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枯叶蛱蝶
简昕出发得匆忙。
行李箱来?不及收,只?把笔记本电脑、充电器等物品塞进双肩包里,在正午阳光最明媚的时候,开车上?路了。
对?方在邮件里用?了“非常感兴趣”的字样。
这几个字无疑是令人兴奋的。
简昕已经在心?里,替鲁教授和林昱橦产生了一连串“遇知音”“而伯乐不常有”“终于啊终于”的愉快感慨。
不知道林昱橦看见邮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路上?,简昕按照邮件里留下的电话,联系了出版公司的编辑。
电话刚接通时,简昕颇有顾虑。
编辑已经联系不到林昱橦本人,现在再冒出个不相关的她
担心?会被误会是合作?诚意不足,她谎称自己是鲁教授的助理。
陈编辑说:“哦,简助理,您好您好。”
原以为沟通起?来?会十?分顺利,却不想,电话打过去,如同?遭到当头一棒。
这位编辑和简昕预想中的样子?不同?,他并没?有热切地想要了解鲁老教授留下的资料,反而频频提及教授本人——
他们查看过鲁教授分享蝴蝶科普知识的账号,说账号的粉丝数量还行,视频数据也?挺不错的,就是太久没?更新过了。
陈编辑问?:“方便问?一下停更的原因吗?”
简昕感到狐疑。
出版公司对?一位昆虫学教授的考量,仅仅是靠社交平台的数据吗,会不会太过浅薄?
她还是回答说:“是身体原因。”
对?方表示理解,又提出几个问?题:
如果合作?达成,教授本人是否愿意在账号上?宣传新书?
简介上?写了教授是退休返聘,他们想知道,目前教授是否仍然处于在职状态。
以及,教授会不会配合他们在大学附近的书店做讲座、签售等活动
陈编辑的问?题越抛越多。
关注点都是在宣传方面,对?文
稿内容不闻不问?。
简昕找了个对?方停顿的时刻,开口:“不好意思陈编辑,可能?您没?留意到投稿简介里有写过的,鲁教授本人已经生病过世了。”
陈编辑一顿,竟然毫无歉意:“那,文稿整理和授权方面?”
简昕说:“资料的文稿将会由鲁教授的学生来?整理,授权也?要和他谈。我?现在开车去山里,尽快让他联系您”
结束通话前,陈编辑又问?了两个问?题:
林昱橦先生有没?有媒体账号?
会配合做直播等宣传活动吗?
这个出版公司的路数好像
她的确见过书店里有一种书籍,全靠铺天盖地的博主?推荐,写一句漂亮的文案,做几份精美的赠品。
把糟糕的内容包装成“网红款”,总能?找到消费者为之买单。
对?方编辑很明显更看重鲁教授的名气,也?看中教授曾任职的学校的名气,而非文稿内容。
可是,这种路数
真的适合鲁教授辛苦大半生留下的宝贵资料吗?
汽车刚开出市区,简昕已经被这一棒子?打散不少热情。
果然,知音难觅,伯乐难遇。
即便这样,是否要和这家出版公司合作?的事情,简昕也?没?办法代替林昱橦做决定。
交给这样的出版公司和编辑,算不算砸鲁教授的口碑?
鲁教授在世的话,会同?意吗?
现在去问?林昱橦,他会同?意吗?
如果放弃
又没?有其他渠道表现出对?这些内容的兴趣,放弃意味着可能?要继续碰壁。
先出书也?好
哪怕初衷不同?,也?许出版后,反而会被更多渠道知道呢?
七、八个小时的车程,简昕反复在纠结这件事。
路两侧,越来?越脱离城市,逐渐进入到草木丛生的山区。
野生植被连日被雨水冲洗,叶片葱翠;
不知名字的小野菊一片片盛开,在微风里晃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节奏。
简昕心?里的纠结,像被那些摇曳的花花草草所动摇。
手机终于开始断开网断和信号。
眼前的道路越颠簸,她心?里反而越舒畅。
记忆里,这条路总是没?什么人经过的。
上?次把车停在这附近的路边,她哭了那么久,只?见到林昱橦开出来?的越野车。
今天有些反常——
简昕的车开过旧桥那边,接连有两辆私家车超过她。
熟悉的颠簸过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天色已晚。
小白楼灯火通明,一至三层,每一层都有几扇窗子?亮着灯光。
之前超车的车辆,就停在白楼前。
是那些去山里监测数据的研究生又来?了?
