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留念,罗丝一直保留着当年父亲寄到学校宿舍去的信。但问题是,罗丝出发的时候把那些信和其他的书籍一起托运了,而眼下那部分行李还没有到。
“我现在手上暂时没有,但这些字确实是我父亲写的。”
说完,罗丝又开始看起了第二封信——
亲爱的克拉拉:
那地方气候潮湿,对你的健康不利。我已经拜托了古泽,请他另外找个住处。我特地上门拜访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事,可惜你不在,我只好把这纸条塞进邮箱了。后天在老地方碰面,到时我再详细跟你说。
这次不是信笺,而是普通的记录纸。纸上没写日期,但从纸张发黄变色的程度来看,应该也已经有些年头了。其他的信件,也同样语气平淡。不过,措辞太过简单,也似乎隐隐透露出父亲与鲁桑太太之间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不必多说的地步。
父亲回到英国之后,只寄了两封信给鲁桑太太,而且同样只有寥寥数行,都是他给鲁桑太太寄钱的通知。
亲爱的克拉拉:
感觉到年老之苦的不光你一人,其实我也一样。我在信里给你夹了张支票。上次给你寄钱时没写信,好像引起你的不满了。如今我已经没有精力给你写信了。
这就是最后一封信的全文。
罗丝从信中得知的,也就是父亲经常接济克拉拉.鲁桑,不时与她见面,而且他们之间似乎还有什么共通的秘密。但是罗丝不明白,父亲回到英国后为什么还给对方送钱。从信的内容来看,克拉拉.鲁桑似乎曾向父亲诉过苦,说她上了年纪,生活痛苦。难道父亲是因为当年的情谊,而给对方寄钱的?
他们的关系到底亲密到了何等地步?据中垣从波马瓦尔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鲁桑太太生前与男性之间的丑闻不少,莫非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无数的疑问,划过了罗丝的脑海。
“您是否了解情况呢?”
藤村警部补的说话声,把罗丝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同时,信里提到的古泽这个人,如同霞光骤现一样,从罗丝的记忆中浮现出来。
“第二封信里提到的这个叫古泽的人,好像就是以前我父亲店里的掌柜。”
“是神户这边的店,还是东京那边的?”
“是神户这边的。到了东京之后,父亲一直是独自一人做事的。”
“您在神户只待到五岁,亏您还能记得这些。”
“这个古泽后来也会不时到东京去,所以我记得他。”
“是吗……”藤村警部补偏起了脑袋。
搬到东京之后,罗丝的父亲先是为驻日部队做了一段时间的特约员,之后在一栋高楼上挂了“吉尔莫亚商会”的招牌。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个中间商,别说掌柜,连个打杂的都没有雇过。没生意的时候,他甚至一连几天都不进办公室,只是待在家里看书。而这个古泽在罗丝的父亲迁至东京后,似乎也开始做起了自己的生意。那时战争刚刚结束,粮食供给不足。很多人都在贩卖书画古董,但买家却寥寥无几,而那些出手阔绰的买主,大多都是外国人。古泽到东京拜访罗丝的父亲,大概也是希望罗丝的父亲能够给他介绍一些买家。
听完罗丝的解释,藤村警部补又问:“如此说来,您也不大清楚这个古泽现在人在何处了?”
“是的。不过他做古董生意多年了,估计如今还在做这一行吧。”
“要是真像您说的那样,那么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应该就能查到了。”
藤村警部补掏出笔记本写了几笔。
即便再问下去,罗丝也想不到什么了。
“对于在日的外国人而言,彼此接济,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应该是发生在空袭后疏散动乱时的事。爸爸委托古泽,让古泽给朋友找一处疏散时的临时住处……”
罗丝尽可能把父亲和鲁桑太太设想成普通的朋友关系。而她真正在意的,是第一封信里提到的那个“她”——对于她付出了真心的爱恋,我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了吗?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就是默许吧?感觉像是丈夫对妻子所说的话,因为要是换做其他人,也就不存在默许不默许了。
“妈妈和这个叫北杉的人?”罗丝不敢再联想下去。
警部补离去之后,她对中垣说:“我很想了解有关我母亲的事。中垣先生,您不是说今天查到了一位我母亲当年的朋友吗?可不可以请您明天就去拜访她?拜托了。”
罗丝的目光中充满着哀求。中垣第一次感觉到,她竟是如此地依赖自己。
各大报刊没来得及在晚报上刊登克拉拉.鲁桑被杀一案,而翌日的早报上,铺天盖地全都是有关这件案子的报道。
——独居法国妇人惨遭杀害!
