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风语2 麦家 5808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惠子听了,说:“好,我签。”

就签了。

家鸿掉头又进了客厅,关了门。惠子继续往外走。走到门廊里,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放下箱子又回来,回到天井里,对着二老的房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希望我的走能带走我给你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祝你们身体健康……”

说着说着,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呜呜的哭声,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腰软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堆垃圾。家燕刚才一直尾着她下楼,只是走得慢,没有跟上。这会儿,她上来扶起惠子说:“惠子姐,好了,起来吧,我们走。”

两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家鸿赶出来,喊:“小妹,爸叫你呢。”老头子确实也在叫她,叫她别跟个贱货到大街上去丢人现眼。

惠子说:“小妹,爸叫你呢,快回去吧。”

家燕哭:“你去哪里呢?”

惠子笑:“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我必须走。”

就走了,就又变成刚才那个女强人惠子,没有回头地走了。从此,惠子就像一只鸟儿永远飞出巢穴,再也没有回来过。家燕哭了好一会,又猛然甩开腿追到巷子口,远远地看见惠子拎着皮箱,埋着头,左一脚,右一脚,摇摇摆摆独行在大街上。

这是惠子留给家燕最后的记忆,像一个被逐出天堂的女鬼,浑身散发出一种孤独、悲伤、贫寒、弱小、可怜的气味,好像风随时都要把她吹走,又好像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坏人把她带走。

陆从骏今天像料事如神的诸葛亮,在家静候佳音。他对自己说,赤膊上阵大干一番,总会收到一点好处的,像屠夫宰了猪,没有猪肉,猪下水总是要收一些的。换言之,他知道今天会有佳音传来,却没有想到最早给他送佳音来的人是杜先生。

“好消息,”是电话,“萨根要滚蛋了。

“啊,真的?”

“我跟你开玩笑,你还不够资格吧。”

“太好了太好了,是你找了大使先生?”

“如果萨根不犯淫戒,我找了也没用。”

“就因为偷奸的事,大使把他赶走了?”

“是的。”听筒里发出杜先生一贯的笑声,“什么是美国?总统就职时要按着《圣经》宣誓,威尔逊(一战时期的美国总统)摸了下打字员的屁股差点丢了总统的帽子,这就是美国,你以为!美国不是花花世界,美国是以清教立国的,家庭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我们的大使先生可以容忍萨根当间谍,但不会饶过他当淫棍。嘿嘿,这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我认为这也是您用心栽花栽出来的结果。”陆从骏给首座抹起了麻油,“正因为您上次找他们严正抗议了、申诉了,大使这次才会下这么狠的手,这叫‘计前嫌’。”

“嗯,可能有一点关系吧。”

“嗳,肯定有关,大使肯定不想以间谍的名义让萨根滚蛋,那样对他也不利的,但现在这样让他滚蛋就无所谓了,这是个人品质的问题,没有谁可以牵涉的,萨根只有独自吞食苦果。”

“这不是更好,我们要治的就是他。”

“是啊,萨根这是罪有应得,首座您是种瓜得瓜。”

“行了,别夸我了,要夸我你也还不够资格。”

半个小时后,陆从骏又给杜先生打去电话

“报告首座,我这边也有好消息,惠子已经不是陈家人了。”

“离了?”

“就差陈家鹄再签个字。”

“他会签吗?”

“这已由不得他了,他不签也得签,惠子都已经被二老逐出家门,他还能怎样?跟父母决裂?不可能的。惠子这是自作自受啊。”

“不对吧,这片柳荫可是你精心栽培的。”

“但说来也是阴错阳差,我都已经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了,突然又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又一村!”

“对,就是这样的。”

“这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与此同时,侦听处正在给陆从骏酝酿一个新的好消息。是什么?听

“报告领班,”是零一号侦听员喊的报告,领班就是蒋微,“我发现一部新电台,声音很像以前一号线下线台的声音。”

“频率多少?”蒋微问。

“3341千赫兹。”

“明白,3341千赫兹。”蒋微调过去辨听一会儿,“嗯,就是一号线的下线台机器的声音。”

“但是报务员变了。”

“对,这人的手法很软,像个女的。”

“新来的?”

“如果不是新来的,就是她故意装的。”

“我觉得不像装的,太不一样了。”

“嗯,它的上线怎么没有出来?”

