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在皮拉图斯之家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又坐在了市长驾驶的车中。和以往一样,来宾馆接我的还是小绿,她没有向我细说缘由,只说了一句“反正想让你跟我们一起来”,就让我上了她父亲停在宾馆前的车。
我问目的地,市长只是微笑着说:“隐居处。”
“谁的隐居处?”我又问道。
“当然是我的。做这种工作,有时就想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呢?”
“这个……你去了就知道了,好玩着呢。”市长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车子开出了市区,我看着窗外的田园风景。过了一会儿,道路变得弯曲,车子沿S形路线行进,我的身体也随之摇晃。这时我才发现四面都是高山,山路下方是湍急的水流,河道上还架有木质小桥。周围的景色十分优美,令人惋惜的是,天公不作美。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叠在一起,缓缓移动,似乎很快就会下一场灰色的雨。
不久,车子从柏油路驶上土路,轮胎吱吱地摩擦着坑坑洼洼的地面缓慢前进,两侧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穿过昏暗的林道,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左侧有一片浅蓝色的地面往四处延伸。
“那是勿忘我。”坐在后座上的小绿说,“这一带是湿地。”
“真棒!”我看得入神,“第一次看到群生的勿忘我。”
“据说是一种特殊的品种,比普通的勿忘我开得要早。”市长握着方向盘说。
“英文叫作Forget Me Not。”小绿接着说,“意思是‘请不要忘了我’,源于德国的一个传说。”
“哦。”我点了点头。“勿忘我”就是英文的直译吧。
“爸,停一下车。”市长踩了刹车。小绿下了车,奔向绿地,摘了几朵花回来。“看!”她把花托在手帕上拿给我看。淡蓝色的花瓣中间有一抹黄色。
市长发动车子,继续前行,但只走了几分钟,车子便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一栋西式住宅突兀地耸立于面前。
“好了,到了。”市长下了车,说道。
我和小绿下车时,宅子的两扇正门打开了,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小中年女人走了出来。我记得这个男人,是纪念馆的门卫。
“哎呀,市长,您辛苦了。”门卫搓着双手走了过来。
“你也辛苦了。其他人呢?”
“月村馆长和木部先生已经到了。”
“是吗,真不好意思,让他们久等了。”市长打开后备厢,拿出两个提包,一个是黑皮革的,一个是带花纹的。小绿接过那个带花纹的。
“这是市长你的别墅吗?”我一头雾水,问道。
“也算不上,听说是我父亲从欠债人那里得来的。交通不便,又很老旧,住着也不方便。只有一个优点,房间多,适合举行秘密会议。”
瘦小的中年女人走近市长,鞠了一躬。她身上系着一条绣有大象的围裙。“好久不见了。”
“富米,你还好吗?”市长笑着对她说,接着微笑着转向我道,“这是负责帮我打理宅子的富米。多亏她住在这里,这座宅子才没有破败。”然后又向富米介绍道,“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起的天下一先生。”
“我是富米,请多关照。”她两手扶膝,鞠躬行礼。我也回了句“请多关照”。
“他,你认识吧?”市长指着门卫对我说。
“嗯,之前见过。”
“虽然觉得有点多余,我还是叫上他了。把所有的相关人员都叫来可能比较好。”
“所有的相关人员?”