简昕也?把车停在草地上?,熄火时,看见在某个窗口里的陌生身影。
那身影过于矮,几乎只有头部和肩膀在窗边一闪而过。
好像还戴了秋冬款的帽子?
要不是这地方过于熟悉,要不是闻到楼里飘出来?的炖肉味道,此情此景,还真有点身处惊悚片里的错觉。
简昕下车,吸一吸鼻子?——
炖肉很香,几乎要赶上?她妈妈的手艺了。
上?次遇见的研究生,和她在这边时一样,每天忙得要命。
吃来?吃去也?就是方便面、挂面、面包、饼干,最勤快的时候,顶多炒个米粉或米饭,厨房开火的次数少得可怜。
至于大费周章炖肉吃
如果不是研究生们在,会是谁呢?
正琢磨着,简昕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然后是她熟悉的声音。
林昱橦说:“我?去看看。”
早晨化妆那会儿,林昱橦联系简昕用?的是卫星电话,又说走不开。
所以她猜测,他最近都会在小白楼这边。她是故意没?有告诉他,自己要过来?。
算是有那么一点自己的小九九吧——
简昕想瞧瞧林昱橦惊讶的神情。
她和朋友们相处,总会遇见各种各样惊喜交加的时刻。
哪怕只?是买到糕点新出的口味,带回宿舍分享,她们也?会咬着叉子?“嗯嗯嗯”地叹成一片。
她当然也?没?期待过他会跳起?来?尖叫、击掌、拥抱什么的,那不符合他的性?格,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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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林昱橦。
林昱橦从小白楼里走出来?,看见正把手掌举在脸侧、对?他晃动着手指打招呼的的简昕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种惊讶。
他只?是看了眼她身后的小汽车:“这么晚,自己开过来?的?”
简昕点头。
林昱橦说:“走吧,进去坐。”
简昕指尖转着车钥匙:“你?都不问?我?,过来?找你?是为什么?”
林昱橦说:“有事找我?。”
简昕继续问?:“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事?”
林昱橦说,是要问?。
但好歹也?要先找个地方让她坐下,先喝杯水,歇一歇,再说。
这倒是。
简昕嗓子?干,是想喝点水,正准备跟着林昱橦往小白楼里走,远处转出一束车灯。
林昱橦站定脚步,偏头看过去。
又有人来??今天小白楼这么热闹?
简昕也?跟着看过去——
是林昱橦的黑色越野车,摇摇晃晃行驶,最终停到他们身旁。
开车的是一位比他们大几岁的的男人,停车后,又下来?一对?母女?。
林昱橦示意简昕稍等,上?前去和他们对?话。
看林昱橦的态度,应该和他们是很熟悉的关系,像林昱橦的哥哥嫂子?一家人。
大概刚去镇上?采购回来?。
他们间的对?话只?略进行几句,在他们看向简昕的瞬间,林昱橦也?刚好往简昕这边抬了抬手,意在介绍。
“陶哥,这是简昕。”
被称为陶哥的男人笑着和简昕说“你?好”。
陶哥旁边的美女?姐姐是他的妻子?,白柰。他们的女?儿小名叫旗旗。
简昕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
旗旗很活泼,已经追着一只?会飞的绿色大蚂蚱往玻璃房那边跑去。
白柰也?说着“旗旗慢点”的叮嘱,跟着追去。
陶哥叹一句“太淘气”,去找那对?母女?前,对?简昕发出邀请。
“我?们正好在做晚饭,快好了,晚上?不那么忙的话,过来?一起?吃吧?”
他们走后,简昕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的家庭聚会了?”
