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火之幻影 陈舜臣 16019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叶村省吾把烟含进嘴里,取出打火机,在点烟之前,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公寓房,哥哥一郎正在住院,所以很少有客人来。虽然嫂子伸子把房间打扫得整洁有序,但总让人觉得这屋里缺少了点儿什么。

比如说,烟灰缸——

“应该是放在哪里了吧,给客人用的。”

侄女顺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烟灰缸来,水手服在省吾身边飘啊飘地飞舞,忙得不亦乐乎。

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顺子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妈妈太自我中心了,不管整理得再好,这种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的方法根本没有意义。她没什么想像力,总是没法让别人也搞明白。”

“你妈妈可是费了不少工夫才把房间弄成这样的,这么说妈妈的坏话可不好。”

“可要是换了我,肯定会好好地……”顺子提高了嗓门儿反驳说。她今年刚上高中一年级。

省吾嘴里还叼着那支没有点燃的烟。他往桌子上扫了一眼,顺子的笔记本正摊开放在上面,笔记本上到处都是用绿色铅笔画的波浪线。

“红色的太扎眼了,我不喜欢。”如此说道的顺子,一直都在用绿色的铅笔。

“但是,密密麻麻的更扎眼吧!”省吾也反驳说。

笔记本的旁边还有本相册,省吾顺手拿过来看了起来。里面贴着嫂子带领一群中学生去修学旅行1的若干纪念照,照片背景照样还是京都和奈良那几处世人皆知的名胜古迹。

省吾把相册翻看一遍了,还是不见嫂子回来,无聊之际瞥见了供奉在佛龛上的父亲的遗照。父亲还是那副不高兴的神色,在省吾的印象里他一直是这个表情。

这时,嫂子伸子终于回来了。

“嫂子,我来打搅了。”省吾先打了声招呼。

“哦,是省吾来了啊!”

伸子把购物篮放下,笑着开始梳理披散的头发。虽然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她那张白皙的瓜子脸上依然散发着一种透明清澈的美。

哥哥的医疗费和顺子的养育费都是靠她那双纤细的手一点一点挣出来的——白天在中学教书,晚上回到家还得做些替别人刻书版和誊写的零活,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停歇过。她以前在一家叫殿村物产的公司里面工作,做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还是教师这个职业更符合自己的脾性,于是就辞了公司的工作,当了一名中学教师。

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嫂子的脸上从来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憔悴,甚至连皱纹都没有,这让省吾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但如果仔细看她的眼睛的话,你就会明白,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累都深深地锁进那双瞳孔里了。那双暗含忧愁的瞳孔,一直都是湿湿的。

“妈妈,烟灰缸呢?”

在女儿的催促下,她麻利地从电视桌下面取出了烟灰缸。

“嫂子,还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省吾把烟点上,然后说道。

“调职那件事?”伸子默默地听着。

“嗯,就是那件事。”

“调到关西2那边不算是降职吧?”

“在我们公司,刚好相反。”

叶村省吾所在的公司叫樱花商事,最近公司跟美国的一家叫做范戈森的公司合作,在姬路那儿建了一座工厂,主要生产一些抛光剂之类的特殊染料,员工一共四百多人。这样一来,关西分公司的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一直只负责贸易装运的神户分公司,现在也开始负责姬路工厂产品的营销,那里的职员也从原来的十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三十多人。

公司里传言说,凡是调到神户去的人都是总经理非常器重的人,与其说是降职,还不如说是升迁的好机会。就在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省吾接到了公司调他去神户的通知。

医生说,哥哥能不能活过今年都难说。对省吾而言,自然也想去神户大显身手,但他心里担心得更多的是哥哥的病。

“既然这样,你就听从公司的调遣,去神户吧!”伸子说道。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哥哥啊,不管怎么说,是他照看我长大的。”

“事实上,我已经把你要调职的事跟他说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定要去神户,还拜托我劝劝你呢!”

