止你,但见你兴致高,便由了你。只是回去之后,你得多挨几针。”陈家鹊笑道:“我现在早已是满身针孔,不在乎再多上几个。”印象中,这是老和尚看到陈家鹄脸上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要治其身病,先要治其心病,这是老和尚对陈家鹄病情的最初判断,后来与陆从骏相谈,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陆从骏虽没有对老和尚和盘托出陈家鹊的病历,但多少还是透露一些,令其可以猜测到,无非是为爱而伤、为情所困之类。现在看到他笑,老和尚心里窃喜。心病难治,难就难在身外找不到药材。换言之,药材在病人自己心里,而笑便是最好的药。老和尚看陈家鹄出气略粗,料他身上一定发出微汗,便问:“是否有口渴之感?”陈家鹄点了点头,看着铺在树叶上的积雪,说: “如果师父同意,我倒是想抓一把雪来吃,舔一下也行。”老和尚呵呵笑:“看来你体内之伤已痊愈。有伤必有寒,有寒必畏风,你现在对雪水都断了畏惧,说明你体内之寒已除。好啊,真是年轻啊,祛病如此快,你的身体本是上好的,老衲现在有信心还你一副好身体。不过雪水是喝不得的,若真口渴还是吃颗蟠桃吧。’

“吃蟠桃?”陈家鹄不由一怔,这大冬天的,哪里去找桃子?以为老和尚是在说笑话。只见老和尚从袈裟里摸也一支短笛,放在嘴里吹起来。约十分钟后,一只一米多高的猴子捧着一颗拳头大的桃子出现在老和尚面前。老和尚唤它叫“大青”,轻轻拍拍大青的头,示意它把桃子送给陈家鹄。大青唧唧地叫一声,似乎是在说“知道了”,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把桃子捧给陈家鹄。

陈家鹄早已看得目眩神迷,竞手足无措,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老和尚说:“这是大青给你的见面礼,收下吧。”陈家鹄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过桃子,还不忘说一声“谢谢”。大青跳到老和尚身边,十分亲呢。老和尚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来给它,大青高高兴兴地拿在手里,一屁股坐在老和尚旁边,大吃大嚼起来。

老和尚见陈家鹄捧着桃子不吃,说:“你不是口渴吗?吃吧,吃了对你有好处。”陈家鹄这才试着剥开皮,咬了一口,只觉满口蜜汁乱窜,竟是平生未尝之绝味。老和尚说:“怎么样,很好吃吧?”陈家鹄点点头,问:“这季节,冰天雪地的,大青从哪里摘来这样鲜美的桃子?”老和尚轻抚大青的头,笑着说:“吃了鸡蛋,还要找下蛋的母鸡么?你要是喜欢多与大青亲近亲近,以后有你吃的。”陈家鹄上前去抚摸大青,一边问老和尚:“师父,禅院里外都是猴子,这大青可比它们要大得多,也聪灵得多。”老和尚点点头说:“大青本是这里的猴王,后来猴群叛乱拥立新王,新王必杀它而后快,是老衲救了它。一年多来,每当听到老衲的笛声,它就会送蟠桃来。老衲生平救人无数,要说恋情感恩,没有谁能及得上它。”

陈家鹄听完,觉得老和尚这话颇有弦外雅音,不禁默然。

陈家鹄的感觉没错,老和尚把大青召唤来给他讲这个故事,的确是为了治疗他的心病而故意为之。“难道人还不如猴子?”老和尚自问自答,“自然不是。人乃万物之灵,灵之一字,心之一字也。我们这颗心,包容四海不难,包容天地亦不难,难的是包容自己。存了一分杂念,便遮蔽碧海苍天。陈居士,说到底这便是你今日的病根。”

陈家鹄像是留声机一般重复念叨一遍:“这便是我今日的病根。”“不错。”老和尚盯着陈家鹄看,正容说道,“阳明子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道理一针见血。你心中挣扎无端,贼势滔滔,破之乃难上难矣。心病不除,身体如何好得起来?”