多家报刊都以此为标题,在三版的头条上报道了此案。
翌日,中垣本打算前去拜访罗丝母亲生前的朋友伏见,但各大报刊上的报道却让他有些犹豫。作为尸体的发现者,各大报刊上都登载了罗丝.吉尔莫亚的名字。要是提起罗丝的母亲,或许对方会怀疑自己是在调查这次的案件。报上并没有提到罗丝父亲的那几封信,但中垣知道这事,所以他更觉得眼下前去拜访,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回想起罗丝那一脸认真的表情来,中垣又觉得拜访伏见这事已经刻不容缓。
中垣先找了个上门拜访的理由,之后又在电话簿里查了号码,给伏见家打了电话。
“我和当年在神户过世的吉尔莫亚太太之间稍稍有些缘分。”——中垣是这样向对方作自我介绍的。
“虽然我并不认识吉尔莫亚太太,但经常听人提到她的名字,所以对她的事很感兴趣。这次碰巧到神户来,就想找人打听一下有关吉尔莫亚太太的情况。后来自己调查了一番,得知您和吉尔莫亚太太关系最为亲密……”
尽管这借口实在很蹩脚,但接电话的妇人却丝毫没有起疑。或许,对方还没有看到报纸上出现的名字。
“是吗……的确,我母亲当年和吉尔莫亚太太相处得很不错。我和吉尔莫亚太太也很熟。比起我母亲来,我觉得还是我对她了解更深一些……那就请您来一趟吧……嗯,现在家母住院未归,不过我可以和您聊聊有关吉尔莫亚太太的事。”
电话里那位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演话剧。而等中垣亲自访问了伏见家,见到了对方之后,他才发现这位中年妇女的演技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她叫伏见宽子。
她看起来不算老,而且还是位美女。据说,吉尔莫亚太太是在她十七岁那年死的。如此推算,如今她应该是三十九岁了。她管罗丝的母亲叫“久子干妈”。
“能和您聊久子干妈的事,我真的很激动。好了,快请进吧。”
她似乎为中垣的到访感到开心,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忙不迭地把中垣迎进了客厅。
伏见家位于天主教会的背后,是一处典型的中层市民的住宅。尽管门前的道路错综复杂,但庭院却干净整齐。屋里挂着一副巨匠U画家的作品,有些粗糙,画框下端还附了一块写有U画家名字的牌子。从这一点来看,伏见家应该是个中层家庭。
“年轻的时候,若是接触到了强烈的灵魂,其影响甚至会持续一辈子。”伏见宽子盯着天花板的角落说道,“对我来说,久子干妈就是一团至今仍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中垣感觉她像在朗诵一首抒情诗。
伏见宽子继续对久子干妈赞不绝口。
“世人都不理解久子干妈。我母亲也是,虽然她和久子干妈关系很亲密,但有时也会说久子干妈的性子实在太烈。说到底,我母亲根本就没法理解深藏在久子干妈心底的那种情感。虽然年龄上有些差距,但我却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内心。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和她是相通的。”
伏见宽子一个劲儿地歌颂吉尔莫亚太太伟大的灵魂,而中垣却无法从那些洪水般泛滥的赞美之词中找到有价值的信息。
“久子干妈她……她死得太惨了……我当时恨不得能跟她一起走……不过话说回来,死在熊熊烈火之中,倒也算是种适合干妈的死法……但是再炽烈的火焰,都无法烧却干妈鲜活的灵魂。直到今天,她依旧活在我心中。”
“也就是说,吉尔莫亚太太教会了您如何去面对人生,是吗?”中垣插嘴说道。
再让她继续说下去的话,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然而,中垣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那是当然。”伏见宽子探出身子道,“她教会了我许多。比如,要赌上性命去爱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久子干妈做得更彻底……我也学会了一点,但不幸的是,我却始终没能遇到一个让我像干妈那样奋不顾身去爱的男人。我还从干妈那儿学到,恋爱与结婚根本是两回事。而我也恪守遵行了这一点……”
“啊?”
