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贵:
身体好吗?
最近没有收到来信,稍微有些担心。我想是因为学习和工作忙,没有写信的时间。要是那样没什么。也不是生了什么大病。坦率地讲,哪怕明信片也好,要是能收到一张,我就放心了。不会是就写一句我还好,就寄过来吧。不管怎样,在这里不大明白时间的概念,要是完全感觉不到和直贵的联系心里不踏实。
你那儿樱花开了吗?这里虽然是监狱,可也有几棵樱花树,从工厂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上周正好是盛开的时候,现在稍有些凋谢。
说起樱花,想起过去和妈妈三个人一起去附近公园赏花的事儿。把前一天晚上吃剩的饭菜装到便当盒里,满是郊游的气氛。我记得有炸的藕片。我们两个都特别喜欢吃炸藕片。要说做天妇罗,妈妈首先去买藕,一炸出来,我们俩就争抢起来,咯吱咯吱地吃着,等到开始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基本没有了。本来炸的又藕片和白薯片,妈妈吃的都是白薯片,因为只剩下白薯片了。好想念呀,真好吃啊!炸藕片。连想起来都要流口水。这里偶尔菜里也出现藕,可味道完全不一样。
还是赏花的事儿,好像不是周六周日,就是平常的日子。大概是我们小学的创立纪念日。所以没有那么多人,椅子空着不少。那天妈妈好像没上班,记不大清楚了,可好象是工作日。
这样,开始一边吃着便当一边赏花,可我们根本没在看花。那是直贵发现了一只纸箱中的被人丢弃的小猫,一下子被它吸引过去了。我们央求妈妈收养它,可妈妈不答应。直贵哭了起来,我也一个劲儿地叫嚷,这么可爱的小猫干吗不能养啊?觉得不能把它丢在那里不管。
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呢?如果叫谁给拾走了还好,要是那样,没准还活着呢。
想起来,那是妈妈也很为难,想满足我们的愿望,可家里连喂猫的那点富余都没有。要不怎么炸藕片都成了美味。即使是善良的人,也不能什么时候,向谁都显示出来善良。得到那个,就得不到这个。都是这样的事儿。要选择这个就要舍弃那个,如此反复,这就是人生。
写了些怪怪的事,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人生,招人笑话。
开始说过了,稍微留点意,真的哪怕是“我还好”这么一句话也罢,时常能有个明信片来。最好是印上直贵最近的照片的那种。现在那样的东西大概很简单就能做出来,还有像是小的胶带样的照片,不过做那样的可能太麻烦,所以普通的明信片也就行了,不管什么寄来就好,我等着。
估计我这儿在相当长时间里还是一个月只能发一封信,下个月再写。你好好干啊!
 刚志
读完了信,直贵马上把信和信封细细撕碎,包在别的纸里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去了洗手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服装。藏青色的夹克衫还是去年进入正规课程的时候,自己犒劳自己买的,里面穿的方格衬衣和棉布裤子也都是。正经点的衣服只有这些了,稍微正规一点的场合从来都是穿着它们去,已经旧的走了形。想买点新衣服,可一直没有富余的钱。而且朝美知道直贵的经济状况,就今天做点什么也没有意义。
衣服上没花什么钱,把精力用到整理发型和刮胡子上了。稍微有点长的头发,昨天对着镜子好好整理了一下,觉得很适合自己。胡子是刚刚刮过的,用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仔细刮得干干净净。
用梳子再次梳理了一下发型。给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直贵想。如果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不好,以后怎么做也追不回来。相反,要是开始时印象好,以后有点什么小差错别人也会原谅的。