陈家鹄思量半天,道:“道理我明白,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干世界固然复杂,但人心更复杂啊。”老和尚顺势而为,一掏二挖,便把陈家鹄心中的块垒—— 惠子——挖出来。秘密端出来,目的是讨教,请师父指点迷津。老和尚听罢,置若罔闻,只说:“今日已不早,我们回去吧。”说完,拍拍大青,意思是与他再见了。大青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老和尚,又象征性抱了抱陈家鹄,才摇摇摆摆地离去,让陈家鹊由衷感慨猴子真是有灵的动物。四纵然有九个脑袋,陈家鹄这次给陆从骏是真正骗倒了,惠子是日本间谍,这对他不啻为致命打击,他的肺正因此而炸,他的病正因此而重。病倒之初,他一心希望早日痊愈回去工作,所以异常配合医生的治疗。殊不知,身体绝情地背叛了他,令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病情日日加重,到后来他绝望了,滴水难进,覆水难收,他认为自己纵然有九条命也是死定。哪知道,上l【I不足十日,连雪水部想喝了,他对自己身体恢复之快感到吃惊。身体好的另外一个征兆是,那些烦心事又在心里荡漾开了。今天他一吐为快,本以为会引得师父一番鸿篇大论之教之导,不料是只字未闻,实令他百思难解。

老和尚其实是故意在吊陈家鹄的胃口。治心病,讲究的是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把问题的实质抛出来,却不做解答,让人自己去思,去想,去琢磨,琢磨得越深,其心思自是越纠缠,越紊乱。等乱到一定程度时突然当头棒喝,让病人豁然开悟,其效果当是最好。

这样过去多日,一天午后,到了固定的该扎针之时,老和尚按时到来,却是徒着手,挎着一只背囊,见面就催促陈家鹄出门。“今天天气晴好,”老和尚说,“我带你去看看云海。”路上,老和尚时而夸陈家鹄脚步有力,时而夸他气色如祥云,呼吸如自然,总之是夸他身体好。老是夸,陈家鹄终于在面对茫茫云海时道:“记得师父曾说过,我是心病大于身体之疾,如今我身体是日日见好,可为何不见师父治我心病?”老和尚觉得时机已到,便笑了笑,缓缓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记得我们上路头一天,在重庆郊外那家小饭馆里,你曾问老衲,人生如戏,戏即人生,我们活着之意义何在?现在老衲可以回答你,人世间事渺渺杳杏.一切所谓之意义,统统皆是无意义。何况你惹的尘埃,轻如浮云。”

陈家鹄想了想,说:“师父的话太过深奥,我理解不了。”的确,要让他视惠子为“浮云”,实是强人所难。老和尚似乎看穿他心思,指着自己的心说:“老衲心中女色全无,绝非因老衲出家在先,只因女色如浮云,似彩虹,都是空中楼阁矣,让凡夫醉生梦死。世间万物皆为身外物,你为一个女流迷钝、辗转,岂不枉自菲薄?俗家有言,世间唯女流和小人难养,佛家言,性是乱,色即空,男辈女流,阴阳相克,水火不容,乃天地注定,大丈夫自当放下明志。”

阳光和煦,云海飘飘。

老和尚伸手指着灿烂阳光,道:“要知道,我们生命至深的需要不过如这冬日的阳光一般和煦、简单,但总有人,太多人,喜欢顶着烈日,化身飞蛾,投向华丽的火焰。殊不知,天地太强大,凡身太弱小,理当卸下所有承载,轻心即轻身,身轻生命才能自在活泼。欲壑难填,欲望是个永远无法满足的东西,当你打开一扇门,便是无穷的门。而欲望终归是沉重的,只会让你的生活变得复杂,生命变得迷钝,念你之念。老衲今日送你四句偈语。”

“师父请讲。”陈家鹄看他抚须不语,催促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老和尚的这一席话,似有心.似无意,正中陈家鹄内心深处最大的阴影,他不由得皱紧眉头,一时间,与惠子相识的浪漫、相知的感动、相爱的甜蜜、成婚的温暖、离别的痛苦、相思的煎熬、背叛的惊骇……过往的点点滴滴,如春水潺潺,缓缓流过心头;又洞若烛照,所有细节纤毫毕现,酸甜苦辣洪水汹涌,内心泛起大波澜。

他的心思如何逃得过老和尚的明察?老和尚看着他,念声佛号,将一件禅事缓缓道来:“曾经,慧可禅师以断臂之大愿力向达摩祖师求道,禅师问日:‘诸佛法印,可得闻乎?’祖师回答:‘非从人得。’禅师闻之很是茫然,思量许久,竞觉俗尘缭绕,不得安宁,遂向祖师乞言:‘大和尚,我心不安。’祖师淡然一笑问他: ‘心在何处?我来替你安!’禅师于是顿悟妙法。”

