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追踪(2 / 2)

孔雀祭 陈舜臣 510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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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据说孔雀堂的康子,就是继承家业的二小姐,跟朋友说一直想去给她姐姐上坟,只可惜远在神户,没时间……”

接着,店主又说,孔雀堂二小姐的那位上门女婿是个恪守成规的人。如今,这对年过半百的夫妇膝下无儿无女——这些事,跟罗丝想要查知的事情完全不沾边。

“我当年和久子小姐很熟,偶尔也会想起她……我常想,要是继承孔雀堂家业的是久子的话,情况又会怎样呢。”

老人先作了一个铺垫,之后摆出一副批评家的样子,撇起嘴,仰头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如今的孔雀堂经营稳定,但开创不足。如果换做久子继承的话,或许能发展得更好。说不定她会拓展其他业务,把老家盖成十层高的大厦……同样,如果决策失误,或许就会使孔雀堂彻底倒闭。要么大获成功,要么一败涂地,只有这两种结果。总而言之,她一定会搞得轰轰烈烈的。”

“十层高的大厦啊……”中垣一面震慑于店主突兀的假设,一面记起正事来,便问道,“如今的孔雀堂,还在当年那地方吗?”

“嗯,还在老地方。他们家在那里已经一百多年了。”

“我当年去的时候,”中垣谨慎地问道,“他们一家人好像都住在店里,如今也一样吗?”

“嗯,没错。他们还住在那里,和当年一样。”

“金泽这地方,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啊。”

说完,中垣扭头看了看罗丝。罗丝也回过头来,冲着中垣微微点了点头。

古老的孔雀堂一直在香林坊。罗丝的母亲从小便住在那里,小时候应该也经常到兼六园去玩吧。

兼六园就是罗丝母亲当年曾经走访过的地方之一——证实这一点还多亏了中垣那种西欧式的推理。可是,母亲的影像渐渐变得浓重,罗丝也感觉到一种不安。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罗丝说道。

走出店门,中垣道:“干脆直接去孔雀堂一趟吧?”

罗丝有些犹豫。

她原以为,当年母亲和娘家断绝往来,是因为她嫁给了外国人,使历来守旧的长辈们无法接纳。但是,听了店主的话,她才明白——母亲竟然夺走了妹妹的恋人。

“今晚我想先好好想想。”她回答道。

母亲似乎被视为孔雀堂最大的禁忌。可是,母亲的妹妹,也就是罗丝的阿姨却在朋友们面前提过,想去拜祭母亲。

阿姨既然已经结婚,那么曾经被人横刀夺爱的往事大概也已风轻云淡了吧。或许是周围的人顾虑到康子的感受才绝口不提母亲的。如此看来,所谓的禁忌,不过是习惯使然。历经漫长的岁月,当年的恩怨也该消融了。

罗丝觉得这事必须再慎重地考虑一下。

“那我们回汤涌温泉吧。”

罗丝点了点头。

中垣本想订西式房间,但罗丝却说她想住日式的,于是两人订了两间日式房间。

离开兼六园,两人坐出租车前往汤涌温泉旅馆。

从行政区划上来看,汤涌温泉旅馆也属于金泽市,但是从兼六园出发,却需要花半小时才能到。车窗外的都市景色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田园风光。

罗丝总觉得事情做得不够圆满,虽然之前是自己说要考虑之后再作决定的,但一想到该做的事情一再延误,她就感到懊丧。

车窗外的风景仿佛也映出了罗丝的内心,总感觉缺了什么。

“啊,我知道了!”罗丝突然叫起来。

“知道什么了?”

自打上车之后,罗丝就一直默不做声,现在突然开口,令中垣吃了一惊。

“这里看不到烟囱。”罗丝回答道。

乘坐信越线时,罗丝看到车窗外的田园风光,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而就在刚才,她突然明白缺的到底是什么了。

在欧洲,不管哪户人家,房顶都矗立着一根巨大的烟囱,就像房屋主人似的。那烟囱,代表着取暖、做饭等人类行为。而日本的住宅虽然也有烟囱,却很隐蔽——说到底,就是为了尽力掩饰人为的痕迹。

“烟囱怎么了?”中垣一脸惊讶地问。

“这里的景色和欧洲不太一样。在欧洲,就算是乡下人家,屋顶上也都耸立着高大的烟囱,而日本的烟囱却不显眼。”

“原来如此,的确存在这样的差异呢。”中垣只当是罗丝突发奇想。

汤涌温泉旅馆位于金泽市郊,乡土气息很浓厚。旅馆有些破旧,但不管是规模还是情调,都给人不错的感觉。听说战争刚结束时,美军曾经接管过这里,并把这里作为军队将校的宿舍。

虽然卧房是分开的,但餐厅是共用的。

罗丝生平第一次穿上了日式浴衣。

在法瑞寺里盘桓的时候,她都是穿着自带的西式睡衣睡觉的。

“合适吗?”