对着镜子练习怎样做出笑脸。想起来以前什么时候,和寺尾一起做过同样的事情。因为他说,登台演出的时候,直贵的表情过于僵硬。
“自己以为在笑,可别人不那么看,从远处看更不像,所以笑的程度要大些,甚至自己看起来觉得有些怪怪的程度,没准那样正好。看看在迪斯尼乐园跳舞的那帮家伙,就会觉得他们真不简单,什么时候都能做出那么高兴的神情。”
迪斯尼乐园是跟朝美交往以后第一次去的,当时想起寺尾的话,注意看了一下跳舞的人,果然被他们的笑容所吸引。
不能阴沉个脸,直贵对着镜子嘟囔着。好长时间以来,特别是刚志的事件以后,都是些痛苦的事情,阴郁的表情像是铁锈一般牢牢地黏在脸上。这样很难给别人好感。在酒吧里遇到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她们总是说直贵的表情冷淡,或是有些忧郁。不过,那是那样的场合,而且是和那些女孩子可能不要紧。今天要去见的可完全是另一类人。
镜子一角上贴着的彩印胶纸映进眼帘,直贵和朝美脸凑到一起,朝着这边做出“V”的手势。那是他们在横滨约会的时候照的照片。
想起刚刚看过的刚志来的信,彩印胶纸这样的词,哥哥在哪儿知道的呢?也许是监狱里可以阅读的杂志上,写过这些事情。
直贵一直没有回信。连过新年的时候也是同样。上个月哥哥在来信中问过是不是已经升三年级了,直贵也没有回答。
别有事没事地来信就好了!这就是强盗杀人犯弟弟的想法。不写回信正是想疏远的意思,你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自己写的信,对弟弟来讲,是把他束缚在厌恶的过去的枷锁,怎么就不明白呢!
什么炸藕片呀,真是闲得,还要美化过去。赏花的事儿直贵也还记得,还有那只猫的事。第二天又去公园看那只猫的时候,它已经死在纸箱中了。而且刚志也一同去了,难道忘了那件事了?
不过,哥哥说的也对——直贵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得到那个,就得不到这个。人生就是要选择什么就要舍弃什么的反复。
所以我只能舍弃哥哥,我本来就没有哥哥。从生下来就是我一个,今后也同样是。
门铃响了。直贵看了一下表,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
打开门,看到朝美的脸,“怎么样,准备好了?”
“没问题!”直贵竖起拇指。
叫作田园调布的地方,过去就是有钱人集中居住的场所。直贵听说过,可去那儿还是第一次。跟着朝美往那里走的路上,直贵觉得连街上的空气都不一样,不仅是绿树更多些的缘故,像是那些富裕的人,排除掉了从外面进来的不纯空气建造起来的街道,时间的流淌也让人感到悠闲舒适。
朝美的家被灰色瓷砖的围墙包围着,还有树丛,从大门前只能看到西洋式的屋顶和二层的凸窗。就练到有这种院门的人家做客,对直贵来说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走进玄关,朝美朝着屋里喊了一声:“我回来啦。”他们马上听到拖鞋的声音,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女性走了出来。淡紫色的针织上衣,外面披着同样颜色的对襟毛衣。像是仔细化过妆,头发梳理得很得体,可是身上系着围裙。直贵想,有钱人家的主妇在家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啊。
“按我们约好的,带来了,这位是武岛直贵。”
“我姓武岛。”说着,他低下头。
“喂!这位是我母亲,中条京子。”
“说什么呢,郑重其事的,”京子苦笑着看着直贵,“欢迎!请进来!”
“打扰了。”直贵脱下鞋子。豪华的玄关里,自己的运动鞋看上去显得那么丑陋。还是要买鞋子,他想。
“我爸爸呢?”