虽说是兄长,但一郎其实是省吾的异母哥哥。如果年龄相仿的话,日子长了,两人之间肯定有磕磕绊绊,但他们的年龄足足差了十八岁,所以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的那种隔阂感。年龄的差距再加上是异母的缘故,在省吾眼里,一郎就如同父亲一样。

“嫂子你知道,哥哥在我心中的地位是谁都无法取代的。哥哥的意思是让我自由点,让我放手去干自己的事业,这我也明白,也非常感谢他这么替我考虑,但是——”

“不,并不是想让你自由拼搏什么的问题。你哥哥是主动想让你前往神户的,因为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

“有事拜托我?”省吾有点疑惑,“什么事情,嫂子你知道吗?”

“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大概也行,跟我说一下吧,到底什么事?”

“这个嘛……”伸子犹豫了一会儿,总算下定了决心,凑到省吾跟前说,“是跟叶村家的历史有关的事情。”

“我们家的历史?这事情还真夸张。”

“省吾你对历史似乎不太感兴趣?”

“嗯,国家的历史也好,家族的历史也好,我都不怎么关心。就连父亲的名号,还是哥哥跟我说了我才知道的。”

“那么,你肯定不知道那件事了。父亲生前拼命把那件事隐瞒了下来,一直到去世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隐瞒?那,到底是什么事?”

伸子像是在故意躲避省吾的视线,把头低了下去。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知道你哥是个学究,喜欢钻研问题,不把事情弄明白搞清楚,他是绝不会罢休的。他在研究父亲生平履历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叶村一郎生病住院之前一直在一所私立大学里教授经济史。他生来就对学术抱有浓厚的兴趣,长达七年的疗养生活也差不多是在读书和研究中度过的。父亲的秘密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内被发现的。

省吾使劲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非常不解地嘟囔了一句:“父亲的秘密?”

省吾的父亲曾一度在南洋做生意,一郎从当地的一所日本学校毕业后,在父亲一个生意伙伴的帮助下才回到日本上了中学。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一郎的母亲便去世了。

过了一段单身生活的父亲,后来又在新加坡与一个日本药剂师结了婚。然而,不知是不是父亲命中克妻,第二位妻子在生下省吾后很快就病死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省吾和父亲从南洋回到了日本,那时省吾才六岁,而一郎已经大学毕业了。

这么说起来的话,省吾从未看到父亲高兴过。

回到日本后,叶村一家就住在东京。可能在南洋出生的小孩都不太适应东京的水土,经常生病。一九四三年姐姐贞子得结核病去世,紧接着,父亲也在第二年去世了。省吾的二哥义夫也在当时的“劳动动员”3运动中累垮了身体,“二战”结束后不久就死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义夫还躺在病床上,想来父亲在那种情况下,要露出愉快的笑容也是不可能的。今天听了嫂子的一席话,省吾才知道,就在这样一张苦闷的脸背后还隐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伸子支支吾吾地说:“据别人说,父亲在历史上曾留下过污点。”

“在历史上留下污点?”省吾被伸子的话吓得张圆了嘴,“夸张了吧,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吗?”

“我说的‘历史’,可不是历史教科书上写的那些历史,而是更加专业的历史资料上记载的历史。不过家里人都坚信,父亲是绝对不会犯下那样的罪行的。”

“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可以说是贪污。”

“贪污?”

“父亲在年轻时是个血气方刚的人,那时正值中国的清朝末期,有很多革命家流亡到了日本。父亲好像跟那些人有过来往。”

省吾看了看供在佛龛上的父亲的照片:“哦,父亲居然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与我印象中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啊!”

“那时父亲才刚过二十岁,可能也就是给那些人做些跑腿的差事吧。”

“父亲的贪污事件跟中国革命有关系吗?”

