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1</h2>
广播中播放着卢·唐纳森演奏的曲子,对二人的心情来说,这首曲子似乎不太适合做背景音乐。盘腿而坐的光平伸出修长的手关掉了收音机。
沉默顿时占据了六叠[1]大的房间。
广美的表情比平常略显僵硬。她往两个茶碗里倒进日本茶,把较大的那个碗放到光平面前。那个茶碗是在附近一家寿司店开业时抽奖得到的。
光平呷了口茶,放下茶碗,低声问:“为什么?”
广美端正地跪坐在坐垫上,挺直身子喝着茶,闻言不解地侧过脸来。“什么?”
“别装糊涂。”光平咝咝地喝光茶,“为什么堕胎?”
听到这里,广美好像明白了似的放松下来,微微一笑。“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啊。”
“为什么?”光平的声音严厉起来,“为什么就不能生下来?”
“生下来之后怎么办?”
“抚养。我来照顾。”
广美放下茶碗,将手搭在额头上,俨然一副轻微头疼的样子。“谢谢。不过,这是我个人的事。”
“这也是我的事,因为是我的孩子。就算我再比你年轻,起码也应该跟我商量一下。”光平直直盯着广美。事关重大,今天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广美并未轻易妥协,眼角略微上翘的大眼睛迎着光平的目光,声音平静地说:“如果我说这孩子不是你的,你能接受吗?”
光平屏住呼吸,腋下流出细细的汗珠。“你在开玩笑吧?”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广美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回答:“开玩笑的。”
光平长舒了一口气。“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吗?”
“好了,别担心,我没事。”广美站起来,打开窗户,做了个深呼吸,又重复了一遍,“没事的。”
“几个月了?”光平问。
“三个月。”广美回答。
光平在脑中计算着。虽是男人,他也知道要从妊娠天数来推算受孕日期,只用减法是不行的。
“这么说,就是那次……”光平咕哝着。
广美像没听到似的拿起放在窗边的一个花盆。“发芽了啊,种的是什么?”
光平并未回答,而是抬头望着广美,说:“钱,我会出的。”
“其实,我并不是想要你以这种方式来负责,毕竟,已经消逝的东西,谁都无法挽回。”广美把花盆放回原处,披上夹克,朝光平莞尔一笑,“明明没钱还逞强。没事的,不用太在意。”
“丢死人了。”
“不丢人。”广美夹起楚萨迪提包,穿上鞋,“原本是想瞒着阿光你的。不过,我还是觉得,说出来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这样你也算完成了该做的事。”“改天再来”,广美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光平想回一句,却没找到合适的话语,只能任由广美走下公寓楼梯的脚步声有节奏地传来。他无奈地站起身,从窗边远眺她的背影。冷风吹进来,花盆里的新芽随之摇曳。
到底能开出什么样的花呢?光平在心里喃喃着,因为他也不知道种的是什么种子。
<h2>2</h2>
临近中午,邮递员给光平送来了两封信,一封塞满了西装广告,另一个白色的信封上用楷书工整地写着收信人地址。广告函是光平去年夏天做藏青色西装时的那家裁缝店的店主寄来的,白信封则来自老家的母亲。
光平仔细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一共有三张。
“你好吗?我和你爸都很健康,你不用挂念。”
信的开头照旧是“生意还不错”“带孙子去了‘七五三’[2]祝贺仪式”之类的琐事。信中提到的生意是指父亲经营的面馆,孙子则是哥哥的儿子。
信的结尾也照例是“研究生院那边忙吗?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有个准日子后就告诉我们一声”。
光平把信笺装回信封,放到矮桌上,在榻榻米上仰面躺下。心口变得憋闷起来,就像吃多了油腻食物时的感觉。
研究生院?光平使劲呼了口气,好像要把体内积存的沉淀物吐出来。两年后,又该怎么糊弄过去呢?
