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数量倒是不少,不过估计值不了几个钱……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着我,在京都的古董店里四处逛……不过那都是战前的事了。”
“是吗?”或许店主看出了这位客人并不是诚心想买,所以转过身去面对书桌,开始翻阅账本。
“我记得当时似乎有个名为下村商会的古玩店。”中垣故意提高声音,想让对方听见。
“哦,您说下村家啊?”店主的目光从账本上挪开,“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家店如今已经不在了吧?”
“战时他们家关门了。真是可惜了,很大的店面呢。”
“记得当时他们店里还有不少人帮忙呢……”中垣试探着说道。
“嗯,他们家赚了不少钱,不过战后又重新开张了。”
“重开的店面在哪儿呢?”
“八坂路。当年的下村如今已经分作了两家店,其中的一家由当年下村的掌柜负责,叫做文华堂,还做着古董生意。”
八坂路的文华堂很好找。
店员比中垣还年轻,自然打听不到什么。里屋的账房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看似老板娘的妇人。
账房旁边,放着一排笔筒。
中垣买了一个价值两千日元的笔筒。
“画素描时很方便。”中垣一边付钱一边说道。
“最近不少画西洋画的人会来买这东西。您也是位画家吧?”账房里的老板娘和气地问道。
“呵呵,只能算是个见习画家吧……对了,我小时候,家里人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当时这里应该有个叫作下村商会的古董店吧?”
“就是这里。”
听了老板娘的话,中垣环视了一圈。
“呵呵……”老板娘笑着拍了拍桌面,“您是不是觉得店里变窄了?其实这里只有当年下村商会的一半大小。真亏您还记得下村商会呢。”
“嗯,其实当时我还小,基本上不记得了。我是因为前些日子在东京遇到了一个曾经在下村商会上过班的人,这才想起来的。”
“哦?曾经在下村干过?是哪位啊?我们夫妻俩在下村商会做了很多年,您要是能说出名字来,说不定我们还记得呢。”
“嗯……哦,那女的好像叫加藤。”
“加藤?哦,您说的是光子啊。”
“对,好像就叫加藤光子。”
“她原来姓柏井,后来和附近的公司职员结了婚,就从下村辞职了……她丈夫姓加藤……光子她还好吧?”
“嗯,挺好的。”
“在下村商会上班的时候,她的身子骨就弱……她结婚之后,我们一直替她担心呢……她丈夫是东京的,听说后来她也搬过去了。”
“她说,以前一位叫立花的人很照顾她。那个立花好像也在下村商会做过。”
“立花?……她是说久子?”
“听说这个立花人不错。”
“呵呵……嗯,她确实挺厉害的。”
中垣从老板娘的语调里,读出了她对罗丝母亲的反感。
“听说那个立花后来嫁给了一个外国人?”中垣试着挑起话题。
“所以才说她厉害啊。”老板娘冷冰冰地说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看来,老板娘还不知道罗丝的母亲已经去世。
“加藤女士对她赞不绝口。”中垣一边察看着老板娘的脸色,一边说道。
“是吗?我倒不觉得……她和我吵过一架。”
“哦?和老板娘您吗?”
