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火之幻影 陈舜臣 15876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省吾:

我一直忍受到现在,但是已经没法继续忍受下去了。活着比死还要痛苦。

麻烦你替我照顾好顺子。我现在只希望顺子能够幸福,我想我死后为她祈祷会比活着看着她幸福更好。虽然我的行为极其不负责任,还是请你照顾好顺子。

顺子还小,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死,但我不希望她变成一个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死的不幸女孩。

省吾,我想你一定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但是请你不要让顺子明白。

我到一郎的身边去了,我会在那边守护着大家的幸福。

再见,省吾。

再说一次,麻烦你照顾顺子。

省吾从遗书中读出了嫂子真正的意思。

——省吾,你已经去过法祥寺,想必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吧。但是,请不要将那件事告诉顺子。

这才是嫂子的原意。

“我明白,嫂子!”

省吾读完遗书,任由泪水流下地说道。

这番话本来他是想跟活着的嫂子说的。

——对了,要是不写那封信就好了。

省吾十分后悔。

他在信上告诉顺子他要将养母的骨灰埋到法祥寺。嫂子当然也看到了这封信,而且信还是在出发前一天写的。

如果早点把信寄出去的话,说不定嫂子会找件让省吾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脱的急事,打电报或是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

这样一来省吾就没法去法祥寺了。只要省吾去了东京,她就可以对省吾说——省吾你还要上班,我们学校放假,正好我有时间,就替你去趟法祥寺吧。

说不定就可以这样巧妙地化解危机。

省吾本来也不喜欢寺院墓地那种阴森森的地方。嫂子要是这样说的话,他一定会听嫂子的话。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会在省吾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下帷幕。而省吾还会继续拼命寻找杀害养母的凶手,寻找这个他绝对猜不到的凶手。

但是当信到了嫂子手里的时候,省吾已经出发去往法祥寺了。她已经没法阻止省吾。

“妈妈这个胆小鬼!”

顺子伏在榻榻米上痛哭。省吾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顺子,尽情的哭吧。之后的事都交给叔叔。”

顺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顺从地点了点头。

顺子在丧礼上并没有哭。

她轻声对省吾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没错,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这样说道的省吾反而满眼噙泪。

嫂子所在学校的同事和她教的学生们也来了。女老师们纷纷议论:“她先生卧病在床那么久,走了之后,她果然也跟去了。”

“就是啊。叶村夫人很爱她丈夫。”

中间也夹杂着一些略带责难的声音。

“可是她还有个女儿呢!”

谁都不知道真相。

省吾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感到恐怖。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大家对有疑虑的地方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或许这样也好。

伸子的好友西垣芙纱子也来了。她是伸子在公司上班时的同事,之后也偶有来往。

“请节哀顺变。”

西垣芙纱子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夸起了伸子:“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在公司的时候,她总是帮我这个毛手毛脚的人。她跟我完全不同,很有能力,所以公司给她的工作非常有难度,专门负责处理吴先生的事务。”

“吴先生是?”省吾回问道。

“是殿村物产的一位出资人,他是从美国回来的。殿村在美国的老客户全是吴先生介绍的。”

“是吴练海先生吧?”

“是,那位先生对公司非常重要,因此公司这边也为他提供服务。吴先生在日本有很多事业,伸子做的是类似于他秘书之类的工作……她做得很好,吴先生当时也很高兴。”

“这样。”省吾点点头。

嫂子和哥哥一起催促省吾去寻找一个叫吴练海的人。他们告诉省吾,他们只知道吴练海战前的经历,而战后的情况则完全不清楚。

可是,嫂子清楚。她做过吴练海的秘书,肯定跟吴练海很熟悉。说不定吴练海还跟她讲过自己的故事。特别是嫂子又姓叶村,说不定还会跟她说——内子的哥哥跟你是同姓,叫做叶村康风。他帮过我大忙……我只知道他去了南洋,却不知道那之后他过得怎么样。

又一层薄纱被揭开了。

附近的医生也来了,同样对伸子赞不绝口。

“夫人很勤快啊。前一阵子她脚骨折了,但因为还有工作一直没有静养。本来她的脚至少有三天都不能动,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的。”

省吾很担心只剩一人的顺子,但是顺子却格外坚强。

“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她坚定地说,“叔叔现在是大富翁了,金钱方面,你要多多照顾我哦。”

“当然。”

“那我想租个公寓。”

“公寓?”