到了下午,光平离开公寓,步行十分钟来到了一家名叫“青木”的咖啡厅。咖啡厅并不算大,只有五张四人桌,墙上还贴着炒饭配咖啡的套餐价目表,很难称得上是一家雅致的咖啡厅,但还是有几名客人,他们大概都是来看墙边书架上的那些漫画书的。
“你来得正好。”看到光平的身影后,沙绪里绽开红唇笑了。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沙绪里去年从女子高中退学了,此后一直在这家店工作,每天浓妆艳抹,穿着露出大腿的短裙匆忙穿梭于客人之间,似乎也有几个客人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二楼?”光平接过托盘问。
“二楼三杯,三楼一杯。”沙绪里说。
“知道了。”光平端着托盘出了店门,走上旁边的楼梯。
青木的二楼是麻将馆。楼梯的平台上有扇玻璃门,是麻将馆的入口。可以说,青木的生意几乎全靠这麻将馆。今天的生意照样不错,几乎所有麻将桌都客满了。虽然一直开着换气扇,开门时灰色的空气还是扑面而来。不抽烟的光平把三杯咖啡放到柜台上,跟干瘦的老板打过招呼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三楼是台球厅。
光平爬上三楼,只见有四张球桌正在使用,两张开伦球桌,两张美式落袋球桌。客人都是学生模样,其中还有两名身穿花哨毛衣的女孩,似乎是来为男友助威的。
光平将咖啡递给一名客人,然后环顾室内,看到松木元晴像往常那样站在窗边望着店前的路发呆。光平把托盘放在身后,慢慢走了过去。松木发现了他,回过头来,悠闲地打了声招呼。
光平三个月前刚来到这里时,松木就已经在负责台球厅了。他平时总是一边拢着打了摩丝的头发,一边呆呆地凝视窗外,至于年龄,据说是二十八岁,比光平大五岁。
“情况怎么样?”光平问。他总是用这句话来代替寒暄。
“还行吧。”松木回答,“瞧。”说着,他朝道路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他示意的是位于青木斜对面的一家美发店,那里似乎正在重新装修店面。
“那儿最近完全落伍了,正搭上老本在重新装修呢。”松木用嘲讽的口吻说,“不过,结果还不是一样?就算开始时顾客们图个新鲜来得多一点,可过不了多久还是得照旧。”
“要是那店主听到你这话,肯定要哭鼻子了。”
“怎么会哭呢?店主也不是傻子,人家也知道在这种地方再折腾也没用。这条街已经过气了。大家之所以不走,只是因为缺少勇气而已。”
光平俯瞰着街道。一条双向两车道的路纵贯南北,往北可直达本地的大学。大学的正门原本就在那里,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东移了九十度。改动位置的主要理由是为建新校舍节省空间,而且离车站也近。
正门还在北面的时候,这条街上总会挤满学生,长期以来一直被人们亲切地叫作学生街。无论增加多少家咖啡厅也全都满客,为了争抢麻将馆的一张麻将桌,有的学生甚至大清早就来排队,游戏中心、迪厅等学生容易扎堆的娱乐设施争相进驻这里。青木的老板就是用当时赚的钱把房子改建成了三层。
可是,由于正门位置的变动,学生一下子就不怎么来了。
各店的经营者都知道好日子已经到头,从前那种顾客盈门的盛况将一去不复返。能照顾生意的恐怕只剩下熟客,同行间的竞争越发惨烈。
店主们错就错在没有考虑到学生的理性,以为他们会更喜欢相熟的店铺,可结果并非如此。学生可不会只认准一家店或一家店的咖啡,只要离大学或车站近,能玩得高兴,店在哪里都无所谓。
各种各样的店铺竞相进驻连接着大学新正门和车站的大街,新学生街开始繁荣,而旧学生街上一半以上的店铺都关门了,现在剩下的店铺数量还不到鼎盛期的四分之一。
“总之,我讨厌这条街。”松木总结般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来?”
“我当时也没想到是这样的街,早知道大概就不来了。”
“那还一直住在这儿?”
“早晚会逃离的。”松木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现在正研究计划呢。”
“长期计划?”光平略带嘲讽地问。
“是要花一些时间。”松木一脸严肃,“逃离就是这样。你看过一部名叫《大逃亡》的电影吗?”
光平摇摇头。
“那,《巴比龙》呢?”松木又问。
“不知道。我不怎么看电影。”
“电影还是应该看一看的,能给人提供一些参考。”松木说完,在光平面前吹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泡泡。
松木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光平认识他都快三个月了,可他从不透露半点个人信息。光平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台球打得好、不太有钱之类。就算去问老板,似乎也是相同的回答。老板是去年冬天雇的他,对他同样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手持一张“招工,有台球经验者优先”的广告突然现身的。
虽然从来不说自己的情况,松木却问了许多光平的事。他对光平大学毕业后未就业一事似乎尤其感兴趣,总是缠着询问理由。
“你问我为什么?这个还真不好回答。也并非我不想工作,只是我们机械工学专业的学生毕业后都要去制造业上班,可是我不想走这条老路。我想在更大的范围中寻找一份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
每当光平说这些时,朋友们总是嗤之以鼻,唯有松木听得很认真,而且还总会如此评价:“你这想法是不错。现在这个社会,当你想决定自己出路的时候,你就已经步入正轨。但光有梦想还不行。如果不行动,世界是不会改变的。”