“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我记得那是在停战后的第二年,那天正好是葵祭5。战时,所有的祭典都中止了,好不容易停战了,想到那天是葵祭,我就拿出酒,好让丈夫喝个痛快。就在那时,久子突然来了。”
据文华堂的老板娘说——
当时立花久子跑到她家去,是为了告诉他们丰子快死了。
仓田丰子也是当年下村商会里的员工。战时,丰子在军需工厂里任职,战后工厂倒闭,丰子便没了去处。而且,她当年是离家出走的,所以也没脸回乡下老家去,只好待在一个木板屋里。她健康受损,病情恶化,危在旦夕。当时,出于同事的情谊,立花久子一直在照顾丰子。
“我只能照顾她到这里了。万一她要是真的挺不住了,还望你们为她料理后事,把她的尸骨带回她的故乡下葬吧。”
立花久子找文华堂的老板娘商量这件事,不料两人却因此吵了一架。
“外人有所不知,这个丰子曾经让我吃了多少苦头!就算她和我丈夫都是广岛N村出身的,她也不该刚离开乡下,就突然跑到我们这里来啊……总之发生了很多事。我已经受够了丰子,再不会管她的事了。见我心意已决,久子竟冲我吹胡子瞪眼的,好像要和我拼命一样。她揪住我的衣领,大声叫嚷,说我不是人。我也火了……”
虽然文华堂的老板娘没说得很清楚,但估计是这个离开广岛老家的仓田丰子和她丈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文华堂的老板还在N村的时候,就与仓田丰子之间有过什么约定。
总之发生了很多事——这句话似乎已经隐含了这样的背景。
当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不让麦芒。
文华堂的老板娘也毫不退让地吼了起来:“你整天嚷着说是你在照顾她,可是,让病人待在那种脏兮兮的地方,你就忍心吗?你神户的家又没被炸掉,手头也有钱,为什么不干脆把她接过去照顾?说什么照顾她,干吗不做得彻底一点!”
两人之间似乎原本就有些不睦,而这次正面冲突,使得她们从那以后就绝交了。
“大概是被我一骂良心发现了吧,后来我去木板屋看了看,结果听说那天和我吵完架,久子就把丰子接走了。丰子死的时候,久子一直守在她身边,而且后来还背着她上了车……看来我的话正中她的要害。”
老板娘得意洋洋地说。
中垣一面听着她的话,一面重新打量着她的脸。老板娘坐在账房里的时候,看起来挺温厚的,没想到和罗丝的母亲吵起架来却这么犀利。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说完,老板娘翻开收据本,开始记录数字。
她大概是觉得,对像中垣这样只买了两千日元东西的顾客,没必要说太多。
两个个性刚烈的女人,一个为了朋友义无反顾,透露着浓厚的人情味儿,另一个却尖酸刻薄——中垣突然想起了驹桥和子。
将近傍晚,中垣才回到祥顺寺。
“罗丝小姐给你打电话了。估计是想跟你约会吧。”岛田良范笑眯眯地说。
“会有什么事呢?”中垣为了掩饰,故意歪着头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匆匆给蓝桉楼打了电话。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上午藤村先生来找过我……”罗丝把从藤村警部补那里听说的情况简单地转述了一遍。
“或许应该去见见这位北杉医生。有一些事情,他不愿透露给警方,但说不定会告诉你。”
说完,中垣也把自己从京都文华堂老板娘那里打听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罗丝。
中垣打电话来的时候,工人正好在罗丝的房间铺榻榻米。
通过这次旅行,罗丝开始对榻榻米感兴趣了,所以回来后就拜托学校总务处给自己的屋子也铺上榻榻米,同时也为迎接金泽来的姨妈做准备。清早起来之后,只要把棉被塞进壁橱里就行了。这样,人们就会忘记榻榻米房间其实也是睡眠场所,正如人与这个暂住的世界之间——人离去之后,曾经的一切也将会被轻易抹去。
而床这种东西却一直在表明,那里是人类睡觉的地方。即便是白天,床上没人,也依旧飘着一股人类的气息。至少,它执著于留下痕迹。
“如今,父母都已亡故,而我却还在追查他们的经历,恐怕也是西洋床的执著精神所致吧?”
罗丝的思维跳跃着。
挂断电话,还不到十分钟,藤村警部补又打来了电话。
“我们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什么人?”
“她叫青山芳子,当年您住在神户时,她是您家里的女佣。”
“嗯……当年神户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据说发生火灾的那天,这位青山女士把您带到她在有马的老家去了。”
“哦,是吗……”
长大之后,罗丝也曾多次听人说起,当年正是因为到这位女佣的老家去玩了几天,才幸免于难的。
“这位青山女士说希望能和您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