“没错,配备空调、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的公寓。而且公寓收拾起来也不费事,一个人住也很方便。叔叔你觉得呢?”

“你要是想住当然可以……只是,高中生就住公寓,好像有些……”

“奇怪吗?”

“有点令人担心啊……不过,嗯,没问题。”

返回神户的前一夜,省吾和顺子在家中收拾善后。两人把家里所有物品都整理了一番。

佛龛里,哥哥照片的旁边摆着嫂子的照片,而在此之前旁边摆着的一直是父亲的照片。这样说来,自从举行完哥哥的葬礼之后,父亲的遗照就不知放到了哪里,从佛龛里消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省吾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他的养母总有一天要来东京。如果佛龛里摆着的是叶村鼎造的照片就麻烦了,因为那张脸根本不是叶村康风的脸。

——说到照片,那张画呢?

省吾抬头看了看墙壁。

顺子画的“母亲之像”被镶在了画框里。房间里只有这一幅画。

嫂子自杀后,省吾一直忙着料理她的后事。那张纸片,省吾还没给任何人看过。

当时嫂子写好遗书,铺好了床铺,或许是打算躺在上面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但当她吞下安眠药之后,才想起还有些事要记到遗书里,所以就爬到了桌子旁边。

——焚画于炎。

字写得十分凌乱。看来写字的时候,安眠药已经起了效果,嫂子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

省吾开始考虑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肯定是写给顺子的。画应该指的就是画框里的画吧?

嫂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良心饱受谴责,所以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吞下安眠药躺下之后,她也许看到了墙上自己的画像,那正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的自己的模样。

她肯定无法忍受。

——一定要把那东西烧掉。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仅存的意念促使她爬到了桌旁,握起了铅笔,然后写下了——焚画于炎。

“顺子,佛龛里有你妈妈的照片。能把墙上挂着的你给你妈妈画的画像送给叔叔吗?”

“好啊。画得不太好,你连画框一起拿走吧。”

“那我拿走了。”

省吾将画框取了下来。

嫂子曾经用过的,但现在顺子已经不要的东西省吾都通通装进了行李里。其中还有一些誊写版的工具。

“妈妈以前用那个做过副业,很辛苦的,妈妈真可怜。”

把那东西放进行李后,顺子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但是省吾看到那个誊写版后,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在汪志升土仓里发现的誊写版印刷的色情书《当世花隈女气质》,难道那也是嫂子自己做的吗?

关于艺伎摩耶子身世的话题,就像是油浮于水面那般,界线分明又清晰地出现在露骨的色情描写当中。为什么在色情书中会穿插那么一段与性完全没有关系的插曲呢?看书的时候,这种突兀感只是一晃而过而已。省吾这时突然想起了当时的那种突兀感。

当然,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为了叙述摩耶子的身世而混入了色情描写。以摩耶子的身世描写为主,艺伎的色情描写为辅。

那本书看起来确实是本古书,从封面上画的女人裸体便可以看出。可是旁边为什么要画上长辫子男人的剪影呢?从书的内容来看,摩耶子的中国爱人李某只不过是个次要角色而已。

兄嫂二人一直啰里啰唆地反复强调要进行“华侨方面资料”的调查。山本副教授说要想进行华侨方面的调查,最有参考价值的就是汪家的收藏。想要调查华侨关系的人一定会去调查汪家的土仓。

土仓中,最能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封面上的裸体、长辫男人的剪影、题目中的“花隈”两个字——只要这些东西进入了省吾的眼界,他就绝对不会放过。一切都已在事前准备妥当,只为了能让省吾看到。