光平以为松木心里也怀着某种梦想,可通过平时的观察,又分明不像。
松木朝入口处望了望,抬起右手。光平也朝那里望去,只见“赌徒绅士”面带微笑走了进来。
“大中午的过来,还真是罕见啊。”松木打着招呼。
“请假了。”
“请假来特训?你可真投入。”
“倒也不是。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想过来。”绅士脱掉外套,仔细地挂在衣架上,“总觉得今天会赢。”
“那好啊。”松木也脱掉了黑色皮夹克,二人走向最边上的一张开伦球桌。
绅士的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平时穿着一身深褐色西装,因此松木一直这样称呼他。据说他多年前就是这里的常客,从松木开始在这里工作时起二人就认识了。他也住在附近,隔几天就会来一次,向松木挑战。不过,他的球技不怎么样。
“今天下班后去喝两杯怎么样?”光平朝松木做了个倒酒的手势。
松木一边挑选球杆,一边眨了眨眼表示同意。
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是光平在青木上班的时间,主要工作是为客人送餐。不光是一楼的咖啡厅,二楼三楼也得往返多次,所以算是一项重体力工作。
武宫出现在咖啡厅是在晚上八点前后。他身着一件苔绿色休闲西装,戴着一副淡蓝色镜片的平光眼镜。他板着脸走进店内,先环顾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那里是他的专座。
光平知道武宫为什么喜欢那个位子,便让沙绪里去点餐。沙绪里把盛着冰水的杯子放在托盘上,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光平假装看电视综艺节目,朝武宫那边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正不停向沙绪里搭讪。他唇角上翘,还不时往上推推平光眼镜。沙绪里把托盘拿在身后,一会儿交叠起性感的双腿,一会儿踢踢地板,听着他说话。不一会儿,沙绪里走了回来。
“咖啡一杯。”她说。光平听后走进厨房,不久她也跟了过来。“保时捷。”她对光平耳语,“说是保证会借辆保时捷。”
“开保时捷去兜风?”光平一边冲咖啡一边说。
“他自以为是我男朋友呢。不过我不喜欢被人纠缠,所以就说明天没法休息,拒绝了。”
“他想和你上床吧。”
“没有啊。”沙绪里噘起红唇,“只是让他碰过,而且只是上半身。”
“这样会适得其反。”光平进一步压低声音说,“这种男人最好少搭理。”
不久,店里的客人只剩下武宫一人。他一会儿读读报纸,一会儿翻翻杂志,还不时跟沙绪里搭讪,后来似乎也厌倦了,就喊了声“津村”,招呼正在擦空桌子的光平。“求职怎么样了啊?”武宫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
光平并未停手,简短地回了一句“没头绪”。
武宫似乎咂了咂舌。“你还好意思说‘没头绪’?你总不能成天都这样混日子吧?想给教授丢脸?”
光平没有回答,而是重新叠了一下抹布,擦拭起另一张桌子。
“实在不行,我再跟教授谈谈。就算去不了一流企业,一般的公司应该还是有办法的。”
“算了。”光平答道,“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考虑的,现在正在想办法呢。”
“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一眨眼的工夫人就老了,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次光平什么都没回应,只是更加用力地擦着桌子。
武宫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到沙绪里身上。
武宫是光平的大学同学,学的也是机械工学。据说他成绩十分优秀,从大一到毕业一直都是第一。他毕业后也并未立即就业,而是在今年开始了硕士课程。研究室对他的期望值很高,都认为他将来肯定会成为教授。
光平刚来这里工作就知道武宫是青木的常客,发现他的目的在沙绪里身上则是在上班一周后。
看到不好好就业而是做服务生、前途渺茫的光平,武宫似乎怀有一种优越感。当然,光平面对他时从未产生过低人一等的感觉。
快九点的时候松木下了楼。他粗鲁地开门进来,拿着一张万元大钞在光平眼前晃了晃。“外快,从书店老板那儿弄来的。”
“打四球开伦赢的?”
“玩那个他就不上这当了。是在他最拿手的轮换玩法中赢的,他主动提出要跟我赌。”
“白扔钱啊。”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平时只是糊弄他一下,让他对下次怀有期待。这家伙气坏了,扬言下次一定要赢回来。”
光平苦笑一下,摊开两手。
沙绪里从厨房走出来。松木啪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怎么样?我请客,明天陪陪我?”
“明天?”
“嗯,我明天请假了,下午就没事了。我们去吃点好吃的吧,陪你跳跳你喜欢的迪斯科也行。”
“不行啊,我没法请假。这个月都请两次假了,而且还刚拒绝了另一个邀请。”说着,沙绪里瞥了一眼里面的桌子。只见武宫正紧攥着报纸狠狠地瞪着松木。
“好吓人的表情啊。”松木扮了个怪相,耸耸肩膀,然后一边指着沙绪里一边朝武宫转过身来。“我说高才生,这种不正经的女孩到底哪儿好啊?水性杨花的。高才生嘛,就该找个适合高才生的大小姐才对,是不是?”
“喂,说话可不要太过分!”
“别生气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对吧?”