“嗯,有的。”伸子低下头说,“那些钱是中国革命党人在日本筹措的革命资金。父亲那时负责把这笔钱秘密转交给一个中国革命党人,但是父亲却拿着那笔钱逃到了南洋。”

“哎呀……”

“有三万日元,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本来是计划在神户交给那个中国人的,可是……”

伸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嫁给一郎,所以她不太了解父亲——叶村鼎造(号康风)的事,只是偶尔从丈夫嘴里听说一些琐事而已。

父亲去世的时候,省吾才九岁,也还没到能真正理解父亲内心世界的年纪。

——阴郁的父亲。

这是省吾对父亲的所有印象,所以,每当朋友对省吾描述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温厚而开朗的时候,省吾都对他们投以羡慕的目光。

“可是,哥哥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这件事啊,我知道哥哥是非常爱父亲的。”省吾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葬礼的那一天,穿着国民服的哥哥,眼睛哭得通红,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哥哥一郎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一天他是多么的悲伤,连九岁的省吾都能深切地体会到。

“他是那么的爱父亲,这种有损父亲形象的事,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说得也是。”

“当时一郎觉得你不知道这个秘密最好,所以就没告诉你,但最近他的想法好像变了。”

“怎么变了?”

“他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开始考虑让你继续做他没能完成的事,那就是替父亲挽回名誉。一郎坚信父亲的贪污事件绝对没那么简单,肯定另有真相……这是他的信念。”

“只是信念吗?”

“不,他似乎已经找到线索了,只要以此为基础去神户认真调查,大概就能真相大白了。”

“去神户?”

“嗯,是的,因为父亲当时就是要在神户把那些革命资金交给中国革命党人的。”

“原来如此。所以哥哥才会这样积极地劝我调到神户工作。这么说起来,前些年哥哥的朋友在神户开公司的时候,哥哥还劝过我去那边工作。”

“还有这件事啊。那家公司可比你工作的樱花商事小多了——他可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去不了神户了,又发现问题的关键就在神户,所以有点着急……怎么样,省吾你是怎么想的呢,能不能去神户抽时间调查这件事呢?”

“既然是为了替父亲洗脱罪名的大事,当然义不容辞了。”省吾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仍觉得五十年前的三万日元贪污事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跟父亲有关。现实生活中,省吾看过太多类似的事了,比这更恶心的事多的是,如今已经见惯不怪了,更何况是五十前的事呢?

如果省吾真能抽出时间在神户调查这件事的话,那也不是为了父亲的名誉,而是为了哥哥——亦或者说是为了嫂子,这样会更加恰当一点。他本来就对美丽的嫂子心怀崇敬之情,既然嫂子把濒危丈夫未完之事托付给自己,那就更加义不容辞了。

省吾抬头往旁边看去,嫂子这时已经端庄地坐下了。跟省吾目光相对的时候,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边浮现出些许微笑。在省吾的眼里,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嫂子更加聪颖的女人了,可是,他有时候也觉得嫂子是非常俗气的女人,尤其是在对待自己孩子的时候,可以说简直就是溺爱。省吾觉得像嫂子这么非凡的女性在对待孩子时应该会采取更为聪明的方式。然而,只要一遇到顺子的事,嫂子就变得跟世界上所有的母亲毫无二致了。

把父亲秘密的大体内容跟省吾说完之后,伸子开始将话题转移到顺子身上了。

“连教画画的老师都觉得吃惊呢,说顺子身上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才华。”

对省吾而言刚才还是宛如天上仙女一般的嫂子,现在一下子就坠到地上变成了凡人。嫂子那副溺爱孩子的样子,虽然让省吾大倒胃口,却也让他感到亲切温柔。就像是从神佛的脸上看到了凡人的表情那般,让人不禁松了口气。

“看那里,”伸子指着墙上说,“那可是顺子画的呀!”

黑色的画框里贴着一张女人的脸部素描,省吾前段时间来的时候,墙上还没有这幅画。

“哦,画的是你的脸吧!”

听省吾这么一说,伸子变得异常高兴:“很像吧!”