罗丝歪着头,伸手拽住浴衣袖口的样子,另有一番魅力。

吃完饭,罗丝便伸直双脚,苦笑着说:“还是不习惯,腿脚上的功夫还没到家。”

这时,电话铃响了。

中垣伸手拿起电话。

“喂,罗丝.吉尔莫亚小姐吗?她在。”说着中垣扭过头说道,“有人想见你。”

“谁啊?我没跟人说过来金泽的事啊。”

两人到达金泽后才商定住哪家宾馆。因此除了他俩,没人知道他们住在这里。

由于之前盘腿坐太久,罗丝两腿有些发麻。她磨磨蹭蹭地挪到电话机旁。

“是罗丝.吉尔莫亚小姐吧?您会日语吗?”

听筒中传出一口正宗的英语。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似乎上了年纪。

“大致能听懂些。”罗丝用日语回答道。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姓伊泽,刚才无意间在旅馆办公室的住宿登记表上看到了您的名字。我猜您会不会是立花久子的女儿……如果不是,还请您见谅。”对方一字一顿地说道。

“嗯,我就是。”罗丝仿佛被对方的话语吸过去一样,抢着回答道,“立花久子是我母亲……”

“果然没错啊。我记得久子小姐后来嫁给了一个叫吉尔莫亚的英国人,所以看到登记表时,我就突然想起来了……我是令堂的……嗯,用现在的话说,可以算是她的前男友吧。看到您的名字,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所以忍不住想打个电话问问。”

听说,这位自称伊泽的老先生,和以前的学生一起,从金泽到这里来一日游。他希望能在回去之前和罗丝见一面。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不过没关系。”罗丝回答道。

听说对方是母亲曾经的男友,罗丝多少有些好奇。

伊泽先生跟着女服务员,来到中垣和罗丝的房间。他是位谨严的绅士,颇有教育者的风范。年纪似乎比想象的要大一些。从他自称曾经是母亲的男友这一点来看,也将近六十了吧。

罗丝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伊泽体格健朗,但脸色却不大好。交谈的时候,他显得特别拘谨。

罗丝想,或许是长年在学校里担任教师的缘故吧。

“您和我母亲之间,有哪些浪漫的事情呢?”罗丝向伊泽介绍过中垣之后,轻快地问道。

“久子,她就像我的偶像。她早已有意中人了,我只是自称她的‘男友’罢了。只要她跟我搭个话,我都会开心得忘乎所以。”

尽管伊泽脸上带着微笑,肩膀却因紧张而变得僵硬。

“您说的这位意中人,就是那位今村敬介先生吧?”罗丝开门见山地说。

反正都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可顾虑的。

伊泽听到这话,身体变得愈发僵硬了,小声说道:“您连这事都知道啊。”

“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罗丝说道,“我母亲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她在金泽时,比我现在还年轻呢。在金泽的街道上转一圈,仿佛还能想象出她当年青春活泼的模样。”

“青春活泼……不,这个词不足以形容您母亲。久子她是很有主见的女性,也是为数不多的敢追求真理的人之一……当然了,能真正了解她的人不多。其实,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也没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她的价值。您可以在金泽问问那些认识久子的人。他们一定都会说她的坏话……总之,您母亲远远超越了普通人,是个伟大的女性。”伊泽对久子赞不绝口。

“伏见宽子、加藤光子,以及眼前的伊泽,都用了最高的赞词褒扬妈妈,甚至连说的话都一样……”罗丝心里,与其说是感激这些赞美之词,不如说是有种莫名的怪异感。

“和妈妈打过交道的人,不是热情地赞美她,就是极端地嫌恶她吗?难道就没有介于这两者之间、相对客观的吗?”

之前听到的都是赞美之词,连伊泽也不例外,罗丝忽然想听听厌恶母亲的人会怎么说。

“不被任何人理解。”

母亲的赞美者们不约而同地这么说,可见不理解母亲,对母亲评价不好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是,这大多数人的意见,尚未传到罗丝的耳朵里。

年近花甲的伊泽,仍像文学青年一般,对曾经的立花久子赞美有加,实在叫人觉得奇怪。

“就算是学生时代的偶像,也不至于奉为神明来敬仰吧。”

罗丝对这些空洞的赞词感到不满,听着听着,便觉得有些烦躁。

立花久子容貌姣好,精神抖擞,行动果敢——够了!罗丝在心中大叫。

“老师,可以用餐了。”

见伊泽的同伴进屋来,罗丝总算松了口气。虽说是伊泽的学生,也已是人到中年,一副身居要职的样子。

“那可不能让大伙儿久等啊。”伊泽站起身来。

“老师,”伊泽的学生说道,“您没事吧?看您气色不太好呢。”

“呵呵,不要紧。”

“下回旅行,我们把行程安排得宽松些,在外头住一晚上吧?老师总在家里待着,今天难得约我们,下次该换我们约老师了……”

“说的也是,确实应该不时出门走走啊。”

伊泽一边和学生聊着,一边走出了房间。

“怎么听到的都是这些话?”伊泽离开后,罗丝对中垣咕哝道。

“过去三十多年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抽象了。”中垣回答道。

他对伊泽的话也感到失望。

“我决定去孔雀堂看看。”罗丝终于下了决心。

“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吗?”

“当然。”罗丝回答道,“要不然,照这样下去,事情根本就不会有半点进展。总而言之,要去见见那些讨厌我妈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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