“是的。”市长眨了眨眼睛。
我们登上建筑物正面的石阶,穿过雕花的大门,进了屋子。前厅很高,直通二层。最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客厅。
“大家可真早啊。”
听到市长的声音,坐在暖炉前的女人转向我们,挺直了上身。正是纪念馆馆长——考古学博士月村女士。旁边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矮胖男子,蓄着胡子。
“对不起,准备时间比我预想的长了一点,又去接了天下一先生。”市长向他们表达了歉意。
“前段时间多谢了。”我对月村博士说。
“这几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作为侦探,你很能干啊。”
“只是凑巧罢了。”
和月村博士说话时,那个蓄着胡子的男人一直微笑着从头到脚打量我。此时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木部政文,做新闻的。地方报纸而已,在首都圈没有什么名气。”
“我是天下一。”
“我知道,刚才还和月村博士谈起你呢。你拥有如此过人的推理能力,为什么要当侦探呢?将这种才能运用到其他方面,肯定能取得巨大成功——比如炒股。”
“过奖,我很荣幸。”我敷衍地表达了谢意。
木部又跟市长打了招呼。他们好像很熟。
“木部也是委员会的成员。”市长对我说道。
“那么,所有的相关人员是指……”
“那件事,那件事的相关人员。”
他指的是有可能参与盗掘的相关人员。这么说来,一会儿来的人应该都是委员会成员。
客厅里放着七把带扶手的椅子。算上我和市长,还剩下三把空椅子。小绿坐在靠墙的长凳上。
“共七把椅子,是有含义的。”木部对我说,“与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人数一致。对吗,市长?”
“啊,算是一种游戏。”市长很快叼起烟卷。
“侦探先生,请站起来,看看椅面。”
听了木部的话,我站起来,发现椅面上刻着“WED”三个字母。“是Wednesday的缩写吗?”我问。
“正是指星期三。这是水岛雄一郎以前专用的椅子。”木部说着也站了起来,让我看他的椅子,“我的椅子上刻着THU,当然,是Thursday即星期四的缩写。[1]说到这里,市长和月村博士的椅子上刻着什么,不说你也知道了吧?对,月村博士的椅子上是MON,而市长的椅子上是SUN。”
我瞟了一眼三把空椅子,分别刻着TUE、FRI、SAT。TUE应该是火田俊介的座位。
“当初看着委员会的成员名单,我忽然发现,”市长说,“如果取每个人姓氏的头一个字,就排成了月、火、水、木、金、土、日。于是就想到了这个小游戏,方便又好玩。”
“剩下两个人是……”
“金子和土井。”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绝不是为了玩游戏而特意让拥有这种姓氏的人加入委员会的,只是巧合。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在这个世界中,这种程度的巧合也并非不可能。
过了三十几分钟,其余两人也到了。此时下起雨来。
金子和彦自称文化人类学学者,褐色贝雷帽和烟斗是他的标志。“一般人一看见我就能叫出我的名字,”他对我说,“因为我常上电视。天下一先生,你不看电视吗?”
不是不看,只是没有看过这个世界的电视。我只得回答:“几乎不看。”
“是吗?嗯,不看电视倒也没什么。”金子似乎对我没把他当成名人对待很不满。
土井直美是做科技新闻的记者,留着短发或许是为了营造知性感,遗憾的是这个目的没有达到。大概是因为我一向认为知识分子都很瘦吧,而她的体形完全相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像一个普通随和的中年妇女。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不跟没有逻辑思维的人讲话,这是我的原则。”她一见到我,就这样对我说,“听说你最近成功地侦破了两起案件,那是通过百分之百的逻辑推理做到的吗?”
“嗯,我自认为是。”
她连连点头:“看来我们能合得来。”
“谢谢。”
就这样,所有相关人员齐聚一堂。
<h4>2</h4>
在生着炉火的客厅里,我和五名委员会成员坐在专用椅子上,围成了一个圈。
市长首先开口道:“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不为别的——关于纪念馆,我有重大事情要报告。”
“是开拓者的真面目揭开了吗?”木部笑着说,“你不会称自己的祖先是开拓者吧?”
