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摇曳的烟(2 / 2)

孔雀祭 陈舜臣 6787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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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北杉医生说道。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深沉阴郁。

“我听说,您和我母亲很熟。”罗丝说。

北杉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丝,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想了解你母亲的事呢?”

这虽然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但北杉的声音透露着一种威严,使罗丝不敢怠慢。

罗丝本想说“因为我想了解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话,难免使人觉得有些装腔作势。不,与其说是装腔作势,不如说是敷衍了事。

“因为我对母亲一无所知。”罗丝回答道。

“你在电话里说,想了解你母亲的内心世界?”

虽然北杉的话没有半点儿抑扬顿挫的感觉,但已经深深地浸入到了罗丝的五脏六腑之中。

“是的。”罗丝模仿着对方的语调,沉着声音回答道,“之前我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我母亲的事。只是就算把那些都串起来,也难以探究我母亲的内心世界。”

北杉医生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笑了。

罗丝吓了一跳,这种冲击,简直比第一次看到北杉冷峻的脸更强烈。

“再也没有比你母亲更单纯的人了。”北杉医生说道。

“是吗?”罗丝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你想打听那些我没告诉警察的事情,对不对?你觉得,那些事能够反映出你母亲的内心世界,是吧?”

“是的。”

“我没有告诉警方,你母亲的恋人是谁。”

“我知道名字。”罗丝并不想触怒北杉医生。她这么急切,其实是在敦促自己。

“是吗?警方好像在怀疑我和你母亲的关系。”

“那个人不是您,而是今村敬介,对吗?”

“你已经知道了?”

“其实我只知道他的名字。”

“还在金泽的时候,曾经有三个高中生喜欢你母亲,其中之一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今村。还有一个人叫伊泽……”

“伊泽先生?……之前我在金泽见过他。可是……”

“你见过伊泽?哈哈,估计他不会在你面前提起这些往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了。我是三个人中最先给你母亲写情书的。”

“哦?”罗丝看着医生。

哪怕说到了浪漫的情书,北杉医生的表情也依旧和之前一样严肃。洁白的牙齿,银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异常奇怪。

“你母亲最后选择了今村。当然她有许多理由。选择恋人,原本就像一场竞选会吧。或许是不甘认输吧,我总觉得,当时我们三个各有长短,难分伯仲,你母亲也很难抉择吧……”

“……”

罗丝什么也没说,两眼紧盯着对方。这种时候,眼神比言语要管用得多。

“念高中的时候,我们都相信自己有三分之一的希望……高中毕业后,应该说我的条件是最有利的,因为他们两人都到京都去念大学了,只有我留在金泽。可久子……你母亲却突然选择了今村。这让我和伊泽大吃了一惊。”

说到这里,北杉顿了顿。

“今村家破产了,父母相继去世,交不起学费,而且他自己也患了重病……你母亲对我们三人的爱原本是平等的,但是突然间失去了平衡。当时你母亲离家出走,去找今村……你明白吗?”

“是同情?”罗丝深呼吸了一口,问道。

北杉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笑:“光是‘同情’两个字,无法准确诠释这种感情……在无聊的金泽,在沉闷的孔雀堂里,你母亲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这样的比喻似乎不太适合……她是想引爆自己,点燃灵魂,尽情燃烧。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愿意接受她这团烈火的人,需要她存在的人,必须是没有任何羁绊、无限寂寥的人。‘寂寥’这个词,你明白吗?”

“寂寥?……好像有点儿老。是寂寞的意思吗?”