“没?有,来?得正好。”
简昕揣摩着“正好”这个词的含义,一楼的窗户里突然探出一张老人的脸。
老人说:“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简昕一激灵。
林昱橦回答老人,说陶哥他们已经回来?了,半小时内开饭,然后和简昕说,“走吧。”
简昕跟着林昱橦走了两步,越想越觉得,这种有老人也?有小孩的私人聚会,她一个外人,贸然掺和进去,是不太方便的。
他已经走进楼门,她伸手,拉他的衣服:“我?还是不和你?们吃饭了”
林昱橦转头。
简昕说:“我?只?占用?你?十?几分钟的时间,说完就走。”
一副不答应就不松手的模样。
热闹声音都在走廊左侧的厨房那边,林昱橦带简昕去了右侧的接待室。
简昕把编辑的邮件截图给林昱橦看了,也?把情况说了个大概。
陈编辑的关注点影响了她的兴奋程度,导致她的陈述过程非常平静
简昕讲完,接待室里陷入安静。
林昱橦带着些思索,打破沉默:“所以,你?要我?的邮箱和手机号码,是为了这个?”
不然能?是为什么?
她喝着他倒给她的温水,轻轻点头。
简昕的手机屏幕亮还着,里面是她这段时间琢磨出来?的投稿文案。
林昱橦用?指尖敲敲手机屏,问?她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忙这件事。
“嗯。”
简昕坐在沙发里,捧着半杯温水,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要不要先给陈编辑回个电话?”
林昱橦还没?回答,门口出
现一位老人,和刚才在窗口跟他对?话的不是同?一位。
老人说:“哦哟,有客人来?了?”
老人身后又是一位新面孔的老人:“是陶教授的孙媳妇吗?”
紧接着又出现一位坐轮椅的老人:“不是,老陶的孙媳在厨房,是研究生吧。”
这已经是简昕见到的第四位老人了。
怎么林昱橦家有这么多老人的?
就算家里老人多,难道是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来?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大日子??
简昕猜不透眼前的情况。
而那几位老人,也?不知道简昕的身份。
老人们以为她是过来?监测数据的研究生,问?她跟哪位导师,也?问?她是什么研究方向
林昱橦说:“这是简昕。之前鲁教授要出版科普图书,她是项目的合作?伙伴。”
老人们显然和鲁教授认识:“这样啊,老鲁那个书进行得怎么样了?”
这几位老人身上?,多少都有点老教师的气质。
忽然被问?到之前泡汤了的图书项目,简昕感到一阵心?虚。
像上?课开小差被点名。
问?题还是林昱橦回答的:“不顺利,出版流程挺复杂。”
一位老人点头:“复杂些是应该的。书是精神食粮呢,不能?随便做一做就放在书店里卖,那样是不负责任。”
厨房有人喊:“爷爷奶奶们,开饭啦——”
老人们往厨房走,不忘回头:“小简,你?也?过来?啊,我?们一起?吃。”
等老人们都离开,简昕也?拿起?手机准备走了。
林昱橦问?她去哪,简昕说,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打算去镇上?住。
林昱橦说:“别去了。”
简昕一愣。
他说:“时间太晚,你?自己开车不安全。镇上?那几家旅店,都是个人家做的,环境和这地方半斤八两。”
“可这是你?家里的聚会”
林昱橦说,刚才的几位老人都特别喜欢给年轻人讲他们以前的事,他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林昱橦说:“正好你?在,帮个忙,客串听众。”
简昕伸出手:“我?帮忙很贵的。”
他似乎是着凉,后退一步,偏头闷咳。
咳完问?她:“想要什么?”
“金色的蝶蛹啊。”
“好说。”
简昕说:“那你?不给编辑回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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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昱橦云淡风轻:“今晚不回,明天再说。”
不知道林昱橦见过什么大风大浪,遇事能?从容成这样。
明天再联系也?行,总得让他有时间考虑考虑。
进餐厅前,简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搞这么大阵仗,别是哪位长辈过生日吧?”
真是这样,她两手空空,蹭吃蹭喝,也?太失礼了。
林昱橦一眼看穿简昕的顾虑:“放心?,普通聚会。”
餐厅里热热闹闹坐了一大群人。
除了简昕、林昱橦、陶哥一家三口,还有五位老人。
老人们似乎很久未见,总在热络地聊天。
简昕坐林昱橦的身边,他偏着头,给她介绍——
满头银白色卷发,眼窝深陷,总是微笑着的老太太,是谭教授。
穿格子?衬衫、戴金色眼镜的小眼睛老头,是吕教授。
那个胖乎乎、笑眯眯,一看就是和事佬性?格的老头,是张教授。
还有两位坐轮椅的老人:
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老头,是周教授;
在初夏也?戴着针织冬帽、穿长袖外套的坏脾气瘦老头,是陶教授。
满屋子?教授啊。
怎么没?有一位和林昱橦同?姓呢,到底哪位是他的家人
简昕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这是家庭聚会?”