松木将手伸向沙绪里,武宫哐当一声站了起来,用中指把眼镜往上一推,像目视仇人一般,经过光平等人面前直奔门口。
这时,松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喂,账还没结呢。”
武宫停下脚步,唰地转过身来。
“你大概只点了咖啡吧,三百日元。”松木搓了搓手,摊开手掌。武宫从钱包里拿出三枚百元硬币,放到松木的手掌上。
“谢谢光临。”
松木边说边要将钱交给沙绪里,武宫的脸严重扭曲了。不等光平叫出声,他已经挥拳朝松木打来。松木闪身躲开,敏捷地挥出右拳反击。随着沉闷的声响,武宫撞到了旁边的桌椅上。椅子倒了,玻璃烟灰缸也掉在地上摔碎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光平和沙绪里呆若木鸡地望着瘫软的武宫。
“别胡来哦。”松木吐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然后朝光平回过头来,说,“走。”光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微微点点头。
“你如果还知道有个词叫‘正当防卫’,就不应该恨我。沙绪里,替我给他贴个创可贴,这样他就会觉得这顿揍没白挨。”松木说完,猛地打开门离开。光平紧随其后。
走了一会儿,松木忽然说道:“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不只是言辞,他的语气听上去也真的充满后悔。
“是有点。”光平试着附和,因为他觉得对方肯定希望自己这么说。
“是我太没出息了。”松木说,“因为没出息,所以才干些无聊的事。”
二人默默地走在旧学生街上。最近这条街活力大减,每到这个时间,灯光就显得十分凄凉。有一条野狗横穿了过去,直到它来到眼前,光平才发现。它钻进小巷后,朝两人望了一会儿,随即发出好像饿了的叫声,消失在了小巷深处。
“那条狗也没出息。没出息的狗是很凄惨的。”松木忽然说。
光平没有作声。
酒吧“MORGUE”在青木的南边。店面不大,木门旁放着一盆橡胶树,盆上用白漆写着“MORGUE”,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招牌。
光平一推门,头顶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坐在吧台旁的两名客人朝光平二人瞥了一眼后,立刻继续聊起天。那是一对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看上去神色凝重。
“一起过来了啊。”正在吧台里侧看杂志的日野纯子笑着说道,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光彩熠熠,据说是她三十岁生日时别人送的。
“来了啊,骗子。”一名头戴艳红色贝雷帽的男子从座位上抬起头来,朝二人说道。他身穿米色对襟毛衣,身形干瘦,年龄在五十岁左右,气色还算不错,但从贝雷帽下露出来的白发和两鬓附近凸显的斑点仍让人感觉到苍老。男子正是在这条街上经营书店的时田。“用从我这儿抢的钱来喝一杯?真行啊。”
“别这么说,抢字多难听啊。骗子一词也不友好哦。”松木冷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无非是在老板你最拿手的轮换玩法中赢了一把而已。”
“少跟我耍嘴皮子,肯定是你使用了珍藏的专门用来赌博的球杆。给客人用的肯定都是些劣质球杆,就像你的人品一样。”
“喂喂,别开玩笑了。下次就用你亲自选的球杆来比,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可是你说的。好,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趁时田大口喝兑水威士忌,松木迅速朝光平眨了眨眼,意思是说一万日元又赚到手了。
“老板这是输了球喝赌气酒吗?”光平在吧台最边上的位置坐下来,问道。
时田撇了撇嘴。“我今天是让着他的,没必要借酒消愁。”
“分明是冲老板娘来的吧。”松木随手从吧台上拿了个大酒杯,一边顺手打开时田的酒瓶盖,一边调侃道。
“胡说。”时田说完,瞥了一眼纯子,“老板娘在我那儿订的杂志都进货了,所以我只是想边喝几杯,边看看到底是些什么杂志。而且,嗯……还想问问老板娘的意见。”
原来纯子读的那本杂志是时田带来的。
“那个也是吗?”松木指了指放在时田旁边的一本杂志,那比周刊杂志要大一圈,封面上画着宇宙空间的插图。
“嗯,不过里面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书店老板露出吃了难吃东西似的表情,将杂志递给松木。
“哦,《科学·纪实》啊?”松木看了看封面说,“这对老板你来说是有点难以消化,会引起食物中毒的。”他唰啦唰啦地翻起那本杂志,不一会儿,“啊”的一声停下手来。
“怎么了?”时田站起身看向杂志。
松木好像要隐藏什么,迅速合上。“啊,没什么。对了,老板,这本杂志能不能送给我?”
“什么?抢我的钱,喝我的酒,还想再抢一本杂志?”
“别说得这么难听。下次你赢了再还你还不成?”
“哼,油嘴滑舌的臭小子。”时田重新戴了戴贝雷帽,“我也该回去了。”说完,朝纯子抬起右手,说,“跟这家伙狠要钱,反正他的钱都是从我这儿抢的。”
纯子面带微笑,点头送客。
松木与时田的舌战结束后,紧张的气氛顿时消失,店里变得安静起来,犹如迎来夏季结束的海滨房子。至此,今天客人光顾的时间也告一段落。学生情侣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大概是因为说私密话的氛围被破坏了吧。
光平一边喝酒一边望着纯子白皙的手,说:“今天就你一个人啊?”他心里默默猜测那蓝宝石戒指是谁送的。肯定不是时田,时田肯定会送钻戒。
“因为今天是周二啊。”纯子看着贴在她身后的日历,轻松地回答。
“是吗?”光平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期,叹了口气,“的确是周二。”
“广美不在,失望了?”
“有点。”光平说,“还真是雷打不动,每周二必然……”
“是啊。”
“去哪儿了?”