然后眯起了眼睛。

“才不像呢!”这时当事人顺子从旁边冒出来说。

相像的只有眼睛而已,省吾心想。然而,可以看得出,画面线条非常舒展流畅,是幅很不错的画。

“不仅仅是画哦,前段时间语文老师还称赞顺子的作文说——”

“哎呀,别说了,妈妈!”顺子啪地拍了一下子桌子,封住了伸子的嘴。

两天后,省吾正式决定转到神户工作。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和嫂子一起去千叶的疗养所看望了哥哥。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阳春日,春天的阳光洒满了疗养所的庭院。病人们把椅子拖到草坪上,躺在那里晒太阳。可是,这群人里面没有一郎的身影,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就连晒晒太阳,对他而言都是一项非常沉重的运动了。

省吾看到亲如父亲的哥哥一郎的那双凹陷的眼和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庞,心里不禁隐隐作痛。嫂子把病房收拾得就像自己住的公寓房那样干净整洁,这让省吾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嫂子的气息。

“你来了啊。”哥哥有气无力地说。

“省吾已经决定下个月调去神户工作了,”伸子一边往床边挪椅子一边说,“还有那件事,我也大致跟省吾说了一下。”

“我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了,你跟他说明白就好了。”一郎躺在床上朝着妻子说。

“话虽如此,”伸子温柔地注视着一郎,“但我觉得你还是亲口和他说一下比较好,哪怕只是简明扼要地说说。”

省吾把身子探到枕头边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郎的嘴唇。这时,一郎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用低沉得就像耳语般的声音说:“吴练海,只要找到他,就能解开谜团。”

“WU LIAN HAI?”省吾又确认了一下。

“他是个中国革命党人。父亲本来要把那笔钱交给他的。”伸子在旁边解释说。

“把架子上的书……”一郎说。

伸子站起来,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褐色封皮、老得开始褪色的书。已经褪色的封皮上印着:

邯郸之梦 大宫虎城著

“翻到第二百一十六页。”一郎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伸子开始翻书,二百一十六页一下子就翻到了。里面夹着一张书签,那页的空白处有用红色铅笔画的大圈。

“省吾,你把这段读一下。”伸子把打开的书递到省吾面前。省吾接过来读起了红圆圈下面的那段文章。

“革命的成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革命者不屈不挠的精神和长年累月的周密准备。我们与以孙文先生为首的中国革命志士结缘由来已久,也深知革命事业的艰辛,所以我国的民间有志之士也在精神和物质上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帮助。然而,也有不少批判者称我们是‘支那浪人’,诬蔑我们是一群无赖之徒,无信仰的投机之辈,我们抱着一颗纯粹无私之心来援助邻国的四亿人民,却落得如此骂名,哪怕是铁石心肠恐怕也早已肝肠寸断。

“然万事有果必有因,我们组织内部确实存在几名投机之徒。比如叶村康风之流,他的卑劣行径如今想来仍让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现由我来告知当时事情的真相。

“中国革命成功前一年,我们本打算将在民间筹措的革命资金交予从上海来日的吴练海先生。当时把接头地点选在了神户,所以我们就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了正住在神户的叶村康风。吴练海很快抵达神户,但是他在神户滞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没有收到我们筹措的三万日元,所以打算差我前去追究叶村康风的责任。然而不知是何缘故,在我到达神户的前夜,叶村康风已经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之徒叶村康风的名字。信任这样一个轻佻的愣头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康风逃走后至今仍下落不明,有传言说他已经逃去南洋,但尚待查证。

“吴练海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国了,唯一让人宽慰的是,他与神户花隈街的一名花魁喜结良缘,结为夫妇。康风这样的人在我们组织内部简直就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我们组织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发誓要为革命事业粉身碎骨、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中国革命党人竟然把我们与康风之流视为同类,真是让我们痛心疾首……”