林昱橦仍然有些咳嗽。
他低头,用?纸巾掩着咳过几下,才沙哑地“嗯”了一声。
听来?听去,简昕发现,其实陶教授是林昱橦的博士导师。
林昱橦不是世故圆滑的那类人,应该不会因为当着对?方的面,就故意说些好听话。
简昕自己也?会对?老师们感情深,某阶段的班主?任骨折时,她还哭了。
可她还是会认为,妈妈爸爸这种才是家人。
老师可以是很敬爱的老师、很喜欢的老师、经常会想念的老师。
但也?还老师啊。
没?有血缘关系的话
为什么林昱橦会说他们是家人?
简昕很快发现,这些老人和林昱橦的相处方式的确像家人。
老教授们总是说起?鲁教授。
对?已故老友的怀念不是一直说“想念”,而是频频提起?。
陶教授说:“想当初,林昱橦跟着我?读博,老鲁还很不乐意呢,三天两头跑到我?们实验室来?找林昱橦,想抢我?的学生。”
谭教授说:“你?性?格太古怪,脾气又差,老鲁那是心?疼孩子?,怕你?欺负他。”
陶教授“哼”一声:“我?不心?疼孩子??林昱橦,你?自己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有其他教授揭短,说陶教授最会溺爱林昱橦了。
林昱橦上?学期间因为不想参加集体活动,被叫过几次家长。
陶教授去的,听说差点和老师吵起?来?。
张教授笑呵呵地打圆场:“是那个老师不对?嘛,总是当众批评孩子?内向、不合群。咱们做教育讲究因材施教,越是内向呢,越要耐心?引导”
简昕侧目,目不转睛盯着林昱橦。
林昱橦问?:“看什么?”
“看内向、不合群的人啊。”
林昱橦瞥一眼简昕杯子?里的红酒:“喝多了?”
简昕捂着嘴,小小声地说:“其实我?没?喝,装装样子?。”
“多吃。”
“看你?挺高的,你?有185cm么?”
林昱橦盯着简昕看两秒:“有话直说。”
简昕说:“红烧肉。”
餐厅里的桌子?是长方形的老式桌子?,红烧肉的香味一直飘过来?,却在离他们最远的那边。
林昱橦站起?来?,拿她的筷子?帮她夹了两块红烧肉放进餐碟:“还吃什么?”
简昕心?满意足:“不用?了,谢谢。”
有人留意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当然不会开无聊的玩笑,只?是关心?:“小简,这边的笋片炒肉也?很好吃,夹一些到你?的碟子?里吧。”
简昕端起?碟子?伸过去:“谢谢。”
陶教授还在说和鲁教授抢学生的事情,简昕问?林昱橦:“你?不是鲁教授的学生么?”
“不是,鲁教授没?正式带过我?。”
“谁传出来?说你?是的?”
林昱橦说:“鲁老头自己,他喜欢那样说。”
简总觉得林昱橦小小年纪,和这群教授们关系倒是挺复杂的。
她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却也?不排斥和老人们交谈,听老人们谈天说地。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
喜欢坐在爷爷家的院子?里,听爷爷奶奶们闲聊。
教授们你?一句我?一句,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饭后意犹未尽,由他们几个年轻人帮忙端了茶和红酒,换场到隔壁房间——鲁教授的书房。
继续叙旧聊天。
简昕是性?格开朗的女?生,落落大方,大口吃饭吃肉,也?会放声大笑。
老人们喜欢简昕,饭后叙旧,她也?受邀跟着。
老人们从书房里找到几册影集,翻着里面的旧照片。
果然像林昱橦说的,和简昕讲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
陶教授指给简昕看:“这是大学艺术节时候的照片,那时候我?和老周、老谭已经是同?事了。”
照片里的人都好年轻,风华正茂,神采飞扬。
陶教授说,他和鲁教授特别老实,领导让表演节目,他们就上?台表演了个诗朗诵。
周教授不一样,头发去做了造型,穿着夹克外套唱粤语歌曲。
“捣腾得可帅了,迷倒不少女?老师呢。”
简昕看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周教授。
周教授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别看啦,那时候头发是挺多,比林昱橦
还要多,现在可不行啦,没?剩下几根。”
谭教授说:“什么迷倒不少女?老师,我?第一个不同?意。老周那天还穿什么皮裤,哦呦,简直没?眼看,那腿细的啊,像美姝凤蝶的腿”
简昕听懂了,跟着老人们一起?“哈哈哈”。
一转头,对?上?林昱橦的视线。
她气血足,眼里盛着光,唇红齿白且笑容灿烂。
看他一眼,又继续去听教授们的故事。
这些老人十?分有才华,根本不谈流行话题,只?凭借自己渊博的学识,幽默风趣,就能?把简昕逗得笑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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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们对?鲁教授的书房十?分了解,周教授自己控制轮椅,从柜子?里找到一把吉他,唱老电视剧里主?题曲。
书桌的观察箱里有一片棕色的叶子?。
或者说,简昕原以为那是一片叶子?。直到她听见旗旗打着呵欠问?,“妈妈,蝴蝶什么时候能?展开翅膀?”