“这就难说了。”纯子微笑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真搞不懂。广美每周二休息的习惯是从大约一年前开始的吧?老板娘,你就不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想知道啊。可就算我问,人家也不告诉我,有什么办法?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好强问,而且我比人家强不了多少,每周三也要休息。”
光平一边听,一边回想起今早他从窗边眺望广美离去的身影。在那之后,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光平光顾MORGUE是从三个月前遇到广美后开始的。当他还是一名学生的时候,这条街就已经开始衰败,所以他也不知道哪里有什么样的店。
MORGUE是纯子跟广美两年前共同出资开的,铺面是租来的,据说因客源稀少,以非常低的租金就签成了合同。
关于纯子与广美的关系,光平尚不清楚。二人同龄,从平时的谈话来看似乎是同学,具体是初中、高中还是大学的就不清楚了。他问过,对方却从未正经地回答,而且即使不清楚这些,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对了,前天和大前天广美也都休息了吧?”光平口含兑水威士忌,有点含混不清地问道。
“好像是有事。”纯子依然轻松地答道。
“想跟她联系都联系不到,家里也没人。”
“那可不得了。”
“结果,她今天早晨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我一问,她说去了医院。”光平看了看松木,只见松木正靠在椅子上,浏览着刚才跟时田要的科学杂志。光平压低声音,刚说了句“你说她为什么——”便被纯子打断了。
“说别人的闲话可不好。”
“你果然知道啊。”光平想问广美怀孕的事,但还是欲言又止。
“我们一直在一起,而且都是女人。不过,人家可什么都没找我商量过,也没跟我聊过这事,都是她独自一人决定的。我一听她说有事要休息,就猜出她要干什么。”
“跟我也没商量过。”
“因为这样是最佳选择。”
光平闻言露出一丝微笑。“今天早晨她也是这么说的。你们怎么连说的话都一样?你们真的认为我没有生活能力?”
“你的生活能力我们是承认的,毕竟都能在这条街上生存了。”
突然,松木哈哈大笑起来。“说到点子上了,完全正确。”
光平斜眼瞪了他一眼。虽然他脸上一副没听的样子,其实正竖着耳朵听得认真。光平把视线移回到纯子身上。“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却是最佳选择呢?事情明明很重要。”
“重要?”
“没错。事关人命,不是吗?”
纯子轻轻抱起胳膊,微微侧着头,说道:“这种话谁都会说。”
光平心下一凛,像触电一样,有点泄气。自己的话中的确透着虚伪。“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理由而已,否则我不能理解。”他说。
纯子松开抱着的胳膊,用做化学实验般的动作,仔细地往酒杯里倒上威士忌,端到迷人的唇边,然后呼出一口炽热的气息,直直盯着光平。“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知道,这也是一种暴力。”
光平一时找不到回应的话,视线停在纯子手中晃动的威士忌上。
又有客人进来,纯子换了一个姿势,露出跟接待光平等人时一样的笑容来迎接。客人是一名男子。男子在刚才学生情侣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表情严肃,穿着一件合身的皮夹克。
光平从纯子的态度中推断此人是一名常客,纳闷自己却没有见过。这家酒吧的熟客他几乎都认得。
光平喝着酒,思考着为什么这名男子的面孔如此陌生,却想不出可信的理由。
一条狗在酒吧门前叫着。可能是刚才那条野狗吧,光平想。
<h2>3</h2>
三天后,周五。
广美家是一套一居室,起居室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钢琴的颜色像广美的头发一样漆黑,原本应色彩鲜亮,可如今有很多地方失去了光泽。不知为何,光平总觉得这架钢琴已经用了很长时间。
光平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放着一架钢琴。他既没见过广美弹奏,在跟她的对话中也从未出现过暗示性的话语。那架钢琴总是被打理得那么干净,一尘不染。
“看什么呢?”广美停下正往口中送切碎的牛角面包的手,捕捉着光平的视线。
光平每周会在她家吃几次早饭,菜单雷打不动,总是玉米汤、沙拉和牛角面包。
“钢琴。”光平答道,“我在想,那里为什么会有一架钢琴。”
广美把面包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答道:“因为买来了,而且很贵。”
“这个我知道……你弹过吗?”
“以前弹过。”她耸耸肩,“很久以前,比现在的阿光你还要年轻的时候。”
“现在不弹了?”
“不弹了。”
“为什么?”
“放弃了,没天分啊。”说着,广美忽然在光平眼前摊开右手,“就算我使劲伸也只能打开到这种程度。个头挺大,手却太小,不仅没有音乐天赋,身体条件也不好。”
“不用成为钢琴家,当兴趣弹弹也不错。我偶尔也想听一听呢。”
广美用叉子叉起一块黄瓜,像兔子一样嘎巴嘎巴地用门牙啃了几口,然后问道:“阿光你喜欢钢琴?”