“寂寞而冷淡……遭遇惨淡的人。只有那样的人,才需要炽热的火球。当时你母亲的性格,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人觉得头痛。或许,她是凭借本能才找到了能够接受火球般的自己的地方。对于我和伊泽来说,这团火实在是太过炽热,太过耀眼了。那个火球最终滚落动了今村身边……应该说是恰得其所吧。”

“火球滚落……”罗丝重复着北杉医生刚才的话。

“水往低处流,火球也有它自己的轨道……是它温暖了今村冰冷的心。为了守护今村,它一直不停地燃烧着。我不知道你对你母亲有何感想,不过老实说,你母亲嫁给你父亲,并不是因为爱情。或许你觉得,你父亲很可怜……”

“她是为了今村先生,这一点我已经有所觉察了。”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那个火球一直燃烧着,但到了后来,光只是燃烧已经无法温暖今村了。今村的病情日渐恶化。火球开始悲鸣,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甚至开始冒烟。你母亲再也无法提供鲜红的火焰了。她必须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调集热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指钱?”

“的确。从道德上来说,这种做法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对于你母亲来说,这不过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对,只是一道算术题罢了。而且,她并没有欺骗你父亲。从一开始,她就向你父亲坦白,她有一个重病在身的情人要照料。而你父亲也答应了。”

“我父亲那么爱我母亲吗?”

“当然,如果不是那样深爱她,也不会和她结婚了。化作火球的女子,真的很美。她在京都时,我也曾见过她。当时我就觉得,她比之前在金泽的时候更美了。不,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魅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美。而你父亲,就是被她这种美所俘虏的。我听说,你母亲在京都的古玩商手下做事时,吉尔莫亚每天都会去京都,不管有事没事。”

北杉医生说话时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停顿也渐渐多起来,似乎有些累了。

罗丝不忍心让他这样一直说着。

“或许我父亲是真的很爱我母亲吧。”她说道,“可是,姑且不论道德方面的问题,这样的婚姻本身也不正常。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纠缠不清。”

“你是说鲁桑太太吧?”说着,北杉用手摸摸额头。

“我父亲爱过鲁桑太太吗?”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听你母亲起过这事……当时你母亲断言说,吉尔莫亚根本就不爱鲁桑太太……”

“她这么自信?还是说,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虽然你母亲不爱吉尔莫亚,但一想到吉尔莫亚所爱的或许另有其人,她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我能够理解她这种心理。”

“你母亲为这事烦恼了很久。当时,她一边向我吐苦水,一边整理头绪,最后得出了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结论。也就是说,她认为鲁桑太太和吉尔莫亚不过是工作伙伴罢了。”

“当时鲁桑太太也在做和古玩有关的工作吗?”

“不,不是的。你父亲的另外一个身份,好像是谍报的要员。”

“啊?果然如此啊……”

“你也知道吗?”

“嗯,我知道父亲和马歇尔事件有关。”

“因为证据不足,后来你父亲就被释放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北杉医生右手抚摸着膝盖,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些紧张:“罗丝小姐。”

“嗯?”

听到北杉叫自己的名字,罗丝也条件反射般地端正了坐姿。这是北杉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罗丝小姐。”北杉医生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您尽管说吧,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量保持镇定的。”

“是吗……”北杉看着罗丝,眼中闪烁着奇怪而温柔的光。

“是怜悯吗?”罗丝想。

而后北杉讲述的事情,对罗丝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就像罗丝之前所说,她对自己的承受能力很有自信。

北杉医生扭过头去,目光落在装饰柜上的小花瓶上。

罗丝看着他的侧脸,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暗忖:“为何他的表情总是这样阴暗?”

“你已经知道,你父亲生前是英国的谍报员了吧?来日本之前,他在上海,表面上做着古董生意,暗地里却是在搞间谍活动。结婚后不久,你母亲就发现了这件事。你母亲总是很敏锐。”

北杉依旧扭着头,避开罗丝的目光,继续往下说着——

罗丝的母亲得知丈夫是间谍,很是烦恼,便跑去明石医院找北杉倾诉。北杉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她试着说服吉尔莫亚暗中帮助日本。

西蒙.吉尔莫亚对妻子一片痴心,所以很快就成了一名反间谍。

至于国际谍报组织后来都采取了些什么措施,北杉和罗丝的母亲自然不得而知。但是,自从西蒙.吉尔莫亚投靠日本,他与克拉拉.鲁桑就变得亲密起来了。

克拉拉.鲁桑是寡妇,或许是为生活所迫才被日本收买的吧。罗丝的母亲也曾说鲁桑是间谍,所以想来这事也不会有错。

对于马歇尔事件,罗丝的母亲不曾细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对那件案子也所知不多。不过马歇尔事件之后,西蒙与鲁桑太太更加亲密了。