简昕才想到,原来?那是一只?枯叶蛱蝶。
陶哥家的小朋友困了,一家三口要先回房间去休息。
走前,陶哥对?陶教授说:“爷爷,您不许再喝红酒了。”
陶教授表现得很听话,点头。
陶哥一走,陶教授举起?装红酒的陶瓷茶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喝酒的继续喝酒;
弹吉他的继续弹吉他;
写书法的继续写书法;
唱歌的继续唱歌
这群平均年龄在八十?岁的老人,打算彻夜狂欢。
竟然还怂恿林昱橦把他的音响拿下来?。
老教授们跟着音响,唱《笑傲江湖》里的《沧海一声笑》。
苍老的手无法灵活地拨动吉他弦;
不正宗的粤语,跟不上?调子?的歌声,怎么听也?不算动听。
可是很动人。
简昕想起?他们在餐桌上?提起?过的获奖经历、国外交流、某项目的研究成果
她在歌声里对?着满墙合影,忽然有种英雄迟暮的心?酸。
陶教授在“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这句歌词里,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了“江山多娇”这四个字。
写完,陶教授问?林昱橦想要什么字。
林昱橦忽然指了指简昕:“她最近不顺利,您送她一张墨宝吧。”
陶教授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勇往直前”。
最后一笔竖钩落下,简昕忽然想起?她爷爷。
“谢谢陶教授!”
简昕眼见着陶教授又去拿杯子?喝红酒,忍不住劝道,“酒喝多了伤身体的。”
陶教授笑着说:“年轻人要勇往直前,我?啊,时间不多喽。”
简昕一时茫然。
陶教授把毛笔搁在笔架上?,晃晃手里的陶瓷杯。
红酒带酸调的发酵葡萄香和墨水味道混合。
老教授用?陶瓷杯指一指观察箱里的蝴蝶,说,你?看,它的翅腹面是叶形伪装拟态,多像枯掉的树叶,连叶片烂掉的小洞都模拟得那么像。
“枯叶蛱蝶只?是拟态,年纪轻轻的,模仿一片老树叶。我?们才是真的老了。”
简昕反驳:“您刚才还在唱歌呢,比林昱橦还有活力。”
陶教授伸出三根手指,神秘地说:“这口酒啊,喝与不喝,我?都活不过这个数喽。”
老人们折腾到夜里十?二点多钟,实在熬不动,陆陆续续回房间休息。
林昱橦安置好几位老人,带着简昕往楼上?走。
老人们腿脚不灵便,不能?爬楼梯,一楼的卧室都留给他们。
这次简昕得住三楼,林昱橦隔壁。
夜晚很静,楼道里只?听得到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和林昱橦偶尔的咳声。
简昕问?:“陶教授的病情很严重吗?”
原来?陶教授最多只?有三个月了,是不想闷在医院里才出来?的。
她心?里发堵:“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世界上?没?有奇迹。”
这句话过于冷漠。
简昕都有些皱眉,又想起?在鲁教授葬礼上?看见林昱橦时的样子?。
但林昱橦问?:“这几天忙不忙?”