市长的父亲曾如此坚称,已是众所周知。
市长苦笑着,没有反驳。“几天前,在那间地下室,发生了一件accident。”他严肃地说。
“Accident……意外事故吗?”土井直美问道。她的英文发音非常漂亮。
“也不能说是意外事故,”市长转向他女儿的方向,说,“是人为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再兜圈子了,赶紧告诉我们。”金子晃着手中的烟斗。
市长点点头,向大家说起地下室遭人盗掘一事。月村博士已知情,没有什么反应。其余三人情绪激动。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隐瞒到现在才告诉我们?”木部面露怒色,“地下室是小城历史上最大的发现,当初决定要慎重进行调查,可是……”
“请务必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金子也说道。
“对,若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会考虑退出委员会。发生这么大的事,却完全忽视我们的存在。”土井直美就像PTA[2]代表中唠叨难缠的母亲。
月村博士发言了。“是我向市长提议暂时不要告诉大家的。”
“啊?”三人的目光齐聚在月村的身上。
“为什么?”土井直美追问。
“这个……”月村博士迟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我认为盗掘者就在我们中间。”
委员会的三名成员几乎同时勃然变色。
“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
“为什么这样说?”
“好了,好了,大家请听我说。我理解各位的心情,各位很生气是自然的。但请先听我解释,先听我解释。”市长挥挥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怎么解释?你都把我们当成贼啦!”木部怒目圆睁。
“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也请大家理解我的想法。大家想想,自从发现地下室,我们从未对外公布过。这意味着,外人不知道有地下室,更不知道地下室里躺着一具木乃伊。不知道地下室存在的人会想到盗掘地下室吗?”
三个委员似乎这才无言以对。他们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没说,面面相觑。
“明白了吧?为了不声张,我甚至没有通知警察,所以也没有告诉大家,只委托了天下一先生去调查被盗物品的下落。”
三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我。
“有什么发现吗?”金子问我。
我正要张口,却听市长说道:“天下一先生首先猜想嫌疑人是水岛和火田。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两个人相继遇害。当然,两起命案没有任何关联,完全由不同的凶手出于不同的动机作案。但是,通过这两件事,天下一先生得出了一个结论,即水岛和火田都与盗掘一事有关。”这时,他转向我,问道:“对吧?天下一先生。”
还不成形的推理经市长公布出来,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如果我模棱两可,就会破坏好不容易营造出的紧张气氛,我决定点头。“是的。”
市长似乎放下心来,又转向其他委员。“但是,最为关键的被盗物品,无论在水岛的宅邸还是在火田的皮拉图斯之家,都没有找到。根据天下一先生的推理,”市长又看了我一眼,“他们很可能已转交他人,而这个人可能就是委员会成员。这种推理很合理,所以,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到了这里。”
“我可不知道被盗物品是怎么回事。”市长话音刚落,木部就接口道,“我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
“我也是。”
“真的吗?”市长逐一盯着这三个人,说道,“如果有隐瞒,请在这里说出来。若是晚了,事态可能会变得更加严重。”
“是吗?你还真能吓唬人。会严重到什么程度?”报社社长傲慢地靠在椅背上。
“用天下一先生的话说……”市长又提到我,“有诅咒。”
“诅咒?”
“就是说,还有发生命案的可能性。”
木部哧哧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呢,原来……”
“讲话水平下降了很多啊。”金子做了一个差点从椅子上跌落的动作。
最为不满的则是科技新闻记者土井直美。“怎么忽然说出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话来?天下一先生,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是靠百分之百的逻辑推理侦破案件的吗?现在竟然说什么诅咒……”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水岛和火田相继惨死,这是事实。单单将这两件事归为巧合,太勉强了吧?”市长说道。
“就是巧合,仅仅是巧合。”土井直美断然否定了他的说法,“而且我也不觉得有多巧。我听说,两起案件的凶手都是死者的身边人,是吧?不论是水岛先生还是火田先生,都处在随时随地可能被杀的状态之中。如果把第二起案件解释为由第一起案件诱发而来,就不是偶然,甚至是一种必然。”
的确,这是科学的推断,但还是有必要让她明白我所说的“诅咒”的含义。
“你若对‘诅咒’这个词不满……”我说道,“可以使用‘影响力’来替换。据我推断,被盗物品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我认为,水岛先生和火田先生之死都由它引起。”
“不管怎么变换词语,这种说法都不具现实性。”金子隔着贝雷帽挠了挠头,说道,“侦探先生,这件拥有极大影响力的物品到底是什么呢?”