“也谈不上特别喜欢,不过我对音乐还是挺喜欢的。尤其是钢琴,我觉得声音特别美,听着钢琴声,就好像在享受高雅的时光。”说着,光平把还没吃完的沙拉推到一边,站起来走向钢琴。打开盖子,一股木材的清香顿时掠过鼻尖。“可以弹一下吗?”他问。
广美轻轻地眨着眼睛,说:“请便。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调音了,声音应该不准。”
“没事。”光平在键盘中央选定位置,竖起食指。轻柔的琴声响彻了房间。接着,他按照哆来咪的顺序,试弹了一组音阶,然后朝广美回过头来。“没走音啊。”在他听来,音准的确没问题。
“如果你听着没问题的话。”广美喝了一口玉米汤,愉快地笑了起来,“看来你也跟我一样没有音乐才能啊。”
“让你说对了。”光平也笑着坐回椅子上。他看了看录像机上显示的时间,说了声“我该走了”。
指针正指着九点三十分。
“今天这么早?”
“嗯。松木昨天和前天都休息了,前天请了假,昨天无故缺勤,打电话总是没人接,老板大发雷霆。所以我得早点过去,把他那份也干了。”
“真稀奇。听说那个人不是挺可靠的吗?”
“是很稀奇。不过,他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挺怪的,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今天还会休息?”
“不知道,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光平想起平时总凝望窗外的松木的身影。明明是一副既没理想也没追求的样子,可唯独眼睛像搜寻猎物的野兽一样闪闪发光。说不定他早已发现美味的猎物了。
光平来到店里,松木果然又没来。
留着中分发型、蓄着胡子的老板粗暴地扣上电话。“还是不接。那小子到底去哪儿了?”
“会不会去旅行了?”沙绪里坐在咖啡厅最靠边的座位上涂着指甲油,不以为然地说道,仿佛无故缺勤根本不值一提。大概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津村,你也不了解情况?”老板问光平。
“不清楚,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天前。”那还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MORGUE那天。松木说想再喝两杯,光平离开MORGUE的时候,他还留在店里。此后光平就再没见过他。
“气死我了!”老板仿佛被人灌下苦药似的对光平说,“三楼那边今天又得交给你了。”
“好的。”
老板又看了看仍坐在那里的沙绪里。“客人马上就要来了,你还想臭美到什么时候?”
沙绪里只是朝他傲慢地撇了撇嘴,超短裙下露出来的双腿仍交叠在桌子下面。有不少客人都是冲着她的胴体来的,老板也只能一边系围裙,一边发发牢骚。
这天,第一批来打台球的客人是在临近中午时出现的,是看上去像大一或大二的三名学生。三人一起来的客人一般都不是来打台球,而是来打麻将的,由于人手不齐,为了等待同伴,只好用台球来消磨时间。比起四球开伦,他们一般更喜欢轮换玩法。大概只是随便玩玩,规则也乱七八糟,还大声喧哗,跟玩玻璃球的小学生没什么两样。
光平一边小心地盯着,以防他们把球弄坏或是把桌案弄破,一边像松木平时那样俯视窗外。斜对面美发店的装修似乎已完工了一半,砖纹的墙上开了好几扇小窗,看上去倒更像是咖啡店,原本这家店的玻璃门前只有一个被汽车尾气熏黑的三色柱转个不停。
其实光平也不知道到底哪种风格好。按照松木的说法,就算装修成这样也没用,店主对此也心知肚明。
赌徒绅士与“副教授”一齐现身是在刚过中午的时候。玩台球的学生们似乎已凑齐人手,转战到了二楼。
先进来的绅士悠然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楼层,然后一脸纳闷地朝光平走过来。“他呢?”绅士问。
“休息了。”光平回答。
“哦……”绅士失望地垂下视线,回头看向副教授,“我们的教练缺勤了,今天就让我们两个菜鸟比一比吧。”
副教授摇晃着瘦高的身体点点头。“嗯、嗯,是吗?那只能咱俩打了。反正时间也不长,就凑合一下吧。”
绅士把目光移回光平身上,指了指一旁的球桌,说:“我们稍微打一会儿。”
“请。”光平回答。
两名中年人各自仔细地挑了一根球杆,猜拳定好谁开球后开始了游戏。二人玩的是规则简易的四球开伦。光平从收银台旁看着他们打球。从二人的打法来看,似乎都很有个性。
绅士的球风通常都很绅士,可一到关键时刻就全力击球,时而大胜时而惨败,总之就是一个赌徒,因为赌徒原本就是以赌为业的玩家。副教授则基本上是一个老实谨慎的玩家,很少大比分领先,却稳扎稳打,慢慢得分,只是一旦让对方领先,就很难扳回比分。
光平最近才知道,副教授姓太田,就任教于前边那所大学,听说是电气工学专业研究室的,如此说来,光平也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中等身高,瘦得像螳螂,看上去弱不禁风,每周都要爬上青木的楼梯好几次。他跟绅士很亲密,经常在一起打球,跟松木也打过,光平就见过几次。
决出第一局胜负的时候,有两名学生从二楼上来,不是刚才那一伙,在里面的一张球桌上玩起了轮换玩法。二人话很多,话题包括大学、女孩,当然还有台球,聊个没完。对他们来说,握着球杆打打球也是一种时髦。
绅士和副教授不理会他们,仍默默地打着球,但学生们突如其来的笑声还是让副教授出现了失误,他顺势放下球杆。
光平把视线从推理小说转移到二人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平常都比这安静一点的。抱歉。”
“你、你不用道歉,反正我们也快打完了。”副教授说。说话有点口吃是他的特点。他朝学生们瞥了一眼,并腿坐在了收银台旁边的长椅上。“就、就是这种学生,每次考砸,总写报告哭着求老师原谅,真、真让人没辙。”他的话很严厉,声音却小如蚊蚋。
“因为这种学生都是糊弄到毕业的,也会给我们增添负担。”绅士用光平递过来的毛巾擦着手,然后还给光平,问道,“松木为什么休息?”