林昱橦的声音唤醒了三楼走廊里的声控灯,他的影子?在冷光里被拉长,静静落在简昕脚边。
她摇头:“不忙。”
林昱橦说:“陶教授喜欢热闹,如果愿意,希望你?能?留下,多住两天。”
第17章鹤顶粉蝶
简昕答应留下也算有充足理由——
比如,陪伴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人。
比如,等林昱橦考虑要不要和陈编辑合作。
简昕同意,林昱橦也没?有过多表示什么。
他点点头,按着金属把手推开一扇房门:“你住这间。”
简昕顺着他的话,往漆黑的房间里瞧。
林昱橦按亮灯光:“有什么事叫我,我在隔壁。”
房间里陈设简单。
一张铺着深灰色床单被罩的单人床,被子被叠得方方正正。
床头边是棕色木制五斗柜,柜上放着一盏台灯和几本书籍。
再旁边是卫生间的门。
简昕带了小动物图案的一次性的床单和被套,铺好床铺,又去洗漱过,真正躺下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入睡前,简昕脑海里总回放着老人们苍老、略带嘶哑的歌声。
似乎在某个恍惚的瞬间听见过林昱橦的咳嗽,不真切,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手机闹钟还保持在前几天赶投稿的时间,一到五点半,就唱着海浪翻滚的声音,伴随振动,尽职尽责把简昕唤醒了。
闹钟音量是满格。
简昕担心把一墙之?隔的人给吵醒,猛地坐起来,手忙脚乱关掉闹钟。
站在窗前刷牙时,简昕才发现,林昱橦早已经起床了,人在楼下。
他推着陶教授的轮椅,在陪老人散步。
清晨的远山薄雾弥漫,草地里的露水被熹微晨光点亮。
林昱橦的胸针也随着走路的动作一闪一闪。
他们停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前。
林昱橦弯腰下去,在灌木枝上捏了什么个东西放在掌心里。
陶教授看完,笑声都传到三楼窗口了。
是什么这么有趣?
毕竟隔着三层楼的距离,简昕眯着眼使劲看也看不清林昱橦手里的东西。
没?等简昕搞明白,林昱橦又把东西放回草地里去了。
站起来后,他是背着手的,难怪和这群老教授们能聊到一起去。
简昕打?算去问问林昱橦是怎么逗笑陶教授的。
洗漱过,她把头发梳起来,露出光洁的额,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
隔壁房门开着。
是昨晚林昱橦住的那间。
她以为?那是他常用的卧室,路过,随便往里面了打?量一眼。
房间很小,一眼望得见尽头。
柜子的风格和这里其他家具一样,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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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昕站住脚步,退回半步,站在门口往里面探身观察。
真的没?有床。
比起卧室,这房间的功能更像是小型茶室,只有茶桌和沙发。
沙发上有叠好的薄被,方方正正,和她昨晚床上的被子是同一种叠法。
昨天她来得突然?,可能这里能住人的房间,都留给老人们和陶哥一家三口了,没?有卧室了。
简昕后知后觉,林昱橦这是把他的卧室让给她住了?
难怪那些放在房间里的书籍,上面一粒灰尘都没?有。
房间的窗敞着,穿堂风吹乱简昕额前的碎发。
她想:
沙发看起来不大,林昱橦个子那么高,到底怎么睡的?
“阿姨,你在看什么?”
简昕闻声回头,看见旗旗披散着头发,站在自己身后。
小朋友昨天梳过羊角辫,头发弯弯的,像烫过似的。
简昕蹲下来:“我在看林昱橦的卧室。”
旗旗看一眼,摇头,指着简昕身后:“阿姨,你搞错了,小叔的卧室是那间。”
果然?是昨晚简昕住过的房间。
“你找小叔吗?”
“不找。旗旗是自己上楼的?”