伸子看省吾读完了,就补充说:“写这本书的大宫虎城是孙文等革命党人的支持者,他根据当时的记忆写下了这本《邯郸之梦》,书上写的父亲的贪污事件发生在中国革命胜利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一零年。当时父亲确实是住在神户,在事件发生的约三个月前,他说要去神户旅游,然后就突然在那边一所叫‘石崎汽船’的轮船公司工作了。至于当时的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

省吾看了一下书的版权页,这本书第一次出版是在一九一八年,也就是一郎在南洋出生的那一年。关于父亲的经历,省吾只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去过南洋。他是叶村康风最小的孩子,省吾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五十一岁,这么说的话,一九一零年的时候父亲才二十五岁。

省吾把书合上,愤愤地说了句:“轻佻的愣头青——简直说得太过分了,这不是在侮辱人嘛!”

“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那样说也无可厚非。可是,一郎推断在这件事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很多内幕。”伸子说完看了一郎一眼。

“这是哥哥的信念吗?”

“不仅仅是信念,有线索的。这本书里提到了吴练海这个人,就是那个从上海来日本取三万日元的人。”

“嗯,而且当时他好像也很年轻。上面写着‘年轻的吴君’什么什么的……”

“上面写着‘唯一让人宽慰的是,年轻的吴君和神户花隈的一名花魁结为夫妇’。”伸子现在似乎都能把画红圈的地方背下来了。

“你记得真清楚!”

“那当然了,这可是问题的关键啊!花隈在神户可以说是一流的妓院街,就是到那里玩玩也要花很多钱的,更别说要给某个花魁赎身了,你说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会不会他本来就很有钱?”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他是专门从上海过来取革命资金的,不是来游山玩水,并且只是短期停留,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来。难道他是预料到自己可能在神户找到个情人,就把钱准备好一起带过来?”

“说得也是。”省吾现在开始跟着伸子的节奏考虑问题了,伸子说的话无外乎就是一郎的想法。哥哥的脑子是多么的明晰,思维是多么的缜密,省吾是非常了解的。更何况把哥哥的想法表达出来的还是自己崇拜至极的嫂子。

“虽然大宫虎城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但我觉得这里面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伸子注视着省吾的眼睛说。

“吴练海在花隈游玩,给花魁赎身,靠那三万日元……”

“明治(一八六八年至一九一一年)末年的三万日元可是一大笔钱啊!”

“这么说来,父亲将钱交给了吴练海,还代替他背上了贪污的恶名?”

“有这种可能。”

“可是,父亲为何会这么慷慨大义?他有理由要如此袒护吴练海吗?”

“现在我们还完全不清楚父亲跟吴练海之间的关系。”

“难道他们两个人平分了那三万日元?把那么一大笔钱全部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自己再背上罪名,这实在说不通啊。”

“一郎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从父亲的性格来看,你就会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做那种坐地分赃的事情的。父亲很诚实,又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不善于跟别人合作,连在生意上,只要不是很大的事情,能自己做就绝不跟别人合作。”

“那平分三万日元算不算是一件大事呢?”省吾心虚地说了一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路上答应嫂子的事。

“一郎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支撑他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给父亲雪耻。请你一定不要把他的这个梦打碎。即使你心里觉得是父亲贪污了那三万日元,你也一定要答应他查明父亲贪污事件的真相,给父亲洗脱罪名,拜托了!”

“不!”省吾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补充说,“父亲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一郎用低沉的声音回应省吾,“他是死也不会做那种坏事的。”

“到了神户,我一定要查清楚!”

“拜托了。”一郎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哥哥刚才说只要调查吴练海就行,那他人现在在哪?”