尽管罗丝母亲一直相信丈夫对鲁桑并非真心,但内心依然不能平静。她开始憎恨丈夫,同时,对克拉拉.鲁桑也充满了敌意。

“实在很恐怖。那时,我听你母亲讲她对鲁桑太太……还有你父亲的怨恨,总感觉脊背发凉。”

北杉医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装饰柜的花瓶,仿佛把这段遥远的爱恨情仇寄托在了那只花瓶上。

母亲的烈性,远远超出了罗丝的想象。她心里明明爱着今村,却无法容忍丈夫出轨。

“怎么会这样……”罗丝垂下了脑袋。

她觉得,母亲站在一个伸手根本无法企及的地方。她原本还想象着能扑到母亲怀中去撒娇。一直以来,她追寻母亲的温暖,描绘母亲的形象,也是出于这样的愿望。但如今,她刚碰到母亲,便像触电一般,强烈地感觉到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

“感情都是双方面的。”北杉说道,“鲁桑太太似乎也讨厌你母亲。你母亲甚至说,或许有一天,她会被鲁桑太太杀掉。”

“被杀掉?”

“你母亲确实说过。”

“有人说,当年纵火的人就是鲁桑太太。”

“也有这种可能。”

罗丝本以为北杉会对此加以说明,但他却只字未提。他甚至没有问起,是谁跟罗丝说这话的。

尽管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对罗丝而言,只要还能用语言来描述,她就会感到轻松。而沉默,只会徒增恐惧。

她感到痛苦,便再次问道:“我母亲真的这么单纯易懂吗?”

“我应该已经说了吧。”北杉回答道,“她一心爱着所爱的人,也一心恨着所恨的人,没有半点儿含糊,而且感情上没有半点儿纠结扭曲。总之,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么爱恨分明的人了。”

北杉一直保持着阴郁的神色,丝毫未变。难道他在谈论母亲时,就只能摆出这副表情吗?罗丝总觉得,虽然母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但北杉依旧没有忘记她,依旧对她抱着一种扭曲的情感。

她提起勇气问道:“能请您谈谈对我母亲的感觉吗?”

北杉医生的眉毛稍稍挑动了一下,看来,他对去世多年的母亲依然保持着鲜活的情意。至少,罗丝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尽管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罗丝也能清楚地体察到他心中的苦恼。

“这个嘛,还是不说了吧,有些难以启齿……说到这件事,我就会觉得难以呼吸。”

“可要是不追根究底,我也会感觉到窒息的。”

“就这样吧。”北杉断然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母亲是个单纯易懂的人,这还不够吗?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此事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是庸人自扰。我说难以呼吸,就是指这个。但是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北杉医生越不愿意说,罗丝就越想知道。但是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罗丝也不好再强求。

曾经的恋人——

想必母亲给北杉造成了很重的创伤。

“不只是他,连父亲也留下了毕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罗丝感觉到,母亲的形象似乎正在悄悄变化着,或许那就是母亲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吧?

“难道就只能忍耐吗?”

这时,北杉开口了,仿佛是在回答罗丝心中的疑问,温柔地说道:“请不要继续打听你母亲的事了。你再怎么问,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就像一条直线,只要截取其中一段,就能看明白了。或许你是想看看,当它转弯时,是否会出现微妙的阴影。但毫无疑问,一切都是徒劳的。”

罗丝再次感觉到,对方是在怜悯自己。

“难道我就真的这么可怜吗?”

罗丝觉得难以理解。

北杉医生把罗丝送到门口,安慰似的说了一句“再见”,但却没有说“欢迎再来”。

罗丝的直觉告诉她,北杉并不是忘了说,而是故意不说。

走出医院,姬路城白色的城墙映入了罗丝的眼中。

“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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