“在啊,院子里练高尔夫球呢。”
听到母女俩的对话,直贵有些紧张。可能的话,不想跟她父亲长时间接触。
“别那么僵着,”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样子,朝美凑过来小声说,“敌人也紧张啊,高尔夫什么的肯定只是装样子。”
“要是那样还好。”
客厅足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看不到餐桌,大概吃饭是在别的房间。客厅中央有张巨大的大理石桌,西周排放着皮面的沙发。直贵按照指点坐到正中间的沙发上。
玻璃门的对面,铺着草坪的庭院非常宽阔。可以听到轻微的砰、砰的声音。看不到人的身影,像是她父亲朝着练习网在打高尔夫球。
朝美母亲端来托盘,在直贵他们面前放下红茶的茶杯和糕点。三只茶杯,大概她自己也准备坐下来,直贵想到。
果然,朝美母亲也坐到他们对面。这个那个地问了起来。大学的事儿,打工的事儿等等,看上去像是没有什么意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似的。大概不会是那样吧!总是冲着自己微笑着,直贵险些放松了警惕,忘记这些问题一个一个都是作为分析自己的材料。
“喂!不去我的房间看看?”朝美问。也许是不忍看到直贵总遭受盘问。
“啊!你房间收拾整齐了没有呀?”母亲马上说道。
“我打扫过了。”
“在这里不好吗?如果嫌我碍事,我马上就去那边了。”
京子显然不愿意让他们两人去别的房间。
“在这儿直贵就没法轻松一会儿。走,我们走!”朝美站了起来,拉住直贵的手腕。他也趁势站了起来,总算帮我了!心里轻松了起来。
朝美的房间在二楼。是个南侧有窗户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像是以蓝色为基调选择的家具和窗帘。床罩也是淡蓝色的。
在低背沙发上坐了下来,直贵叹了口气。
“你紧张了?”
“那当然。”
“对不起!唠叨个没完没了。连大学里的成绩都想打听出来。”
“作为母亲,生怕自己的独生女碰上个坏人,自然要当心了。”
“即便那么想也够失礼的吧,她总是那样,做出和蔼可亲的笑脸,可又在刁难人。”
“我倒不觉得是刁难……不知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我想不会差。别那么在意。跟直贵交朋友的不是妈妈,是我啊。”
“我想要是印象不好,会反对我们今后交往。”
“不会的,要是说那样不讲道理的话,我会跟那样愚蠢的父母断绝关系的,别担心。”
直贵苦笑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要是那么简单就能跟自己的亲属断绝关系,自己早就不那么辛苦了。
正在看朝美的相册,有敲门声。朝美还没说话,门打开了,露出母亲的脸,“晚饭准备好了。”
“我说过的,敲门当然好,我没吭声前别打开门嘛!”朝美像是抗议般地说道。可母亲好像根本没在意,“噢,噢,”适当应付了两声,开着门走了。
朝美叹了口气,站起来把门关上了,“不满意女儿有自己的个人隐私,当妈的真是怪!”
“喂,我实在不大懂,她为了保护你,也许就应该这样吧。”
“这样的事多了,反而让人觉得还是没有爹妈好了……”说出来后她看了一眼直贵,低下了头,“啊,对不起!”
“别在意,就是我,也经常觉得没有爹妈自由自在一些。”他把手放到朝美肩上,“下去吧,再磨蹭的话,你妈又要上来了。”
一到餐厅,朝美父亲正坐在大桌子的一端看着报纸,满头银发向后梳理得非常整齐。直贵他们进来,连头也没抬一下,好像是说应该你们先打招呼。
“喂,爸爸!”朝美说道。
“什么!”父亲答道。可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报纸。
“这是昨天说过的武岛,武岛直贵。”
“您好!我是武岛。”他站着低下头。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摘下了像是老花镜似的眼睛,可还是没有看直贵,只是用指尖揉着眼角。
“噢,知道了。”父亲看了看直贵,“好像我女儿在得到你的照顾。”
“没有什么照顾的事……”直贵避开了他的目光。
“听说是帝都大学的三年级学生?”
“是的。”
“朝美,你原来说过什么来着,函授教育还是什么。”
“原来是在函授教育部,二年级的时候转入了正规课程。”直贵说道。
“嗯,”父亲鼻子里哼了一下,“那很辛苦啊!”
“没什么。”
“朝美,”父亲看着女儿,“从他那里受到了什么影响呢?”