“关于这个,”伸子代替丈夫回答道,“就算吴练海跟父亲同岁,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岁了——已经死了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就麻烦了啊。”

“据一郎的查证,中国革命胜利后,吴练海在中国财界非常活跃,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夹在《邯郸之梦》里的那张纸上应该有记录。”

省吾又一次把书打开翻到二百一十六页,开始看书签边上的字。

一九一四年作为上海租界中国顾问团成员负责处理财政关系。【吉冈精三著《上海租界的研究》第八十六页】

一九一六年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就向日本借款五百万日元的事宜跟日方进行交涉。【船田毅著《日支经济交涉史》第一百零二页】

一九二零年在新成立的农商银行里面担任理事【早川绍太著《支那银行论》第七十二页】

一九二八年担任中央银行筹备委员。【《中国银行论》第二百三十三页】

一九三五年担任上海民生银行董事长(行长)。【植田芳夫著《上海钱庄的发展》第三百二十八页】

“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吧?”省吾看完记录,自言自语般地不知向谁问道。

回答的人是嫂子。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查了,但有关吴练海一九三五年以后的事情仍然不太清楚,传言在‘二战’期间他曾住在重庆……从年龄来看,即便他现在活着,也应该退休了。”

“哥哥那么认真细致地调查都没能弄清楚,我不敢保证能查清楚。”

“你哥哥是一直躺在床上调查的,你不同,你的身体那么健康,又能到神户去,即使查不到吴练海的消息,也能在那边找到了解当年情况的人吧!”

都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了解那个年代的人,活到现在也差不多六十岁,不,最少也七十多岁了吧。

——真头疼啊。

省吾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为了不让哥哥感觉到自己是在安慰敷衍他,还是提高嗓门说:“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查明真相的。”

“省吾……”一郎唤道。听到哥哥低沉的声音,省吾不禁心里一紧。

“我在,你说……”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父亲,他被人骂成卑鄙的叛徒,却连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就默默死去了。拜托了——”

“我明白!”

“一想到父亲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锤子敲碎了一样疼。不仅仅是《邯郸之梦》,《支那革命夜话》里也有相关的记录。中国那边的相关记录更是多……《辛亥革命资料集》,还有那个叫胡传举的人写的《革命资金秘录》里都提到过这件事。资料都在伸子那里,你拿来看看吧……这些资料都把父亲描述成一个背叛了革命和同志的大恶徒,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父亲。这样下去,父亲的灵魂肯定无法安息。”一郎说着说着就开始急促地喘气,看起来非常痛苦。

“一郎,你不要激动——”伸子非常担心地插嘴道。但一郎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下说:“这也关系到叶村家的名誉!一想到那些家伙在背后嘲笑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我就痛心不已——省吾,你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为叶村家挽回名誉!”说完,一郎便开始哽咽,抽泣,嘴唇不停地抽搐,好像在恐惧什么事情似的。

“省吾,你明白哥哥的心意了吧?”伸子难以忍受地说道,止住了一郎的话语。

“我明白了!”省吾回答。

然而,省吾真正明白的是哥哥强烈的执念,至于父亲的冤屈和叶村家的名誉之类的,他根本毫不在意。

知道叶村康风私吞中国革命资金一事的人,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呢?恐怕只有搞相关研究的人才能知道,而这些人会不会也在调查叶村康风子孙的事呢?

省吾脑子里开始浮现起自己的友人和同事的面孔——没有一个和这沾边!

为何一郎会对此事感到如此羞耻,省吾完全不能理解。当说到父亲曾经犯过贪污罪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得发抖。他对这件事敏感得几乎已经到病态的地步了。

虽说事关叶村家的名誉,可是,省吾对叶村家的历史毫不知情。叶村家祖籍信州,但现在已经跟信州没有联系了。“二战”后,根据民法修正案,叶村家的户籍转到了东京。父亲也葬在东京,爷爷的墓还在信州,省吾只跟父亲去拜过一次,那还是他们刚搬到东京的时候。所以,叶村家的历史是否充满了值得去维护的名誉,省吾心里完全不清楚。

“这是父亲生前非常珍视的纪念品,现在我的时日也不多了,就交给你吧!”