诹访子和吴练海的故事是真的,但是艺伎的恋爱故事却很少有被记录下来的。嫂子觉得省吾需要这样的一个文字性记录,因此便以这样的形式将这段故事做成了文字。

省吾想起了汪志升跟三绘子说的话。

——没错,偶尔也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来这里。

其中应该就有嫂子。

以查资料为借口,实际却是为了将事先做好的资料放在那里——这件事并不是不可能。那里的大部分资料都没有被整理过,汪志升一直都让研究者自由查阅。

誊写版的文字是固定模式,毫无个性,根本无法从笔迹上判断出制作者,而要想让一本书看起来古旧,有很多方法可以使用。

只是看到一个誊写版的工具,省吾就不自禁地将它与这次的案件联系到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年轻,顺子很快就从母亲去世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嫂子意料之外的自杀,让省吾在东京多待了很多时日。办完了嫂子的丧事之后,他又应顺子的要求,找到一家公寓并办理了入住手续。

虽然省吾很担心顺子一个人在公寓生活,但是想来换个环境对她也是件好事。一直住在母亲自杀的房间中,很多东西都可能触到这个十六岁女孩的伤心处。

省吾煞有介事地以一种说教的口气说道:“你不能一直难过下去,赶快恢复正常生活才是对你去世母亲应尽的孝道。”

“我明白。”顺子答道。

说话的嘴形虽然还像个孩子,可眼睛却已然是个大人。那双眸子与她母亲一模一样。

“没事可以做做运动什么的。”省吾建议道。

“我更喜欢学音乐。”

“音乐也不错。总之,只要能使心情变好就行。”

“要是有钢琴就好了。”

“我给你买架钢琴。”

“真的?我好高兴!”

顺子双手抱在胸前,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可是那双湿润的眼睛中依然潜伏着一丝悲伤。

为了顺子,省吾在信托银行存了一千万日元,光靠利息就可以让顺子轻轻松松地度过学生生活。嫂子的银行存款只剩下十二万日元,因为丈夫的疾病和葬礼,连搞副业挣的钱都花出去了。

“只要需要,多少钱我都会帮你。”省吾承诺道。

他想起了嫂子的遗书。

——麻烦你照顾顺子……还是请你照顾好顺子……再说一次,麻烦你照顾顺子。

嫂子反复强调让省吾照顾顺子。他自然会尽全力照顾自己的侄女顺子。现在他已经是个富豪,而且还是在顺子父母的安排下才成为了富豪。

回神户的前一天,省吾又去了一次总公司。举行丧礼的时候给公司添了不少麻烦,所以不得不去公司表示一下感谢。客套地寒暄一番过后,佐仓社长说:“冈本辞职了。”

“什么?分店长?”

“是,辞职了。他不辞职不行。将那东西卖给谷口化学的果然就是冈本。接班的是滨谷。他现在还在美国,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他是关西人,所以处事比较方便,而且他跟你应该也能处得来……至于冈本,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将其公之于众了。”

“不论谁成为分店长,我都会尽己所能,努力工作的。”

“对了,你早晚都会把那个京都的宅子卖掉吧?”

可能是因为三绘子的报告,社长对于省吾的事了如指掌。

“是,房子太大了,我实在管理不来。”

“那……”社长离开椅子,走到了窗边。他没有看向省吾这边,接着说道:“什么时候办婚礼?”

“还、还没有决定。”省吾的样子显得有点狼狈不堪。

“我不是很方便呢。”

“啊?”