这故事陈家鹄听得半懂不懂的,但以后日日思,夜夜想,一日夜里竞如迦叶忽见佛陀拈花,醍醐灌顶妙义人心始觉今是昨非。这天夜里,月光如银,他独自一人步行至山崖前,观看四周郁郁苍松,眺望脚下茫茫云海,长久默不作声,别时灿然一笑,对着崖下云海道:“松间闻道,云端听佛,陈某不枉此行矣。”

夜深回归寺院,远远看见小周与小和尚在修行堂内静心端坐,好似一对志同道合的师兄师弟,也在等待师父醍醐灌顶。

为了让陈家鹄的身体能够尽快复原,老和尚不惜血本,拿出最好的野生人参和灵芝等给他进补,同时又让小周天天领他去山野走走,热身,散心。小周本是个生性活泼的人,二十出头,正是好动、好玩的年岁。刚上山时,因陈家鹄卧床不起,没什么事,天天与小和尚绞在一起,砍柴拾果,探梅寻兰,游山玩水,方圆几十里山野内,漫山遍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现在正好做陈先生向导,带他游玩,何处有路,何方有景,哪里有险,都在他心里。带陈先生出门,安全自然是第一,于是山左一带就成了他们常走之地。这一带风景独好,苍松傲雪,远景开阔,有泉有涧。北伐战争后,陆续有富甲一方的商人为避战乱而在此栖居,他们劈山修路,伐木造屋,一家家地迁来,一户户地相聚,迄今已经人丁兴旺。

这一天,陈家鹄像往常一样与小周一起,往山左一带去散心,一边走一边不知不觉聊起老和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家鹊发现,只要说起老和尚,小周总是敬从心底生,礼从手上起——双手会不由自主地合十,默念一句:“师父在上。”通过小周热情叨唠的讲述,陈家鹊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老和尚,他天天凌晨四点起床,坐禅两个时辰,天亮出门扫雪,日出熬药(眼下多为陈家鹄),一日三次给徒弟讲经,睡前习武一个时辰。说到师父的武功,小周每每发出感叹:“他两个指头就能把我掀翻在地……”

“他练武时走路脚不沾地,简直像在飘,在飞……”

“有一次我看见他腾空而起,把一只停在树上的鸟一把抓在手里……”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陈家鹄全然相信,因为老和尚神奇的一面他早有领教,从那一支支银针,到一碗碗草药,从治他身病,到疗他心病,一个赴黄泉路上的人就这么不知不觉间被他拉了回来,回到了从前。昨天夜里,他做梦,居然梦见自己在破译特一号线。这个梦向他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他首先想到的是陆从骏在召唤他,其次他觉得这也说明自己的身体确实是恢复了,再次……他一直想不出来,可总觉还有。这会儿,仡把这事对小周道明,问他有什么想法。小周脱口而出:“这不明摆的,你心里堆积着太多的恨,你恨透了那些特务,你想回去报仇,给那些为你死去的人雪恨。”接着,小周又嬉笑着说,“你虽然还没有真正走进过黑室大门,但你跟黑室的关系比这山上的金顶还高,而我虽然是黑室的元老,却还没有你一半的高。你啊,黑室已经进入到你的生命中了。”

“难道你不是吗?”

“说真的,我没有梦见过黑室。”小周认真地说,“我倒是几次梦见悟真师父了。”

“我也常梦见悟真师父。”

“但你不可能忘掉黑室。”

“难道你忘得掉吗?”