一郎把他那双细瘦的手腕伸向省吾,手里攥着一个首饰类的东西。

省吾接过来一看,是个带扣4。珊瑚上嵌着象牙,里面则镶着一只纯金的招财猫。

从千叶返回东京的路上,伸子一直忧愁地看着窗外,很少说话。看到嫂子这个样子,省吾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要认真调查这件事的热情。

春天已经降临神户。

杉山大厦坐落在靠近码头的京町商业街,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就设在杉山大厦的六楼。从朝南的窗户望出去,满眼都是黄色的船只桅杆。

转职过来的第一天就是阴天。天空氤氲着一层灰色,但并不会让人感到黑暗,向南铺开而去的那片大海似乎已经将其吸干。

“对神户的印象怎么样?”分公司店长冈本庸助好像要看透省吾般问道。

“很敞亮啊!”省吾回答。

“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当然敞亮了,和你的性格很配呢!”冈本说完笑了笑。

冈本在总公司当企划科科长的时候,省吾曾在他手下做过一段时间。

“啊?”省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面办公桌有个二十二三岁、一身清爽打扮的女业务员正在整理文件。

不错嘛——省吾心里想。今后的日子可要对着对面那张漂亮脸蛋过了,那可是一位清秀漂亮的年轻姑娘啊!

“本来应该为你办一场欢迎宴会的,可是最近还会不断有人从东京那边转过来,所以就先委屈你一下,等他们都来了再一起举行宴会吧。”

冈本用手按着他那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歪着头对省吾说。

“劳您费心了。”省吾一副谦恭的样子。

冈本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要是这样觉得,我可难办了啊。实话告诉你吧,这周六公司要为新产品‘月光’举办一场发售纪念晚会。届时,我们将邀请客户和帮过公司的人到场。顺便也打算当做给你们开的欢迎会。”

樱花商事的主要产品是化学药品,这次在姬路工厂生产的新品“月光”是一种家具抛光剂,近期就要上市发售了。现在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为宣传这个新产品而忙碌。

这时,对面的女业务员抬起头,用一口流利的神户腔说道:“哎呀,分店长你好狡猾,想用一次晚会就把所有事都打发了呀!”

听到这句话,省吾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到神户了。

“手头正紧嘛!”分店长“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服部君,你平时欺负欺负我也就算了,我也习惯了,这位哥哥刚从东京调过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哎呀,说这种话!”她爱答不理地开始收拾文件。

服部三绘子——刚刚介绍的对面女业务员的名字,在省吾心里反复回响。

“虽然欢迎会只有那样了,不过晚上我打算单独给你搞个欢迎仪式……对了,我记得你很能喝的。”分店长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自己座位上。

晚上,店长把省吾带到了三宫的酒吧街。酒吧和吧台的构造都与东京的相差无几。

“是不是想到银座了?”冈本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服务员操着一口神户腔外,酒吧内并没有什么具有神户风味的特征,包厢的墙壁上也都挂满了烘托气氛的装饰物。

他们连着喝了好几家,都是些很普通的酒吧,所以省吾也没有考虑店长口袋里的钱,尽情地敞开了肚子喝。看到省吾喝酒的豪爽样子,冈本似乎也很高兴,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多,还不依不饶地说:“再陪我喝会儿吧!”

“很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回去也好,不过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冈本扶着省吾的肩膀,他的腿已经站不稳了。

已经午夜时分,三宫附近的路上停满了车。在生田神社前,冈本停下脚步揽过省吾说:“嗯,这件事还是边走边说吧!”

“是什么事?”

冈本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问:“周围没有人偷听吧?”

离他们不远处确实有几个喝醉酒的人,但这么晚了,谁会偷听两个站在路上的醉汉说的话呢?

“嗯,放心吧,没人偷听。”省吾向他保证。

“嗯,好,那我就说了。”冈本把搭在省吾肩上的手收回,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听好了,叶村君,是关于你对面的服部三绘子的事。”

“服部小姐的事?”

“对,你可要防着她点。”

“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会诱骗男人?还是……”

“你这么认为吗?”

