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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岭的叹息 陈舜臣 3078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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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文化大革命’,常听到‘破四旧’的口号,完全没有保护文化遗产的想法吗?”

入江问周扶景。

“我是交通方面的技师,不清楚这档子事。”周扶景说道,“但是,我知道保护文化遗产仍是我们政府的大方针。只不过,这些胡雕乱刻的东西能说是文化遗产吗?”

“至少算是纪念民众努力的东西吧!”

“算是浪费人力资源的证物吧,从这个角度看也许有保存的必要。”

两人一面对话,一面走向第三峰。

提到保存,雕在岩上历经风雨摧残的摩崖佛也许无此必要,只要人为不加以破坏就行了。

入江想起距南京很近的栖霞寺里的“千佛岩”。这些据说是齐代文物的佛像群,战争期间,在修补的名义下已被糊上水泥,还外加色彩。云冈石佛的补修也相当离谱。

那样的保存,不做反而好。

入江心想。

到第二峰为止,他都以美术史家的眼睛在观赏、思考。可是,来到第三峰,他成了个鲜活的人,站在两尊大佛前。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岩前空地的黄色地面上拉得长长的。

“这玩意儿最浪费了。故意扭转人民的视线,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们看清上层建筑的矛盾嘛。”

这种解释很符合周扶景的身份。

从第一峰开始走上连绵起伏的山麓之道,入江气喘了。可是,年纪差不多的周扶景呼吸均匀,显示他平常锻炼有素。

入江擦擦汗,仰视着二十五年不见的第三峰佛像。下层佛像嘴唇的红色刺穿了他的胸口。

“后来就没再点朱了,颜色也没褪?……”入江自言自语。

但又不算独语,因为他说的是中国话。只不过,他并非说给周扶景听。

“每隔十年,朱红上再加朱红,因为涂得很厚,所以即使再过二十年或三十年,颜色也不会消失。嗯,那看起来不入眼的唇色,恐怕需要花一百年才会剥落吧!”

周扶景一面解开蓝色中山装的纽扣,一面说道。

一百年,听起来像悠远的岁月。如果在平时,作为岛国的日本人会因这种大陆的时间尺度而感慨,但此刻的入江,却对悠悠百年岁月无动于衷。

和映翔的往事,对入江而言,可说是超越时间的世界悲歌。

“才一百年……”入江说道,“这个岩石上的佛颜,如果消失,也许需要四千到五千年吧……”

周扶景颇惊讶地看着入江。然而,入江却立即闭起眼睛。

释尊像的红唇当然使他联想到映翔。他表示一种抗衡,因此闭起眼睛,在脑子里试图描绘《玉岭故事杂考》的场面。

入江的眼前再度浮现石能自杀的一幕。当血被佛唇吸进后,想象也告一段落。然后,映翔那丰实的脸颊、清澈的双眸、花瓣似的红唇,一个劲儿地涌进他的脑海,扩散开来。

“走吧。”

周扶景催促的声音,将入江唤回现实。

两人通过没有佛像的第四峰的番瓜岩,走向第五峰。

回到车里时,夕阳已西斜,四周开始微暗。

按预定,当晚在瑞店庄住一夜。

回程的路上,瞥见右侧五峰尾的山岩。入江的视线紧紧盯着窗外。

开始看到零落的跨山厝房屋。

最高处有两栋。其中一栋,是二十五年前入江曾住过的李东功的家。在夜色中,隐约看得到好似浮游的泛白悬楼。三只细长的脚伸出,紧紧咬住下面的岩石。

李东功不知怎么样了?

当时已六十岁,现在说不定作古了。

他的侄女映翔呢?

邻家的悬楼不见了,入江刚去时,隔壁和李家的房屋结构一模一样。那幢房子,曾住过长脸、鼻子尤其长的谢世育。那张像狐狸的脸,在这二十五年当中,有时还会出现在入江的梦里。

“在看什么?”

周扶景问道。

“二十五年前,我曾在五峰尾住过。住在一位叫李东功老人的家,不知道还在不在?”

“哦,李东功先生,十年前去世了。”

周扶景出生在玉岭偏西的永瓯,离此很近,所以对玉岭的事也很清楚。

“哦,是吗……”

虽在意料之中,但那位慈祥老者的微笑触动着入江的心,令他感到落寞。

“李太太比丈夫稍早一些去世。大家都说,老人之所以突然倒下,是因为太太先走了。”

周扶景说道。

李东功夫人在家里,尽量不引人注目,安静地生活着。因此,入江现在虽努力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她的轮廓。

他们家曾有个侄女一起住过,她现在呢?

入江几次想问,但话到嘴边,自然而然地就消失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想起这首诗。

狭窄的坐席,入江又与周扶景的膝盖相碰,那强韧深深扎进他的身体里。

一边是沉溺于感伤的男人。另一边是一个与感伤无缘、坚毅的男人,正两手环在胸前坐着。

“瑞店庄到了!”

周扶景松开手臂,以工作的口吻说道。

入江还沉湎于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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