“你忘不掉它,是因为它需要你,黑室离不开你。”小周答非所问,“人就是这样,士为知己者死,谁把你当宝贝,你就会尊重谁。”

陈家鹄笑了,“人家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就在我身边,可我也要刮目相看你了,满口都是至理真言。”

小周也笑了,接着又是一句文绉绉的话:“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山路上下来,来到一个人家聚集的山坳里。这一带住的都是来避难的有钱人家,山左正因这些人家的迁居而时兴一时。刚进山坳口,便听见一群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门口有一些闲人围观,指指点点的。陈家鹄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过去看热闹。看了一会儿,明白了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个儿子,父亲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过了七七四十九大忌日,今天三个儿子在母亲面前分父亲留下的钱财,结果是分出了争端。这是无趣的事,两人看一会儿便走了。

刚走不远,小周注意到南边山坡上的那栋楼里,有个一脸富态的妇女,正站在晒台上偷偷打量陈家鹄。小周说:“你看,陈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儿一定也在某个窗洞里看你。”陈家鹄说:“看我干吗?在看你吧,你经常来这里走动,可能认识你了。”小周说:“看我就说明她瞎了眼。这些天我和你天天来这一带逛,这里人也都认识你了,谁看不出来,你是主人,我只是你的跟班,谁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下人?”陈家鹄一听这话像被冰了一下似的,顿时沉了脸,闭了口,不理他,埋头朝前去了。

小周心想,你回去还不照样要面对这个话题。其实,这家人已经托人来跟小周打探过陈家鹄的情况,他们家有个女儿,原来在北平读书,北平沦陷后一直在家里待着,可年纪不小,已经二十四岁,没有对象,让家里人很着急。这些天他们常来这儿逛,不知这家的大人还是姑娘本人,看上了陈家鹄,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来了解陈家鹄的情况。小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了解他”搪塞掉了。刚才,他陪陈家鹄下山时,看见那个曾经找他来打探陈先生情况的人上山去了他们寺院,估计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师父打探陈先生了。陈家鹄在前面走,小周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里禁不住地想,他这人实在太出众了,往哪里一站一走都引人注目,招人喜欢,所以可想他这一生注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纠缠。这么想着,小周自然地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罢晚饭,老和尚把陈家鹄叫出去一同散步,说的就是这件事。陈家鹄听了,苦笑不迭,“这太荒唐了师父,我刚从火坑里出来,怎么可能再往里面跳?想必师父一定替我拒辞了。”“自然是拒掉了。”老和尚说,“但这件事也告诉你,你该下山了,可以回单位去了。”陈家鹄以为师父是怕他们来胡闹,“莫非师父还怕他们来威迫我?再有钱的人也不至于这么无耻吧。”

“居士想到哪里去了,”老和尚笑道,“人家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刘三。刘三心里着魔,打家劫舍,抢婚逼婚也是难免。但这人家可是腰缠万贯之家,有钱固然能壮胆,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钱人最要的是体面,断不会行这等事。”

“那师父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陈家鹄还是不解,问。

“你身体已恢复如初,自然该下山。”老和尚说,“试想,倘若你身体有恙精神不佳,人家怎会看上你?你不过是路过那里几次,人家虽跟你有过照面,却没有相谈过,对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人才一表,身健体壮,有精神气,有不凡的风采。所以,这事也提醒了我,你该下山了。”看陈家鹄思而不语,他接着又说,“绝非老衲嫌弃你,赶你走,你生而注定不是庙堂的人,你有智有识,心怀报国之志,身体好了,自当回去尽职。”

陈家鹄思量一会几,说:“师父不是曾说过,人世间事渺渺杏杳,一切所谓之意义,统统皆是无意义。”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这是老衲所见,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间没有两瓢相同的水,更何况乎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万不可张冠李戴,削足适履。老衲虽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业,但你瞒不了你所拥有的那与众不同的气质。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家肩着重担,使命崇高。正所谓‘王孙游兮不归,春革生兮萋萋’,峨山虽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应该比老衲更清楚,战事需要你,家国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放下浮云,轻装上阵,老衲笃信居士一定能凯旋。”

陈家鹄听着,直觉得热血一阵阵往头上涌,恍惚间,好像已经踏上归途,腾着云,驾着雾,飞离峨山,飞抵渝都。这使他再一次深切体会到,自己竟然是那么渴望回去。这天晚上,陈家鹄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又是乱梦纷飞,时而梦见师父,时而看见陆从骏,进而看见海塞斯和满桌子的电文,后来居然还梦见了惠子。梦里的惠子时而狰狞可怖,时而悲伤可怜,时而从天堂巷里走出来,时而从美国大使馆里走出来……有那么一会儿,惠子是从抄满电文的电报纸里钻出来的,模样极其荒诞恐怖,把陈家鹄吓醒了。醒来,惠子的这个极其荒诞怨怖的头像一直盘踞在他脑海里,久久驱不散,赶不走。终于,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想回去工作,那么惦念特一号线,是因为惠子——既然她是萨根的同党,这条线又是萨根掌握的,那些电报里或许会有关于惠子的内容。这个念头一当瓜熟蒂落,他竟变得十二分地想回去了。