“有点不敢相信。”

“对了,就是这句——你也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她是信得过的。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我的忠告是多么必要了。”

“什么忠告请您快说!”省吾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喝醉酒的人说话总是会来点开场白,拖拖拉拉地连绵不绝。

“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冈本再一次用他那双醉眼往四周瞅了瞅,“服部三绘子是跟她母亲姓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入籍她父亲的户口里。”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她父母没有正式结婚。”

“你反应挺快的嘛。干脆豁出去全都跟你说了吧,她是个私生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您就别卖关子,直说了吧。”

“好吧,那我就直接说了,他就是佐仓欣太郎。”说完,冈本盯着省吾的脸迫不及待地看他的反应。

“啊?!是社长的——”

佐仓欣太郎就是樱花商事的社长。省吾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他那个精神矍铄的鼻梁。

“怎么样,吓到了吧?‘二战’的时候,社长从事军备供应的工作,那时他与花隈的一个妓女私通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服部三绘子。”

“你说的是花隈吗?”

比起服部三绘子的身世秘密,“花隈”这两个字更加吸引省吾的耳朵。要证实父亲的无罪,其中必须要调查的就是这个叫做“花隈”的红灯区。

接下来,冈本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声音也越来越含糊不清,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但主要意思就是说,服部三绘子是社长的私生女,跟她处事要小心。

“但不要因为知道这个就变得沮丧。服部可是个好女孩——也不要因为她是社长的千金,就激起歪念和拼搏的心态,那就太卑劣了……无论如何要将她当成一般女子来对待……懂了吗?或许我这样说反而有点过分,不过,社长对神户这边的年轻人可是注意得很呢!告诉你吧,服部君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冈本一边抓着拦下的出租车门把一边搭着省吾的肩膀唠叨道,“打起精神!如果我再年轻几岁,肯定会成为你的情敌的。”哈喇子从他的嘴边一直流到下巴,拉成一条长线。冈本用手指擦了擦,又喊了一声:“我走了!”便爬进了出租车。

樱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没有员工宿舍,在公司的帮助下,省吾在六甲的一栋六层公寓里租到了一间房。虽然从外面看是一所非常豪华的公寓,里面却被分隔成很多间。省吾租到了一间有六张榻榻米5大小的房间,里面有洗手间和厨房。这是给单身男女住的最小的房间了。

他喝了三杯水之后,便取出记事本慢慢地看了起来:

花隈

研究者

资料——特别是华侨方面的资料。

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就有可能追踪到关键人物吴练海。

写在记事本上的这三行字,省吾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都不禁叹气——自己真的能胜任这个任务吗?他没有这个自信。

研究乡土历史的专家还有可能涉及像吴练海这样的人。而研究者这条途径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他们,然后从他们的研究成果里获取信息。可是对他来说,这帮搞研究的人就如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完全摸不到跟他们打交道的门路。

在嫂子的帮助下一郎已经涉猎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可是,不仅是日本这边的资料,神户在住华侨之中也有可能还留着当时的资料。一郎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拿到华侨那边的资料,所以这里所说的要在神户查的资料主要就是指华侨那边的资料。

“研究者”和“资料”这两条途径,对省吾来说很有难度。而“花隈”这条途径,也就是去找花隈那些老妓女直接打听当年的事情,则更让省吾犯难。到底要怎样才能跟“花隈”搭上关系呢?

然而,刚刚烂醉如泥的冈本分店长却说起了“花隈”——服部三绘子的母亲就是“花隈”里的人。虽然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但服部三绘子却很有可能还和花隈相关者有所联系。

省吾又想起三绘子那盛气凌人的鼻子,他在回忆某个人的时候总是先从鼻子开始。

这时,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在省吾心里乱窜——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不是不安,也不是恐惧,更不是欢喜,反正就是觉得自己在惦记着什么——难道,自己已经迷上服部三绘子了?只不过是今天刚认识的女人,甚至连话都没说过——难道真有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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