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风语2 麦家 4656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他身上臭得很,跟化做爱就跟一群狐狸在一起一样的,熏死人了。”姜姐转眼间露出风尘女子的那一套,妩媚地凑近他的新主子,假模真样地朝他嗅了嗅,“我觉得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啊,海水的味道。他是臭水沟的味道。

太露骨了,必须得给她一点警告。“我不希望你挑逗我,我来这鬼地方不是为了女人,何况你是我的手下。”相井胸脯一挺,正色道,“我希望你记住,他是条大鱼,你必须要养好他。今后这地方警长不能再来了,我也不希望你与警长继续有那种关系。你们中国有句话,天降大任,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我们是来干大事的,比天还要大的事,不要陶醉在享乐中,要学会忍耐和付出,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人。”

“谁?”

“天皇!”

这一点,海塞斯一定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竟然对姜姐的身体不感兴趣,他们从来不进行肉体对话,他们只进行——工作对话。这个工作内容太伟大了,也可以说太无耻了,他们要把重庆变成第二个南京,要把整个中国都成为南京的辖地,天皇的土地。通俗地说,他们搞的是颠覆重庆乃至大中国的特务活动,这个男人就是新到任的特务头子。

他不是小毛贼,他是个大家伙。

大家伙站得高,看得远,怎么可能因色起乱?

大家伙伸出手,与姜姐握手,“再见了,好好养着他,忍着点。我相信,为了夭皇伟大的意志,为了大东亚美好的共荣圈,牺牲一下自己,忍受一点狐臭算不了什么,你会习惯的。”看姜姐点头称是后,接着又说,“通知警长,除了萨根,其他人都召集一下,尽快去我那儿开个会,我要重新组织他们。”

“时间?”

“再定吧,这两天我都会来见你的,听说你手下有个好厨师嘛。”

“你要来吃饭最好中午来,人少,我照顾得到。”

“嗯,好,留步。”

姜姐回头打开他留在茶几上的一个布包,发现里面有一支点三八的镍色左轮手枪,一盒子弹,还有一只信封。信封是一沓钱,都是法币。她先看了钱,又看了枪弹,嘀咕道:“给我这么多子弹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去杀人?”显然,她嫌给的钱少了。 海塞斯果然如姜姐说的,迟到了十分钟。他迟到不是因为他是美国人,而是因为他是黑室的人。迟到十来分钟,其实是他小心的策略:他的司机在替他望风呢。

每次来渝字楼,海塞斯总是让司机把他丢在半路上,让司机先开车过来守望一番,确信无风无浪后,他才去赴约。走的时候也是有讲究的,他不会直接从渝字楼上车,他要走去重庆饭店歇个脚,在那儿抽口烟,等司机把车开过来再打道回府,给人感觉他是住重庆饭店的客人。

这么谨慎,一半是因为自己的身份特殊,另一半是因为美女姜太特别了。这个美女的真实身份他自不知晓,但隐隐中他对她有点忌惮。他鲜明地感觉到她身上的不简单,他有理由认定,她是见过世面的,她是有秘密的,且不小——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善于逢场作戏,她至少跟两位数以上的多久他就又会来跟我谈惠子的事,这头倔牛会因为这次劫难改变对惠子的想法吗?不可能的,只有我们去改变惠子。所以,吃罢晚饭,陆从骏把老孙叫到办公室,商量对策。

老孙干脆地说:“那你就见她一下吧,她不是想见你吗:你就借机向她揭发一下陈家鹄的风流韵事。你看,我都给你准备好家伙了,效果不错的。”

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林容容的单人照,胸部以上,身子前倾,笑得甜蜜,穿的是毛线衣,饱满的胸部毕现。照片还描过色,嘴唇红红的,牙齿白白的,两个腮帮子也有淡淡的桃红。另一张是林容容与陈家鹄肩并肩的合影照,显然是做出来的,陈家鹄的表情很不自然,两人的样子也不是太亲昵,甚至有点紧张,但这恰恰说明他们在偷情。

陆所长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个来回,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欣赏的表情,“你这下算是钻到我肚子里来了,好,很好,我就需要它们,口头嘉奖一个。嗯,是什么时候做的?”