所以,早晨一起床,他即去找老和尚,问山下镇上有无邮局。老和尚刚扫完地,准备回去洗漱,听陈家鹄这么说,问他:“想下山给公家拍电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和尚道,“不必了,天还没有亮,我就叫小周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一周之内你即可踏上归途。”说完,老和尚放好扫帚,双手向陈家鹄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飘然而去。陈家鹄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四顾了一下这已渐渐熟悉起来的环境,深深的失落感倏地涌上心头,令他久久难以平静。

这天正午,陈家鹄坐在禅院外的一棵树下思考着破解特一号线的事情,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这次不是迷症)。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坡下传来,把他从幽远的遐想中拉回来。

“陈先生,陈先生!”

是老孙!他身后跟着两个人,看起来并不认识,仔细再看,只见其中一个扛着一个箱子,另一个扛着一副空滑竿。无疑,前者一定是老孙的手下,箱子里装的也许是防身武器,后者嘛,想必是老孙怕陈家鹄大病初愈,不能走这么远的山道,专门为他雇来的苦力。

老和尚似乎算到老孙今日会上山,竞早在禅房准备好茶水和椅子,迎接老孙的到来。老孙一路走来早巳口干舌燥,入座后也不客气,一口气把面前的茶水喝完,然后从手下的手上接过箱子,捧到老和尚跟前,一边打开一边说道:“大师啊,感谢您治好了陈先生的病。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什么俗物,您一定要收下。”说完箱子已经打开,里面装着一件金线天蚕丝袈裟,几本宋版经书,还有一套前清宫廷里的紫金法器——紫金钵、乌木佛珠、金丝楠木木鱼等,固非俗物,价值连城。饶是老和尚见识多广,也被眼前这份厚礼给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方抬头看了看老孙,笑着说:“居士真是贵人,出手不凡,老衲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老孙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单位感谢您大师的,不是我个人。我孙某穷夫一个,哪里会有这种宝贝。”老和尚点头道:“老衲知道,只是贵单位盛情让老衲诚惶诚恐。这些都是稀世之宝,老衲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老孙说:“却之不恭是对的,受之有愧就不对了,您治好了我们陈先生的病,那就是我们单位的大恩人,我们送礼是知恩图报,这总该没错吧大师。您若不收下,那就是我没有完成差使,回去要受罚的。”

老孙本来话不多,但这会儿说得比谁都多,实为高兴使然。一番推辞后,老和尚终是收下了礼物。得知老孙车子停在山下,不可久留,老和尚遂敦促小和尚快快开饭。饭菜上桌,都坐下准备吃了,老孙突然发现一直没见着小周,便问陈家鹄:“小周呢,我怎么没看见他?”他这么一说,陈家鹄也回过神来,问小和尚:“是啊,他人呢?今天我一直没有看见他。”

“他不会还在睡懒觉吧。”老和尚说着吩咐小和尚去小周住的厢房看看。小和尚说:“不必看了,他已经走了。”去哪里?小和尚说他也不知道,但是小周走前有东西留给他,让他转交老孙。小和尚回屋去把东西拿来,是一个军用挎包,包里有一把手枪、三盒子弹和一本证件、两把匕首,还有一封信。信很短,却像两把匕首一样,狠狠地扎在了老孙和陈家鹄的心窝上。信是这样写的:孙处长、陈先生:

你们好!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天花禅院,也可以说是离开了你们。是的,对不起,我决意留在山上,找一间小庙剃度为僧,安度此生。感谢你们曾经对我的关心和照顾,从今后,我将会分秒向佛,日日诵经,祝祷大家永远平安、幸福。阿弥陀佛……

这太出人意料了!

老孙匆匆把信看完,又气又急,丢了信往外跑去,只见山峦起伏,白雪耀眼,哪里有小周的影子?他不死心,呼喊着小周的名字,漫山遍野都是呼唤小周的回声。回声在山谷间飘来荡去,唤醒了…问野猴,唤醒了松巅积雪,却哪里唤得回小周那坚若磐石的去意?