“做媒人出席也很奇怪。三绘子明明是我女儿……”

“这样啊。”

“我也不能作为三绘子的父亲出席……因为没人知道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说完,佐仓社长腼腆地笑了起来。

在新干线站台等车的时候,前来送行的顺子问省吾:“妈妈在遗书中写着,叔叔你一定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但是请你不要告诉我。我不懂妈妈的意思,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省吾心下一惊。

“也就是人生这个东西……像你这个年纪还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省吾艰难地搪塞了过去。

顺子顺从地点了点头。

“但是,妈妈的意思好像是说即使我长大了也最好不要知道。对吧?她写的是不希望我变成一个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死的那样不幸的女孩。”

“一个母亲那样想也很正常。”

省吾说话时不知道眼睛应该看向哪里,只好看了看手表。

“什么时候我才能理解那些呢?”顺子歪着头问。

“最好永远都不知道。”

“是吗?”

顺子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像是湖面上的微波一般。那笑容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但表面上依然只是天真无邪地微微轻笑。

“你妈妈也说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要紧紧把握住幸福。”

省吾说完这句后,顺子低下了头。

“再说一遍,一定要幸福。”顺子轻声呢喃着母亲留在遗书上的最后一句话。

微波似的笑容消失了。

顺子双眼湿润了起来,看起来更像她的母亲了。

省吾上车前,顺子将一个包裹起来的方形扁平物递给了省吾。

“拿着,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那是顺子画的镶在画框里的“母亲之像”。

“嗯,我一定好好珍惜它。”省吾接过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坐到座位上后,他突然想起了乘坐中央线列车时的情形。当时他心中受到的打击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而这打击也将影响他的一生。虽然坐在新干线和中央线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但这次的事仍然是那件事的延续。

那件事将永远延续下去。

他明明那么恨杀害养母的凶手,而现在他也已经清楚犯人是谁。

“这算怎么回事啊……”他嘟囔着。

从那之后,这句台词就成为了他的口头禅。

他突然想到——如果嫂子还活着的话,结果会怎样?

他觉得,这样其实就挺好。

列车经过名古屋,进入了关西。在这短短的十天之中,伊吹山的绿色以及关原上的风仿佛都改变了模样。

秋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近了。

但是,比起前往东京与返回神户时省吾心情的变化,这种季节的变化已经不算什么了。

一直是省吾心中偶像的嫂子伸子,如今其形象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也改变了省吾自己。

在京都下车后,省吾又坐上开往新大阪的快速列车,返回了神户。他提着行李和包裹回到花隈的公寓,但这个时候三绘子肯定正在上班,没待在公寓里。

“才三点……”

放下行李后,他决定去趟公司。

“喂,听了可别惊讶,分店长辞职了。”

一到公司,小川就抓住省吾告诉了他这件事。虽然知道省吾的近亲适逢不幸,小川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我在总公司听说了。”

“没意思,你已经知道了啊!”

小川好像很失望。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省吾问道。社长说不想把事情公之于众,可是省吾想知道职员们到底了解多少。

“完全不清楚。真是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旁边的野村皱着眉说:“好像也不是因为账目上有漏洞。”

小川一边用铅笔点着桌子一边说:“会不会是被挖到好地方去了?”

“一下子断了吧?”野村含笑说道。

“什么一下子断了?”省吾问。

“好不容易让分店长记住了自己,这下子那层关系全断了。真可惜啊,哈哈哈……你也一样。”野村冷笑着答道。

省吾突然怒火中烧,只能强忍着没有答话。这十天,作为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省吾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小本子。题目上写着:

辛亥革命军用资金私吞问题的真相与神户的关系

K大学副教授 山本国彦

山本副教授完成了论文,大概是看他不在就放到了桌子上。封面上还署名“赠叶村省吾兄,山本国彦”。

叶村鼎造被自己的儿子、儿媳扣上了毫无来由的罪名后,又被证明清白。省吾没有心情去读论文的内容。这篇论文到底该供在谁的墓前呢?康风的墓在新加坡,应该供在桥诘练太郎也就是吴练海和他夫人的墓前吗?因为康风顶替的罪名其实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省吾将那个小本子塞到了抽屉里。

三绘子去银行办事了。省吾到公司的时候,她并不在办公室。四点过后,她才回来。

“哎呀,你回来了!”面对省吾,三绘子却像是外人似的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请您节哀顺变。”