“就昨天。”老孙说,“陈家鹄醒了,我就想陈先生肯定还要继续扮他陈世美的角色,就着手做了。”至于为什么是林容容,是可想而知的,那天林容容的表现太投入了。陆所长晃着林、陈的合影照,问老孙:“你觉得他们有戏吗?”

“我觉得林容容心里绝对有陈先生。”

“这好啊,我就希望他们之间有戏。”

“你其实早有预感,否则就不会想到让林容容下山来。”

“有一点吧。你没看她那个劲,说起陈家鹄,尽挑好词用。”陆所长兴致很好,对老孙挤眉弄眼地说,“可惜林容容没看到陈家鹄醒来,要看到了你当时抓拍它两张,效果肯定比这个好。以林容容的性格,一激动没准会钻在陈家鹄怀里哭呢。”

“要不请她下山来安排一次见面?”

“这就不必了,她早激动过了,我已经跟她在电话上说过,陈家鹄被她叫活了,把她乐得恨不得飞下山来,我坚决不同意。” “为什么?” “惠子还没除。” “这一招没准就能把她除掉。”老孙指着林容容的照片说,“她这照片照得还真不赖,有杀伤力,我看够惠子受的。女人都是爱吃醋的,她凭什么死皮赖脸赖着他,她还年轻嘛。”

“真要是这样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陆从骏叹口气道,“我估计不会这么容易。”他看过陈家鹄和惠子每一封往来书信,深知他们俩感情有多深。“你去安排吧,让我尽快见到她。”说的是惠子。

老孙走后,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静得有些空落落的。陆所长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将手搭在抽屉的把手上,竟莫名其妙地连连叹气。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拉开抽屉,拿出一叠信。这是陈家鹄与惠子的所有来往信件,有的是备份,有的是原件,自从打定主意一定要拆散他们后,陆从骏就再没有让一封信走出过这个办公室,也就没有备份的必要,全存的是原件。他已经将这些信读过多遍,有些话由于它们富有的诗意和浓烈的情意,已经像一口口痰一样粘在他心头,经常冷不丁从脑海里跳出来,恶心他,嘲笑他一家鹄,还记得吗,那一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福田君(应是在美国的日裔)的庄园里玩,你走时偷走了一棵小樱花树,种在我们望潮苑宿舍区的公园里。哦,转眼已经过去两年,那棵树一定长得比我还高了,我好想去看看它。其实我每天都在看它,因为它就种在我的心田里,它在我心里生根、长大、开花。好美好美的花哦,灿烂如霞,热烈如焰,我深深地为此陶醉、迷恋、守望。家鹄,我是如此地相信,你的心里也一定盛着同样美妙的风景……

惠子,亲亲,我的宝贝,你说得没有错,我心里也盛满了这样一片迷人的景色,它们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妙,如此的温暖我,是因为有你的爱在浇灌,在滋润。尽管我们在战争频发的年代中相爱,但我深信我们爱情的这片净土将永远没有战火,没有离别,没有欺骗,没有丑陋,只有爱,只有美,蓝天的美,大海的美,森林的美,而你就是这一切美的根,美的源……

彩虹是需要阳光的,家鹄,有了你这片深情、活泼的阳光,我才能色彩斑斓;有了你这片和煦、温暖的阳光,我才能明媚照人。有了你,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彩虹,没有你,我只能在长夜里沉睡,在风雨中凋零,在黑暗中黑暗,在寒冷中寒冷,在哭泣中哭泣……

惠子,凡是你给我的,我都会存在爱的存折里,用我的一生来支付你百倍、千倍、万倍的利息。如果失去了你的爱,我的世界将会完全失明,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惠子,我永远的爱人啊,我贪心地觉得,一生一世的爱是不够的,我要你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与我相爱,点亮我的人生。记住哦,不光是今生,还有来生……