其实,这会儿小周就躲在寺院外的一棵松树上,老孙歇斯底里喊他、找他的样子,他看得清楚也听得真切。他一度差点为老孙真诚的心意所感动,想到放弃出家,跟他们一起回到重庆去,继续并肩为黑室效力。但终究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而他决意留下却不是心血来潮,是日日思、夜夜想了很长的事。他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以此法力来抵抗老孙的呼唤,终是抗过去了,唯一的败相是两只眼眶里叼满了泪水。这本是他不许的,他希望自己能够像悟真师父一样,凡事从容不惊,平静坦然地面对,泰然自如地应接,可他法力有限,没有做到。他不知那眼眶里叼的热水,是给老孙的,还是给自己的。

一个小时后,他用蒙咙的泪眼默送老孙一行离开。当看见他们的车子钻入云海消失不见后,他才走出树林,与他们挥手作别,然后毅然转身返回寺院,跪在悟真师父面前,乞求出家为僧。一跪,跪了三天三夜,其执著、坚韧之心终于让师父相信,他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心向佛,遂亲自为他剃度,并赐法号“了空”。

纯属巧合,当了空小和尚头顶崭新的六字真言,第一次走进神圣的庙堂,第一次手持神圣的法器,为天花禅院敲响新一天晨钟的同时,那辆载着陈家鹊和老孙及随从的美产越野车,正缓缓驶进陪都地界。

陈家鹊下山的日子是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九日,回到重庆是二十三日,他离开重庆是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七日,他吐血的时间是之前九天,即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就是说,这口血,这场病,这两叶破肺,剥夺了他整整五十四个工作日。

有趣的是,这五十四天重庆似乎留不住人,总是在赶人走,有太多的人,你爱的人,恨的人,都在这个期间陆续离开了重庆,走出了故事。要不是陈家鹄回来,这个故事都难以维系下去了。

最先离开的是惠子,她在受陆从骏和老孙恶作剧似的审讯之后,当天晚上便被法院的刑警拷走。这么急弄走她,倒不是急于要叫她死,而是怕她死。这个屋子对女人蛮凶的,曾有一个姑娘(前黑室成员,冯警长的表妹)就在此上吊自杀,成了老孙工作上的一大污点,压得他长时间抬不起头来。他怕惠子步其后尘,又在他履历上抹黑,便连夜通关系找人把她弄走。这一走便去向不知,生死不明。她失踪了,音讯全无,像妓院里的菜个妓女,一夜间消失无影,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是没人关注吧?

不,有人太关注她了,为了找她都悬了赏。这人就是相井,他那天下午造访陈家遭到露骨的慢怠后,估计到惠子一定出了事——至少是被陈家赶出门,要不就是被关在家里,失去了自由。到底是怎么回事?相井越想心里越着急,便连夜召见冯警长打探情况。

“我不知你有没有陈家鹄妻子的消息,我想见见她。”相井依然没有道白自己和惠子的关系。

“她?你怎么见得了。”冯警长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大大咧咧地说,“她现在怎么还找得到,要找到可能也是尸体了。”

“她死了?”

“没死也在牢里。”

“为什么?”

真实的事情历历在目,但冯警长不可能说的,说了岂不是露馅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把时间往前提一下,稍加改动就行。“这说来话长啊,”哕唆一句是为了找个合适的说法,冯警长思量一会儿说,“陈家鹄被飞机炸死后,她就被军方抓走了,他们怀疑她是我们的同党,是她把黑室地址透露给我们的。”这说法不错,可以圆过去。

“然后呢?”

“她做了我们的替罪羊,只能是九死一生,我想。”警长说,口气还是轻轻松松,甚至还有点得意,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说法得意。相井听了久久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怎么了?龙王;”警长问。

“找到她!”相井斩钉截铁地说,“你给我想办法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她。”

“为什么?”