“啊,谢谢。”省吾回答得含含糊糊。

在东京的时候,几乎每晚省吾都要给三绘子打电话。那种吊唁的话,三绘子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虽然在电话里说了很多,但是省吾一直没将嫂子自杀的真实原因告诉三绘子。

他心里暗暗决定——要将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只跟三绘子解释说,嫂子失去了丈夫,觉得前途黯淡。

——还真是可怜。

省吾带着愧疚的心情听着电话里三绘子那略带忧伤的声音。人生伴侣之间本来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例外,他打算将这件事永藏心中。然而保守这个秘密令他无比痛苦,他心中无数次涌现出要将这沉重的秘密述说给他人的欲望。

但那终究是无法为之的奢望。

他必须负担着这份沉重直到天荒地老。

那一晚,省吾一直和三绘子聊到深夜。但心中怀着不能触及的沉重秘密,即使谈话的对象是三绘子,省吾也感到筋疲力尽。

三绘子关切地问道:“省吾,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虽然这也很正常。”

“是吗?”

自己的价值观已经被彻底颠覆。为了防止三绘子觉察出自己的变化,省吾一直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三绘子尽量找其他的话题聊,比如冈本分店长的事。

“冈本做得太绝了。”

三绘子知道冈本想要陷害省吾一事,这在两人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同事们好像都不知道这件事。”

“嗯,他们毫不知情……没有别人知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还真怪呢,好像身上背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样。”

“确实。”

的确是这样。而在那基础上,省吾又背负了一个连三绘子都不知道的世界,而且还是个无比沉重的世界。

京都的宅邸需要尽快处理掉。翌日,省吾下班后又去了趟京都。

植原已经搬到了近江的乡下。留在京都看家的富泽清江向省吾哭诉:“警察们简直太过分了。他们在我面前说上诹访那件案子的凶手是个女人……而且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恶狠狠的。”

省吾安慰她道:“他们说这番话也不是认为你有嫌疑。端酒壶的的确是个女人,警察那么说也有道理。”

“但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还问我八月三日前后都做了些什么。”

“每个人都被这样盘查,我也被问烦了。”

“幸好当时卖我东西的人给我开了发票,所以我还记得八月三号去买过东西。别看平时发票没什么用,就因为上面记载了日期,在这种时候就帮了大忙了。”

省吾一边听着富泽清江诉苦,一边环视了一下会客厅。

与上次坐在这里相比,他现在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甚至连空气都好像换过了一样。当时他认为自己是这栋房子名副其实的主人,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了。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其实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的财产。自己是被硬塞进这间屋子的。

或许也可以想,反正这份财产没有继承人,他并不是将一个有着正主儿的房间强取豪夺过来。可即便这样想,他仍觉得郁闷。

省吾开口说:“我早晚会把这房子卖了。”

“老爷您要搬去哪里呢?”

“我暂时会在神户上班,打算在大阪和神户之间找个房子。本来像现在这样住公寓也挺好,但是养母留下的遗物太多……”

“您不是要结婚了吗?”

“再等等吧。”

“最好还是独门独户的房子。您还记得上次您答应我……”

“当然记得,我会处理好你的事的。”

和三绘子结婚后,省吾还是想两人单独住在一起。新婚夫妇中间不需要夹着一个多余的保姆。

“我儿子还小……”说完,富泽清江低下了头。

看到这一幕,省吾想到了嫂子。虽然两人的长相和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但是在身为母亲这一点上,两人却是相同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成为了母亲,她们身上都会拥有共同之处。

“那就麻烦你帮忙管理一下公寓吧……总之,我不会亏待你的。”省吾说完,富泽清江点了点头。

之后,省吾又处理了一下不在家期间堆下来的事务,等到离开宅邸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来之前曾跟三绘子约好,“不管多晚,今晚都会回去”。等他回到花隈公寓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省吾躺在榻榻米上,抬头盯着天花板。他什么也没想,可还是不自觉地深深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体力他向来很有信心,一般情况下都不觉得疲乏。但是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他却从里到外地觉得疲惫不堪,当然,这种疲惫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疲惫。