“这……”光平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两天前就休息了。”
“两天前?”他似乎有点惊讶,还担心地皱起眉来,“不会是生病了吧?”
“估计不是。打电话也没人接,大概是出门了。”
“去旅行了?”
“也许吧。”
“真、真让人羡慕。”副教授边说边用毛巾擦脖子。“我们连这种闲情逸致都没有。”
“这可不像是只在大学里露露面就有吃有喝的人说的话啊。”绅士略带讽刺地说道。
副教授诧异地圆睁双眼,抬头打量绅士的脸。“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让你来代替我。教那些没、没求知欲的学生,比拿竹篮打水还难。”
“我们去帮你擦屁股。”绅士笑着说。
“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光平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趁机向绅士打听起一直在琢磨的事来。他对二人中午来打球一事一直很纳闷。
绅士露出一副这种小事不值一提的样子。“只是普通的工薪族,”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稀奇的。”
“他是我同届的大学校友。”副教授高兴地说,“他的公司经常录用我送出去的学生,真是奇缘,不过也算是一种孽缘吧。然后,他就经常到大学这边来,一来就拉我来这儿。”
“今天不是你邀请的我吗?”
“明明是你。”
“你们好像跟松木很亲密。”光平来回打量着二人,说道。
首先做出回答的是绅士。“他是我们的教练啊。”
“人家却把我们当成冤、冤大头呢。”
这天下班回家时,光平决定顺便去一趟松木住的公寓。因为老板总是唠叨,让他去看看情况。光平不认为松木卧病在床,但还是有点担心。
从MORGUE往南走片刻,再从十字路口往西走五分钟,就到了松木住的公寓。公寓面对一条窄路,路上乱七八糟地停着很多车。公寓旁还有一个小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
公寓是混凝土结构,墙上遍布裂纹。总共有两层楼,楼梯的扶手锈迹斑斑,让人不敢触碰。不知为何,明明昨夜没有下雨,楼梯却脏兮兮、湿乎乎的。
光平小心地绕过楼梯上的水洼,来到二楼。离楼梯最近的一户便是松木的住处。光平有节奏地敲敲门。
没有回应。
果然不在家。各个房间的窗户从路边都能看到,松木的房间并没有亮灯,从门侧的厨房窗户里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光平有些失落,试着又敲了敲门,确认没有回应后,顺手扭了一下门把手。当然,门肯定会是锁着的——“咦?”光平不禁叫了一声。门把手居然转了一下。他又试着顺手一拽,门竟然轻轻地朝外打开了。“松木。”光平拽开一道十厘米左右的门缝,试探着朝屋内喊。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光平打开门,直接走了进去,伸手摸索到开关,打开电灯。荧光灯像犹豫了一下,闪了闪,随即把白色的光洒满了房间。
进门后是一个带小厨房的三叠大的房间,荧光灯就吊在这间屋子里,再往里走则是一个四叠半大的房间。
松木俯卧在这四叠半的房间里。
光平发不出声音,手脚也无法动弹。不知为何,他怕得要命,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里间光线昏暗,松木的样子也很模糊,但凭直觉,他依然能感到事情非同寻常。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清晰起来,光平的心跳却在加快,喘息也如同饿极了的狗一样越来越粗重。
松木的后背上插着什么东西。浅色的毛衣被染红了,恐怕是他自己的血染的吧。
打电话……光平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寻找电话,发现就在一旁。他把手伸向听筒,就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心脏仿佛被人从内侧踢开了,光平差点叫出声来。他用颤抖的手抓起听筒。
“喂?”一个声音传来。
光平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赶快报警!松木被杀了!”