“当然?啦。”
旗旗今年幼儿园中班,像个小大人,小手拉着简昕,轻车熟路打?开门,往林昱橦办公的那间书房里走。
满墙的标本。
简昕上次来,在这里和林昱橦讨论过问题、整
理过资料,这进门也没?太拘束。
但旗旗要进的,不止这扇门。
房间里有连通其他房间的门,旗旗正试图按下门把手。
简昕觉得不太好:“旗旗,我们不能随便进别人的房间。”
旗旗说:“小叔答应过,我可以进的。”
简昕说:“可是,你小叔没?有答应过我也可以进去呢”
旗旗并不为?难,推开门:“你可以在外?面看。”
这扇门里充斥着阳光,书房的蝴蝶标本数量已经多到令人震惊的程度,没?想到里间还有,很多大型相框被靠墙叠放着。
相框里有各类蝴蝶混合排列的标本、有碎翅膀拼凑的几何图形、还有几幅画。
白柰手里拿着木梳追上楼来,见面就问简昕,有没?有看到旗旗。
简昕指了指里间。
白柰叹气:“这孩子,我就知道?是跑到这来了。”
白柰说旗旗不到六点钟就闹着起床,刚刷完牙,脸没?洗,头发也没?梳,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简昕听着,有些心不在焉。
她被里间放置的一幅画吸引了注意力?,画里用错综的铅笔线条画了蝴蝶和飞行的轨迹。
飞行轨迹线条很美,她不经意间感?叹:“像数学里的”
旗旗说:“兔子数列。”
斐波那契数列,也被人称为?兔子数列。
再怎么说也该是高中数学才能学到的知识,旗旗才几岁?
简昕感?到意外?:“你还知道?这个?”
白柰笑着:“她不知道?。之?前听林昱橦说过,就记住了。”
旗旗被白柰从?里间抓出来,白柰训斥说:“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到处乱跑”
旗旗一步三回头,盯着那幅画说:“我是来看鲁太爷爷的。”
简昕怀疑自己的耳朵,又看过去——
极具美感?的线条里画着鹤顶粉蝶。
这种蝴蝶配色很优雅,白翅朱顶,像丹顶鹤。
可是,这和鲁教授有什么关系?
这幅画难道?是鲁教授生前画的?
白柰也在呵斥旗旗:“别乱说。”
旗旗很委屈:“我没?乱说,小叔和太爷爷也亲眼看见的,我们很多人都看见了鲁太爷爷变成蝴蝶飞回来了。”
白柰给简昕解释:
鲁教授出殡那天,有一只鹤顶粉蝶一直围绕着墓碑飞。
最终落在石碑上。
陶教授说,人死后对?人世间留有眷恋,会变成蝴蝶飞回来,再看亲朋们最后一眼。
简昕说:“那这副画是”
白柰抱起旗旗:“是林昱橦画的。”
旗旗被白柰带回房间梳辫子去了,简昕下楼时仍然?在想白柰的话。
白柰说,料理完鲁教授的葬礼后,林昱橦在房间里闷了几天不肯出门。
后来,这里就多了这幅画。
他们这群人专门研究昆虫,甚至专门研究鳞翅目的蝴蝶。
明知道?人死后变蝴蝶是不科学的传说
连说“世界上没?有奇迹”的林昱橦,也会信这种传说?
他真是个冷静又矛盾的人。
不知道?林昱橦推着陶教授去哪了,简昕在外?面没?看见他们的身影,倒是遇见陶哥。
简昕挥挥手:“早啊,陶哥。”
“早。对?了,小简”
简昕转头,听见陶哥说:“林昱橦让我转告你,厨房里有买回来的早餐,老人们起床时间不一样,不用等,饿了自己去吃。”
简昕说:“谢谢,你吃了么?”
陶哥说要等白柰和旗旗收拾完一起吃,简昕自己先去了厨房。
厨房桌上里有从?镇上买回来的豆浆和粥,都还温着,去镇上路程不近,不知道?林昱橦是到底几点出去的。
还有面包片、新?的黄油和果酱。
简昕拿起果酱瓶看了看。
黄油和果酱都跟她上次吃到的,是同一种牌子。
上次买这些的人,会不会
涂面包片时,厨房窗外?传来几声咳嗽。
她动作迅速,拿着勺子往窗外?探,差点和路过窗边的林昱橦撞上。
林昱橦本来在垂头咳嗽的,怕磕到简昕,往草地里闪了闪身,咳得更重了。
简昕想说什么。
林昱橦偏头咳着,摆一下手,示意她等下再说。
六月,山里还是比市区凉爽的,昨晚她睡到凌晨都把被子裹紧了些。
隔壁那间房是不保暖的皮沙发,被子也薄,不知道?他是不是着凉又严重了。
等林昱橦咳完,简昕看着林昱橦咳红的一片耳后皮肤。
她本来想问问他,出版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开口却说:“林昱橦,其实我也可以睡沙发的。”
林昱橦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