回到公寓后,省吾本打算去下三绘子的房间,最后还是作罢了。他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间,放松一下心情。

三绘子看到自己房间开了灯,应该就会上楼来,还是在楼上等她上来吧。

从东京带回来的行李还堆在房间的角落,旁边摆着那个包裹,包裹里是顺子画的“母亲之像”。躺了十分钟后,省吾坐了起来。他突然对那个包裹起了兴趣,他想看看那幅画。他打开包裹,取出了画框。现在想来,这个黑漆漆的画框本身就很不吉利。

——好像从一开始嫂子就被嵌进了黑色画框中。

省吾想到了嫂子的死状,心情阴沉了下去。

安眠药起作用后,她朦朦胧胧地看见墙壁上挂着自己的画像。她肯定觉得除了这个想要洗清罪恶的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待在画像之中。她的心中大概会想——我要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那个画像一定要跟自己一同消失。

躺下之后她应该正在合掌祈愿。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像,她又放下了合着的双手,向桌子爬去,耗尽气力写下了“焚画于炎”,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省吾取出钱包中的那个纸片,陷入了沉思。他没告诉任何人这张纸片上的遗言。临死前还想着将自己的画像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这是种无法言传的悲伤。要是让顺子知道了,她不知会有多难过。

顺子画的画像中,只有那双眼睛准确地把握住了母亲的特征。她用黑色的画笔画完瞳孔后,又用毛刷蘸水刷了一下,准确无误地勾画出了母亲那双朦胧的泪眼。

眼睛以外的部分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像了。不过只要眼睛像就够了,只要眼睛像,那就是嫂子的模样。

画框上的玻璃反射着灯光,使画像看起来很模糊。省吾想将画从玻璃中取出,拿在手中看看。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也想看看嫂子在黑色画框之外的样子。

省吾端端正正地坐好,将画框翻了过来。取下后板后,水彩画“母亲之像”就落在省吾的膝盖上。但是,在那之前落在榻榻米上的却是一叠纸。说是一叠纸,其实也不过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被对折成两半的几张纸而已。

——这是什么?

省吾捡起了这叠纸。纸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字棱角分明,略显生硬。从墨水的颜色来看字迹的年头有些久了。省吾对这笔迹有些印象。

这与他在法祥寺看到的信上的笔迹相同。信上告知了叶村康风的死讯,而那封信是叶村鼎造写的。这是叶村鼎造的笔迹。

十月十二日

因母乳不足,一郎夜啼甚凶。岛松医生说应格外注意第一个孩子,余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傍晚,坂田前辈至,一同商量了事业扩张一事,就原则问题达成一致。

看到第一页,省吾就明白这些纸是取自父亲的日记。

从喂养哥哥一郎母乳不足一事便可推出日记的年代。哥哥一郎生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如果是第二年的十月的话,自然不会有母乳不足的问题,也就是说这篇日记的日期应该是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二日,当时父亲应该是在新加坡。

省吾接着读了下去。

十月十三日

吉野从日本至,在南海阁讲国内情势。听闻大米骚动18事件,余无比心痛。后听说骚动业已平息,并无再次暴发骚动的可能,愁眉方展。是夜,去新桥医院探望康风。康风病情愈加严重。

十月十四日

仰光号带来了日本报纸,迫不及待阅读。执政者若能引以为戒,当可转祸为福。日本出兵西伯利亚,余心甚忧。

市场调查完毕,赶赴医院。医生说康风余日无多。然而,康风貌似并无大碍,如常叙说故国往事。讲至唯一血亲之妹妹,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乃花隈艺伎,现已与中国革命家吴练海成亲,在中国生活幸福。并说,因两人同父异母,兄妹二人只交往短短数月。