当他缓过神来,听筒中已响起嘟嘟的忙音。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挂断的,他完全不记得。
这没有让光平的心神稳定下来。他咽了口唾液,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仔细地按下电话键:一,一,最后是零。光平听着电话呼叫的声音,再次凝视起松木的尸体。
松木为什么会被杀?直到现在,这个疑问才终于开始占据他的心。
<h2>4</h2>
南部庄已建成二十年,自从有住户入住以来,就一直不受附近居民欢迎。
因附近有大学,大半住户都是学生,他们的特征就是白天不露面,晚上才开始活动。有的房间通宵打麻将,整晚都传出洗牌的声音;有的房间则无休止地喝酒唱歌,很多喝醉的人还会到旁边的公园里撒酒疯。每到这种日子的第二天早上,公园里必然会出现一两摊呕吐物,散发着一股股酸臭味。
十一月已过去大半,这臭名昭著的南部庄终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被杀的却并不是学生。
“姓名?”
“津村光平。”
“跟松木先生什么关系?”
“在同一家店里上班。学生街一家名叫青木的店。”
一名身穿灰格子西装、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把光平带到公寓的一个空房间,立即开始了讯问。这名男子中等身材,脸很大,留着烫成卷的寸头。光平猜测他是一名刑警。他态度盛气凌人,恐怕他对普通人都是这副样子。一名巡警以立正姿势站在入口处。刑警问他“知不知道青木”,巡警回答“知道”。刑警点点头,把目光移回光平身上,说:“能否请你把今晚来这儿的理由,以及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说明一下?”
光平便把这里当成松木的住处,夹杂着肢体动作描述起那恐怖的一幕。巡警与随后来的另一名像是刑警的年轻男子认真地记录着。
当他说到正要报警,电话反倒先响起来的情形时,年长的刑警打断了他:“当时对方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声‘喂’……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然后呢?”
“就这些。”光平摇摇头,“我太激动了,还没等对方说话就先大喊‘报警’,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就挂断了电话。”
“哦……”刑警略带遗憾地努了努下嘴唇,又立刻打起精神,改变了话题,“津村先生,你跟松木先生很熟吗?”
“呃,还行吧。”光平模棱两可地答道,“但说实话,他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三个月前才开始在青木打工的,他当时已经在那儿工作了。除此之外,既没听他介绍过自己的经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学生公寓里。”光平的确从没机会了解这些,他也从未刻意去了解。
刑警问他最后一次见到松木是什么时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了周二晚上和松木一起去MORGUE一事。那名巡警也说知道这家酒吧。
“离开的时候也是一起的吗?”年长的刑警问。
“不是。我离开酒吧的时候是十一点前后。他说还要再喝点,我就一个人先回去了。”
“当时留在店里的只有松木先生一个人吗?”
“不,”光平摇了摇头,“还有一名男顾客也留在店里,但不清楚名字。”光平说的就是那名身穿皮夹克的男子。那男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喝酒。
“后来就只剩酒吧的人了?”
“是的,只剩老板娘。”
“老板娘?”
“一个名叫日野纯子的人。”
“那可是个大美女。”身穿制服的巡警在一旁做了个无聊的补充。刑警哼了一声,诡异地笑了笑。光平对此很反感。
“松木先生和异性的关系如何?”
沙绪里的面孔瞬间在光平脑海里闪过,他却只字未提,刻意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刑警用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盯着光平的嘴角,不知是没读懂光平的表情还是故意没有揭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的问题是光平对松木被杀一事是否知情。光平给出否定的回答。
讯问结束,光平正要离开时,一名胖男子突然闯进来,对卷发刑警耳语了几句。刑警的表情扭曲了,用比刚才略微严厉的声音把光平叫住:“稍等。你认识杉本吗?”
“杉本?”光平反问道。
刑警跟胖男子确认了一下,说:“杉本润也。”
“这……”光平低头想了想,“不认识。这个人怎么了?”
“嗯,这其实是……”刑警煞有介事地中断了话语,又徐徐地说道,“松木先生的本名。”
获得自由的光平改变了顺路去MORGUE的计划,直接回到住处。他住的公寓虽没有南部庄那么老旧,也同样有不少年头了,不过住在这里的学生的素质要比南部庄的好得多,也许是女生多的缘故。
光平开门的时候,脑中忽然掠过一股不祥的预感,但还好家里并无异常。他从壁橱里拿出被子,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不是因为感到了恐怖,只是想尽早把今天给打发过去。无论多严重的事,只要变成过去就无所谓了。
闹钟的指针快要指向十一点。现在入睡比平时略早,但当脚底暖和起来,呼吸也回归正常后,光平居然不可思议地感到了困意。他没想到自己此前会那样不安,可毕竟松木的死太过突然,没有真实感,似乎仍未让他回过神来。
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是在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后,抑或是还在梦中时就被吵醒了。反正梦的内容他已经忘了。
“在睡觉?”开门的广美有点担心地小声问。
光平起身拿过表,十二点三十分。自己居然睡着了。
广美抱着一个纸袋走进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被子旁的矮桌上,有罐装百威啤酒、甜辣味零食,还有用保鲜膜包着的汉堡。
“你听说了?”光平望着广美。
她拢了拢长发,轻轻点点头。“大约一小时前,警察局的人来了。”
可能是因为光平提到了MORGUE。
“是吗……吓了一跳吧?”
“是啊。”广美一边回答,一边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递给光平。
光平喝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