她眨了一下眼睛盯着父亲,“影响?”
“有各种各样的吧。比如说看的书和以前的不同了,了解了新的世界,我是问这些呢。”
朝美不安似的看了看直贵,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父亲。
“这样的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啊。我觉得受到了很多影响。”
“所以,你说一个两个嘛。也不是小孩子了,总能说出点自己的看法吧。”
朝美咬着嘴唇,吸了口气张开了嘴:
“直贵非常顽强,有很多地方值得学习。没有一个亲人,即便这样还能读进大学,非常了不起。这个……怎么说呢?他好像给了我能量那样的东西。”
她说话的时候,父亲一直盯着直贵的脸。直贵觉得不舒服,用手摸着脖子。
“能量啊,很抽象嘛。”
“可是……”
“好啦!下面想问问你,”朝美父亲对直贵说,“你呢,从朝美那里受到了什么影响呢?”
“来了!”直贵想到。中条先生本来的目标就是这边。他坐正了。
“和她一起说话的时候,”他舔了一下嘴唇,“会觉得通向自己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简单地打开了。我以前只知道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事情,虽然想向上走,可像是走进自己不熟悉的原始森林。她对我来说,就像是指南针、地图一样。”
“简单说,是不是跟朝美交往以后,多少可以看到富裕人家的生活了。”
“爸爸!”
直贵笑着不让她说什么,然后又看着她的父亲:
“我所说的是精神上的东西。当然也有那些物质方面的。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成为富裕的人,所以对于那些成功人士过得是怎样一种生活也有兴趣,不过,那并不一定局限于朝美小姐。”
中条沉默了下来,虽然不是满分,但至少会及格,直贵想到。朝美也像是有些放下心来的样子。
“喂!说什么复杂的话呢,该吃饭了。”京子推着小餐车走了进来。
餐桌上摆了四套松花堂便当,另外还有清汤。像是从附近有外卖业务的饭店里叫来的。直贵一直以为会有自家做的饭菜,看到这个有些困惑。
“今天怎么吃起便当了呢?”朝美问到。好像她也没想到。
“没时间去买东西啊。客人好不容易来一次,不能随便吃点什么吧。”
“可我早就说过今天的事儿……”
“这家饭馆的鱼做得很好。我们经常叫他们的饭菜。”京子朝着直贵微笑着:“请用吧,不必客气。”
“那谢谢了!”直贵点了下头,拿起一次性筷子。
大概是很高级的饭店做的,便当盒里都是些好东西,不少是直贵第一次吃到的。不过,他想象着,如果自己不是个穷学生,作为朝美的男朋友,这位母亲肯定会自己特意动手做饭的对象。也就是说打算不靠诚意而靠金钱完成今天这个仪式。
只是那位母亲没完没了地问个不停,整体上看吃饭时会话不多。父亲好像不大高兴似的动着筷子,时不时地喝口啤酒。
“直贵二年级的成绩非常好,所以还可以继续得到奖学金。而且教授也喜欢他,现在就劝他读研究生呢。”
朝美在拼命地提高直贵,可是父亲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直贵觉得他早就想好了,不被这些事打动。母亲虽发出感叹声,但让人感到像是演戏。
门铃响起来了,正是这样的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京子走到对讲机的地方,用快活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马上又返了回来。
“孝文先生来了。”她对丈夫说道。
“啊,是嘛,快请他进来。”中条的脸上看上去松弛了一些。
“好的,马上。”母亲说着走了出去。
“怎么孝文来了呢?”朝美看着父亲问道。
“我有事叫他来的,工作上的事,没办法啊!”
“可是,今天这个日子……又是星期天。”
说话声近了,京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的男人。像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穿藏蓝色的媳妇,领带也打得很端正。
“哦,有客人在啊!”他看到直贵,站直了身体。
“没事,没关系的,是朝美的朋友,而且已经吃过饭了。”
“要不我到旁边房间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