“我结婚了。我是独生女,我丈夫是入赘女婿。这段婚姻,是父母强加于我的。但是,我还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和我丈夫结了婚。而恋爱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久子干妈当年也是这样做的。”
“如此说来,吉尔莫亚太太和她丈夫……”
“不错,干妈赌上性命去爱的人,当然不是吉尔莫亚先生。”
说到这里,伏见宽子突然开始盯着中垣的脸看了起来。
“您之前说,您和久子干妈有些缘分,不会是和今村先生有联系吧?”
“今村先生?哦,没有。”
中垣连忙说了之前准备好的借口。谁叫伏见宽子一见面就热情洋溢地讴歌起久子来,导致他都没有机会介绍自己。
“我的一位阿姨在战时和吉尔莫亚太太关系很好,总在我面前提起吉尔莫亚太太。因此,我对吉尔莫亚太太很感兴趣。我原本打算找阿姨询问吉尔莫亚太太的情况,只是没想到那位阿姨却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最近,我准备结婚。我希望研究一下吉尔莫亚太太这样与众不同的女性,作为我了解异性的参考。”
这样的借口,实在说不上高明。
如果稍有不慎,被对方觉察出不自然,那就可能招致猜疑——中垣有些担心。
好在伏见宽子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欣然接受。
“说的也是。无论是谁听说久子干妈的事情,都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的。”伏见宽子点头说道。
“您刚才说的那位今村先生是……”中垣不动声色地问道。
“就是今村敬介先生。您没听说过他吗?两三年前,他还曾经上过报纸呢。还记得不?就是那个把《万叶集》翻译成法语的今村先生啊。”
“是吗,我不太清楚……”中垣一脸歉意地说道。
见中垣居然没听过今村敬介,伏见宽子大为吃惊地说道:“他就是那个久子干妈赌上了自己的一生去爱的人啊。虽然今村先生因为有病在身,无法结婚,但久子干妈却一直在默默地奉献着。与吉尔莫亚先生结婚,也是为了帮助今村先生……对,今村先生住院的费用,全都是她一个人负担的。”
“那个今村先生,是从与其他人结婚的恋人那里获取的住院费吗?”
在中垣看来,这样的男人简直糟糕透顶。可是伏见宽子却说个不停,他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看来您也和其他人一样,非把恋爱和结婚联系到一起。这是一种腐朽的、散发着恶臭的、古板而又无聊的社会通念。久子干妈生前就是这么说的。她将这种通念砸得粉碎。她向人世间那些发霉的陈规发起了挑战。”
伏见宽子兴奋不已,一边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膝盖,一边说道。
中垣静静地观察着伏见宽子,尽管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不礼貌。
十七八岁时受到的影响,居然能够一成不变地保持到四十岁左右,这绝非常人能做到的。
“特异的资质。”中垣有点佩服她。
“要是我也能够遇到一个像今村先生那样的人的话……”伏见宽子补充道。
中垣一直看着她,但她没有丝毫的胆怯。不,或许她的目光早已穿过中垣,投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是一种完全沉浸于梦想之中的少女般陶醉的眼神。
若是年轻的女孩子,或许还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甜美的气氛。但她已年近四十,即便沉浸在梦想当中,也只会让人觉得腻歪。除了古怪之外,中垣实在是找不出更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了。
中垣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哦……和今村先生一样的人啊。”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才好,最好只好将目光转移到那副U画家的画作上,重复着对方的话。
伏见宽子起身进屋,过了一阵,她拿着一本书报剪辑本出现在中垣面前。
“您看,这里还报道过今村先生的事迹呢。”
她翻开其中的一页,展示给中垣看。那一页上,贴着一块从报纸上剪切下来的报道。
法译本《万叶集》
镇上专家历经二十载的苦心结晶
标题的旁边,刊登着一位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人的照片。
该报道中说——
今村敬介氏(五十八岁)曾于京都大学经济学部求学。虽然长年卧病在床,却在住院期间熟读《万叶集》。为了将这部名著译成法语,历经二十五年,终于夙愿得偿。该书将于近期出版……
“厉害吧?花费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坚持不懈……换做别人的话,根本就做不到。他能够做到,也是多亏了久子干妈背后对他的援助。”伏见宽子说道。
按她说的话,所有的事都是她这位“久子干妈”的功劳。
“花费了如此漫长的岁月,终于完成了这部译作。毕竟一直在住院,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了……”
报道中登载了今村敬介的谈话。言辞虽然颇为谦虚,却丝毫没有提起伏见宽子所说的吉尔莫亚太太这个支援者。
“吉尔莫亚太太已经死了二十二年了啊。”中垣说道。
伏见宽子说今村敬介多亏了吉尔莫亚太太的援助,那么如果这篇报道是在两年前刊登的,算起来,吉尔莫亚太太也只照顾了他五年时间。
“我说的是精神支持。”
她提到“精神”这两个字时,语气中好像有一种反抗。
“哦……”中垣赶忙表示赞同。说实话,他想尽快结束这番谈话。
“那个,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伏见宽子问道。
“嗯,我家是座寺庙……我如今还在学习当中,刚从印度回来……”
“哎?您到印度去做研究了?”对方夸张地挑起眉毛,嘬起了嘴。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演戏,但她自己却似乎毫无觉察。
整天沉浸在梦中的人,时常都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也区分不出真实与虚伪。
中垣挠了挠头道:“也算不上研究,不过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印度晃了一圈罢了。”
“可是,您既然不辞劳苦远赴印度,想必心中也已下了很大的决心吧?”