“是,我也纳闷呢……”

不用纳闷,因为这是姜姐第一次启用电台,按规矩她得在一个固定的频率上连续呼叫三次以上,发完所有暗语后上线才会出来搭腔。正如你是个地面特工,去外面跟你的上线接头,上线一般会猫在一边观察你几分钟,确认你是真家伙后才会上来认你。就是说,姜姐一出来就被这边盯上了。这叫倒了大霉,沉下去这么长时间,刚浮上来又被逮住了。也可以说,陆从骏这回运气真好,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啊。

后来上线出来了,并且给下线发了电报。以后,特三号线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电报被转移到一号线来发。狡猾的相井为了欺骗黑室,还专门让上线启用一个新报务员与姜姐单独联络,否则黑室根据“上线报务员手法相同”的这一点,很容易把它和特三号线联系在一起。但现在,相井老谋深算地挡了一招,来了一个遮眼法,致使侦听处很长时间不能做出正确判断,进而导致海塞斯的破译也受到严重干扰,误入歧途。

但眼下海塞斯还不知道他们被装进套里,他为特一号线的复出高兴,当即给陆所长打来报喜电话

“好消息啊!”

“怎么又是好消息,我今天好消息已经够多的 了,你留着明天给我报吧。”

“噢,你是说陈家鹄已经出院了?”

“现在还没有,但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想会给你满意的答复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说话都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抒情得很,生动得很。

确实,事已至此,陆从骏已经稳操胜券。难道还会出什么娄子?不会的,木已成舟,铁已成钢,坐享其成即可。他深信,这次他尽可以当个跷脚老板,坐在一边观看就行,不必亲自披挂上阵。因为有人一定比他还急着希望陈家鹄在那份离婚书上签下大名,他们会很快就来找他,他们就是:陈家二老。

要知道,二老身边有个黑室的编外成员:家鸿。这会儿,他正在按照计划怂恿二老尽快去找家鹄开诚布公,申明大义,当机立断,手起刀落,一了百了,落个清静。

母亲问:“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找他?”

儿子答:“我去找陆所长,争取请他安排你们跟家鹄见个面。”

父亲说:“那你就快去找吧,还愣着干什么。”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陆从骏如约带着二老去了医院,一路上他都把自己演成一个局外人,向二老问寒问暖,说些海阔天空的事。他一边(表面上)不知道二老去见儿子是为了哪般,一边(心里)又在不停地想:陈家鹄面对二老对他递上离婚书后会是什么反应。他绞尽脑汁设想出了多种反应,但陈家鹄给出的答案是绝对超出他的想象的。

尽管已是十点多钟,但窗外灰蒙蒙的天好像还在迎接清晨。陈家鹄坐在临窗的板凳上,背靠窗户,在看赛珍珠的英文小说《大地》,他的体力和脑力均已恢复如常,陆从骏的脚步刚在走廊上响起,他便听出来——他没有听出父母的脚步声,是因为老人的脚步太轻,也因为确实想不到啊。

陆从骏推开病房门笑容可掬地对陈家鹄说:“你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陈家鹄刚才听到他来,有意背过身去,对着窗户在发呆,这会儿回过头来看见父母大人,着实一惊,有些慌乱失色。不过,很快,转眼间,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像没看见父母似的,声色俱严,怒容满面,直截了当地对陆从骏说:“别耍小聪明!我跟你说过,不见惠子我不会出院的,你搬最大的救兵来都没用!”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叫三人都惊骇无措。

父亲叫:“家鹄……”

母亲喊:“家鹄……”

二老呼着,喊着,上前想对他说什么,家鹄立刻抢白,阻止他们往下说:“爸,妈,你们都好吧?”

父亲瞪他一眼:“我们不好,你……”

家鹄又打断他说:“爸,我们有话以后说吧,今天我什么都不想说。”回头对陆所长:“今天我就一句话,如果我们还有合作,你首先得让我见惠子。”又转身对爸爸妈妈鞠一个躬,“爸,妈,对不起,我先走了。”言毕开步,径自离去。

父亲厉声喝道:“你去哪里?”

儿子回头看着,用手指着陆从骏说:“我不想看见他。”

陆从骏说:“这容易,我走就是了,你们谈。”说着要走。

愤怒使陈家鹄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上前挡住陆从骏去路,强忍着愤怒,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该这样,你这是在把我和你自己往火炕里推。如果你聪明,请送我父母回去,带惠子来。”

父亲被他的话气得身子往后仰了仰,好像被他推了一把,陆从骏见了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父亲稍事稳定,想说点什么,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咙,不知道怎么说。他很恼怒,干脆放开喉咙骂儿子:“我还不想看见你呢!”他似乎临时决定一走了之。走几步,又回头从身上摸出一只信封,扔给儿子,“我更不想看见这些脏东西,你留着看吧!”信封里装的是陆从骏精心挑选的六张艳照。

父亲再转身走时对老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来跟儿子再谈谈。

陆从骏跟着陈父下楼,依然装着很茫然无知的样子安慰他。他们都以为陈母一时半会不会下楼,便上车去坐。不想,刚上车坐下,老头子看老伴也从楼上下来了。

“你下来干什么,跟他好好谈谈啊。”陈父责怪她。

“他不想跟我谈。”老伴说,含着泪花。

“他看了那些照片没有?”陈父问。

“看了,”陈母说,“他把它们都撕了。”

“这个混账!”父亲骂。

“这个家鹄……”母亲无语,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