家鹄,这又是一个极端地想念你的夜晚,睡眠突然离我很远,远得就好像去了你的身边……我忽然想起我们在美国时,你要随导师去华盛顿参加会议,要去大半个月。出发之前,你拉着我,说了很多话,走了很多路,然后彻夜欢乐,彻夜不眠。后来你告诉我,那只是为了分别的幽独。家鹄,现在幽独已成了折磨,时间也变得薄如蝉翼,我只有反复回忆我们在一起时候的一切,把自己关入过去的时光,才能用泪水减轻离别的痛苦……

惠子,我何尝不是如此痛和苦。《我是猫》里面夹着一片树叶,那便是那个晚上你拾起的梧桐叶。亲爱的,你可以把它读作一点,也可以把它读作一切,在那个飘满徽凉的季节,在那个余音绕粱的晚上。你的爱是那么的单纯、固执,与以往一样迁就着我的一切,带给我非常非常轻柔的温暖和诗意般轻灵的祝福。我会永远牢记那所有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光,而离别带给你的伤楚,我会给你一万倍、十万倍的补偿,以我最真诚的态度和最坚定的决心。相信我,度过现在的黑暗.灿烂的明天将变得更加灿烂……

多恩爱的一对啊!

读着这些情深深、意绵绵的情书,陆从骏有时也会恍惚:他究竟该不该对他们下毒手?他这样棒打鸳鸯,会不会遭报应?难道这是必须的吗?我是不是该去找杜先生说说情?如果惠子的身份确有瑕疵倒也罢,现在看来她几乎绝对是清白的,仅仅是“为名除害”,值得吗?

但他一直没去找杜先生,因为他知道找了只会遭骂,只会给自己在杜先生面前减分。以前在三号院,现在在五号院,在杜先生手下工作这么段时间,他最大的体会是:党国的利益是神圣的,为了党国的利益,他们可以置任何个人的生死不顾,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可以不讲良心道德,他认为在这个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这并没有错,所以他甘愿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付出——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更不要说良心道德。

维护党国的利益就是最大的良心和道德!

这么想着,他毅然划亮火柴,毫不迟疑地烧了这些信。对着燃烧的火焰,他庄严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儿女情长,投鼠忌器!快干吧,别让杜先生久等了,黑室是多么需要陈家鹄去效劳啊,党国是多么需要我们献出忠诚乃至灵魂血肉,筑起钢铁长城,去阻挡侵略者的铁蹄!

第二天上午,渝字楼,二楼茶房的一只包间,惠子和老孙楣对而坐,茶桌上放着惠子那盘录音磁带。老孙正在给陆所长做铺垫工作,磁带被老孙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惠子。

“为什么?”

“陆所长觉得没必要了。”

“为……什么?”

“陆所长马上来了,到时你问他吧。”

说曹操,曹操到。陆所长脚步生风,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与惠子热烈握手。

“你好啊惠子,好久不见,你都好吧。”

“我好……”好什么!这一问,让惠子顿时伤了心,流了泪。

“啊哟,怎么了惠子,谁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惠子拭着泪水,眼巴巴地问,“陆先生,你最近见过我们家鹄吗?”

“最近他不在这儿,在别的地方。”陆所长照着老孙编的谎言重说一遍,继而笑逐颜开地说,“但毕竟不是去了美国,我哪里会见不到他。我说见不他那就是对你撒谎哕——你放心,我是绝不会对你撒谎的。不瞒你说,我前天才去过他们那儿。”

“你见到他了吗?“

“当然。”

“他好吗?”

“好,好得很。他们现在那儿很安全,有吃有喝,又不挨飞机轰炸,比我们在这儿好多了。就是……怎么说呢,离你更远了,不过远近都一样,近了也见不了。啊,谁叫你的家鹄是大专家呢,首长把他当宝贝一样保护着,连家人都见不了。不过没事,这是暂时的,等战事平息下来就好了。”

陆从骏故意夸耀陈家鹄,把他的工作和生活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是在往惠子的伤口上撒盐。说到这里,陆从骏以为惠子会他问什么,没想到惠子一直默默听着,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往下说。他一时无语,好在目光碰到那盘磁带上,不愁没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