“决心?嗯,去的时候确实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请您把这份决心坚持下去,千万不可以半途而废。要把全部的精力,专注到一件事情上去,就像今村先生那样。这样的话,迟早能成大器。”
伏见宽子出于对吉尔莫亚太太的崇拜,爱屋及乌,甚至把今村敬介也理想化,如今强加到了中垣的身上。
中垣不禁打了个寒战。
伏见宽子的眼眶湿润了起来:“您现在住在哪里?”
就连她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奇怪的湿气。
“须磨的祥顺寺……我准备在朋友那里盘桓几日,之后再回信州的寺庙去。”中垣小心翼翼地回答。
“信州……好地方啊。三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秋日的信浓路……真是美极了。当时,我还作了一首短歌呢。”
伏见宽子闭上双眼,似乎回忆起了三年前秋天的信浓路。过了一会儿,她抑扬顿挫地吟诵起了那首短歌——
信浓路上绿光现
杏树成林
回首,回首
列车匆匆
“怎么样?”伏见宽子睁开眼睛,但她的瞳孔却依旧沉浸在梦幻之中。
“我不太明白……”中垣耸了耸肩,回答说。
“尽管已是秋日,信浓路上却依旧一片苍翠。”伏见宽子开始解说道,“那绿色,闪烁着光芒。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树,但那附近不正是苹果、杏子和核桃的产地吗?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果园,所以我就假设是杏树了。那感觉可真好……”
不知道树名,就因为感觉好而把那些树说成是杏树——这倒挺符合她的风格。
估计吉尔莫亚太太也是因为“感觉不错”,才会被她挂上五颜六色的装饰品的吧。
中垣觉得,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向这位妇人打听。她简直没完没了,可她说的话却空洞无物,反而会让人迷失在她的话语中而忘了自己想要打听的事情。
中垣想,能打听到了罗丝母亲昔日的恋人,自己已经很满足了。他再次瞟了一眼那篇剪贴下来的新闻报道。
据报道说,今村敬介为了翻译《万叶集》,独自一人搬到了奈良市油坂的公寓里。如今翻译已经完成,今村本人表示打算回到故乡广岛县去度过余生。
伏见宽子还在解说着她的短歌——
“回首,回首……这种回头的感觉,您能理解吗?您不会理解成那种恋恋不舍的感觉吧?其实是一心想多看看那片闪光的绿色……对,我想表现的就是那种毫无杂念的憧憬。怎样?您能感受到吗?”
她那双含泪欲滴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盯着中垣。
“嗯……我能明白。那种抑郁……感觉很好。”中垣连忙回答道。
如果想要尽快抽身,那么不管对方做出怎样的行为,自己都决不能表现出抵触情绪。
“啊,您能理解?和现在那些年轻人还真不一样……您虽然年轻,却能体会到。对,因为您一心向佛,一心向爱,一心向万叶。而佛祖也一样……我最喜欢一心一意的男人了。”
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中垣,久久不放。
她喜欢一心一意的男人。但如果那个男人专一的对象是商务或者政治,而不是恋爱或者诗歌的话,也无法满足她的这种对浪漫的憧憬。“佛祖”——这个词,似乎也勾起了她的梦。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中垣起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