“为了钱。”相井有意偷换掉警长问的概念,“只要你能找到她,我给你双份的赏金。”看警长没反应,又补充说,“不是你那个的双份,而是我给萨根的那个的双份,够你买下这儿的一条街。”

有这么个诱惑,警长真的四方去找了,转眼两个月过去,打破电话,耗尽人情,跑断腿:拘留所,监狱,饭店,街头,刑场,陵园……所有可能藏纳法办人员的地方,都跑了,问了,寻了,找了,没有,就是没有。蛛丝马迹都没有,一无所获。

这是惠子的情况,她是第一个走出人们视线的。

然后——当然是萨根,他的行程早就定了,飞机来了就走了。当时重庆到香港一礼拜只有一个航班,票很难买,但萨根不愁买不到,因为谁都希望他早点滚蛋,中方,美方,包括相井。他带着“陈家鹄已被干掉”的好消息和一大笔冒领的赏金离开重庆,心情想必是蛮好的。据说他走得很风光,金处长给他派出一千保镖护送他上飞机。因为,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美国大使馆一定会认为是中国政府干的。

怕人栽赃啊。

接下来走的人也是明摆的,就是陈家鹄。可再接下来走的人,是谁也想不到的:是海塞斯!教授怎么会走?是啊,他怎么能走?可是,他真的走了,而且由于他的走,引发了一大批人的走。

海塞斯的走,是因为美女姜把他告发了。

姜姐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这说来话长。应该说,海塞斯开始跟姜姐打交道时是比较谨慎的,基本上只是把她当一个性伙伴,带着色欲来,完事就走,而且来去的路上都有讲究和伪装。但慢慢地,也许姜姐的伪装更胜一筹吧,教授的警惕性越来越弱,同时感情越来越深,体现出来的是:他在她身边滞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话也越来越多。有一天晚上——就是陈家鹄吐血的那个晚上,他居然一夜没走。

天气冷了,男人身上的那股闷人的狐臭味似乎也薄弱了许多,姜姐在疯狂之余也有了缠绵的雅兴,她常常完事过后趴在海塞斯的胸前数他的胸毛,一根,两根,三根……三十根……三百根……那天晚上海塞斯就是被她这么数着数着,睡过去了。天气冷了,有女人的被窝留人啊。从那以后,海塞斯经常到渝字楼来跟姜姐过夜,直到有一天被陆从骏发现了为止。

那段时间,陆从骏被陈家鹄的病折腾惨了,对海塞斯关注得不多。等陈家鹄去了峨眉山,他自己又生了一场病,重感冒,休息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晚上,老孙送完人从峨眉山回来,讲起陈家鹄一路上的情况,陆从骏听了想起一句话:该死不死,必有后福。心情受此鼓舞,便去找海塞斯分享。办公室里灯亮着,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绒牌——这是海塞斯骗人的小把戏,陆从骏便闯进隔壁他弟子郭小冬的办公室里。

郭小冬不知道海塞斯门上挂着那纸牌,一句话把他师父出卖了。“您找教授?”郭小冬见所长进来,殷勤地对他说,“他下楼去了,您坐着等一会儿吧,我给您泡杯茶。”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多小时前。”

“应该回来了吧。”

“没有,回来我听得到的。”

陆从骏听了觉得不对头,便再去敲海塞斯的门。没人应。再敲,再敲,还是没人应。便拧开门看,果然是没人。人去哪里了?四处问,最后从门卫那儿得到确切消息:教授一个小时前出去了。

“出去了?”所长一惊,“跟谁一起走的?

“就他一个人。”门卫说。

所长急了,大声呵斥道:“你怎么能放他出去!

门卫支支吾吾地说:“你……上次不是说……他,可以出去……”

陆所长这才想起,前一段时间因为他要常去附院见陈家鹄,曾跟老孙打过招呼:只要海塞斯出去,任何人不要过问。命令下了却忘了取消。可是他会去哪里呢?老孙立即带人出去寻找,陆从骏自己则在老孙办公室里守着,守啊守,一直守到凌晨五点多钟,这老兄才慢悠悠地回来。

“你去哪里了?”回来就好,所长既惊又喜,既喜又气。

“我在对门院子里散步。”海塞斯大言不惭。

“你撤谎怎么不脸红?”

“因为我没有撒谎。”海塞斯笑道。

“那你是爬进去又爬出来的?”

“什么意思?”

“因为大门锁着。”

“我有万能钥匙。”

“你有通往地狱的钥匙!”陆从骏开始还沉在他回来的惊喜中,还有心情跟他逗逗乐子,看他越说越离谱,便不想哕唆,沉下脸训斥他,“说,你到底去哪里了?敌人到处在找我们,你还敢夜不归宿舍,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