一郎夜啼症状稍减。妻略有憔悴现已安心,晚上可早睡。

十月十五日

岛松医生告知,康风已病危。纵观新加坡城市,康风亲友唯余一人。急赴医院,康风话语已不完整,内容仍是其妹。话中得知,其妹芳名诹访子,夫君吴某于神户挪用革命资金。事发后,康风替罪逃至南洋。康风貌似狷介,实乃善人一位。不知此世尚有此等善人否。

于医院中过夜。

十月十六日

午前十时三十分,康风逝。临终前,将招财猫带扣赠吾。此乃其妹之物。此外只剩衣物及身边常用之物若干。康风已逝,余心甚悲,然整日忙于康风身后事,无暇悲伤。

康风,愿君安息。葬于此地乃其心之所愿,应从故人遗愿。招财猫带扣,余将带至身旁,以纪念康风。

省吾觉得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了。

这种感觉省吾曾在开往东京的中央线列车上感受过,不过这次的恐惧感却尤甚上次。

此外几页日记中还记录了康风死后的情景,但省吾没有继续往下看,他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将纸重新叠起来。

嫂子在殿村物产工作时便做了吴练海的秘书,应该听过康风和诹访子的故事。但很显然,从父亲的日记上她便已知晓了事情的大概。而至于是先从吴练海那里听说的还是先在日记上看到的,已经无关紧要。

日记上的内容是省吾之前就已了解的,令他战栗不已的是日记里后来添加的部分。

那不是文字,而是线。

是在“招财猫带扣”旁边画着的着重线——那是绿色铅笔所画的波浪线。

用绿色铅笔画波浪线是顺子的习惯。父亲的日记上画着这样的线,这意味着顺子看过父亲的日记,也就是说她知道吴练海与诹访子的故事,甚至还知道根据这个故事所策划出的圈套。

嫂子曾多次向省吾提过,吴练海好像跟父亲的贪污事件有关,请他去调查。嫂子说这话的时候,顺子也在场。

省吾看到这条极具个性的着重线,心里涌起疑惑,难道十六岁的顺子也参与这个计划了吗?她会不会一边画着重点线,一边跟她妈妈说——拿着这个带扣去,计划不就更完美了吗?

省吾根本就不想作出这样的推测。

或许他也可以这样推测:顺子在学校读书,学习时经常会画些着重线。他只是无意间看到她画着重线而已,也许她妈妈也有同样的习惯。他没见过嫂子画着重线,只是因为嫂子平时没有必要画这些线而已。

顺子总爱使用绿色铅笔,所以家里肯定放有这种铅笔。说不定嫂子顺手拿起铅笔,就随意画起了波浪线。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母女之间往往会有相同的习惯。

嫂子已经不在了。虽然这样想对她有些不公平,但省吾心里还是想将所有的罪恶都推到死者身上。

他试图找来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可就在这时,之前一直忽略的一个细节像闪电一般闪过省吾的脑海。这个细节将省吾那个美好的推测彻底打破。

省吾之前一直认为,深埋在他心里的这个事件都是嫂子所为。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用他那敏锐机智的头脑编制了剧本。但因为哥哥无法行动,所以具体实施的人只能是嫂子。

她曾伪装成女研究员进入汪志升的土仓,将伪造的资料塞到那里;还借着带学生去京都修学旅行的机会,扮成老妇人接近桥诘诹访子,告诉了她叶村家的故事;然后为了阻止诹访子去法祥寺,她跑去上诹访,扮成旅馆的临时工,将有毒的酒壶端给了诹访子。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忘记替省吾制造不在场证明。她得知省吾在洗澡,为了不让省吾听到自己的声音,便让女佣传话给省吾。

去汪家和桥诘家的的确有可能是嫂子,但是最后那件最重要的犯罪却不可能是嫂子做的。

八月三日——这天是一郎断七之日的前一天。在那之前的一天,嫂子崴了脚。丧礼上医生也说过,她崴得很厉害,至少三天都不能动。

她怎么可能去得了上诹访呢?

去的只能是另一个人。

在此之前省吾未曾留意的那些话语,这时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猛烈地撞击着省吾的脑袋。

富泽清江好像说过,那么好的夫人,不论什么事,都没有催促过她……

那么好的养母怎么可能在碧波楼催促女佣上酒呢?这绝对不可能。她不是在催促女佣上酒,而应该是女佣问她之后,她回话说要热酒。

第二次去上诹访的时候,旅馆的女佣说道:“实际上,当时我在走廊看到了。老人家跟一个正巧路过的年轻兼职女孩说着什么。其实,那女孩什么都搞不懂,看起来还是个中学生。”

那是个女孩。

不是四十岁的女人。

巨响在省吾的头顶轰鸣,省吾觉得眼前一黑。

闭上眼睛,浮现眼前的是顺子天真无邪的笑脸。

那如波纹般的微笑。

她紧紧靠着死去的母亲,喊着:“胆小鬼!妈妈,你怎么这么软弱啊……”这喊声远远地飘来,不断地在省吾耳边回响。

顺子是个坚强的女人,令人无法想象的坚强……

“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叔叔现在是大富翁了,金钱方面,你要多多照顾我哦。”

“叔叔,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这回响不断撞击着省吾的心房。顺子也知道省吾要去法祥寺。而且,顺子的确很强。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膝盖上的“母亲之像”。

那双眸子跟顺子的一模一样。

——焚画于炎。

这四个字是嫂子留给顺子的暗号。

嫂子在失去意识之前,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所画的绿色波浪线。那东西不能留在那里,必须得把它烧毁。

省吾在法祥寺应该知道了叶村康风的真相,但是他并不知道顺子也参与了整个策划。她忘了处理画框中父亲的日记,如果有天不小心让省吾看到了,他可能就会知道这一切了——嫂子大概是这样想的。

省吾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多出了个空洞,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

嫂子没有写“把画后面的日记处理掉”之类的话,她写的是两个火字重叠起的“炎”字。

炎——真是无比契合整个案件的一个字。

省吾展开父亲的日记,没有再继续往下读,而是把日记撕成碎片,丢到烟灰缸里将它烧成了灰。

所谓“焚画于炎”就是这个意思。

在火苗熄灭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三绘子走了进来。

“省吾,你在做什么?我敲了好几下门,你都没反应。”

省吾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他刚才的状态根本听不到什么敲门声。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好像睡着了。”

“你太累了,脸色也不太好。”

“是吗?”

“不过这也正常,真是……”

三绘子背着手将门关上,慢慢走近省吾。

“好像有股烟味。”

“我刚才把没用的一些纸给烧了。”

省吾也向三绘子走去。

在精心布置的舞台上面,省吾毫不知情地拼命奔走。而他眼前的三绘子也跟他一起在这个舞台上面奔来跑去。

他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幻影。

但他决不会将这些告诉三绘子,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调查吴练海的时候,三绘子一直竭尽全力地帮助省吾,甚至可以说三绘子的积极性还要更高一些。两人因为这件事被紧紧地拴到了一起,怎么可以说,两人因此结下的深深的爱情羁绊也都是幻影呢?

省吾突然伸手抱住了三绘子。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唇与唇交叠在一起。

抱着三绘子,省吾知道这里有着他可以确信无疑的唯一的东西。这不是被布置好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世界。他用唇、用胳膊、用手指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嘴唇分开,三绘子问道:“你很累吧?”

“怎么会累。”

“还嘴硬。”三绘子闭上眼睛,“我喜欢你……”

省吾轻轻吻了吻三绘子的眼皮。

“父亲从东京给我来信了。”

“咦?社长吗?”

“嗯,说的是你的事。”

“我的事?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写,我派叶村去神户的时候就在想,说不定三绘子会喜欢这个青年……”

“什么呀,原来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反正也无所谓了。”

“没错,无所谓了。”

省吾用力抱紧三绘子。

站起身的时候,“母亲之像”从他的膝盖滑落,面朝下落到了榻榻米上。

省吾的脚现在正踩在这幅画上。



底部预留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