“这我还不能断言。”
“什么?原来你不知道啊。”木部的嘴角露出一丝明显的轻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已有头绪了,只是还没必要在这里说。而且,在座几位中应该有人知道被盗物品是什么。”
“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讲什么。”金子夸张地歪了一下脑袋,“反正我和盗掘一事没有丝毫关系。”
“我也是。”土井直美斩钉截铁地说。
“市长,接下来你想怎么做呢?”木部对市长说,“你们像是在怀疑我们,但目前又没有人自首。这样下去,应该不会有任何进展。”
“事情本就不会轻易取得进展。”市长很宽容,“趁着这次聚会……说‘趁着’似乎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就不妨借此机会商量一下纪念馆的事情——关于所有权、何时公布地下室和木乃伊等,有必要做出一个决定。此外,水岛和火田已经去世,必须尽快选出合适的接替者。很久没尝富米的手艺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吧。其间……”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让天下一先生给我们推理一下吧,关于谁偷了地下室里的物品。大家意下如何?”
我吃惊地看向市长,但他已经扭头去看其他委员了。
“总之,这是一场战争。在我们交谈的时候,等着那个偷了东西的人露出破绽。”
“无所谓,只要侦探先生不做拙劣的推理,嫁祸于我。”木部非常自信地说。
“我也无所谓,只是……”土井直美看了我一眼,如我所料地说道,“希望你的推理是科学的。”
“这个我可以保证。”市长竟然替我回答了。
富米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在市长耳边低语几句。
市长点点头,对众人道:“晚饭六点才能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不如先解散,一会儿到餐厅再聊。”
木部、金子和土井先行站了起来。
“做梦也没想到这次会面会是这样。”木部发着牢骚。
“偶尔一次,算了,不计较了。”说话人是金子。
“这倒没关系,但是,说什么诅咒之类的毫无科学依据的话,可真让人受不了。”土井直美还在生气。
三个人相继走上位于客厅一角的楼梯。楼梯直达二楼回廊,回廊带有扶手,内侧是房间。木部、金子和土井依次走进各自的房间。看来,他们的房间也是固定的。
三个人关好门后,我看着市长的侧脸,说道:“你忽然那么说,我很为难。”
市长笑道:“那样不好吗?”
“你若出于这个目的带我来这里,应该提前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让我推理,也太胡闹了。”
“是吗?若我的做法让你为难了,我道歉。但是,请听我说,即便我提前告诉你,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来这里之前,你没有见过那三个人吧?”
“起码我可以有心理准备。”
“所以,”市长用食指指着我说,“我那样做,是因为相信名侦探天下一的实力。”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上方。墙上挂着一个可以报时的石英钟,没想到时间还挺准。这种报时石英钟经常会坏。但是——我为什么会遭遇这些事情?一种未知的力量正操控着我,让我在这个小城做我未知之事。那到底是什么呢?
“关于被盗物品你已略有头绪了,是真的吗?”月村博士问道。
“还没有确证。”
“意思是不能告诉我们?”
“对不起,在一切还不明朗的时候,我不想说。但是,有一点可以告诉你,被盗物品正是小城所缺失的东西。”
“缺失的?”
“对。它是小城曾经拥有的东西——不,确切说,正因为是这座小城,才会存在这个东西。若没有它,小城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真是令人好奇啊。按常理,听到这里的人都会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月村博士双手抱在胸前,瞪着我说道。
“算了算了,”市长苦笑着向月村博士道,“天下一先生会告诉我们的,耐心等待吧。”
“那……好吧。”月村博士说着,呼了一口气。恰在此时,窗外一道白光闪过,雷声隆隆。
“哦,春雷。”市长看着窗外说。
小绿站在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了。”
的确,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风声大作,就像一头猛兽在远方咆哮。
“天下一先生,距吃饭还有些时间,不如先进房间休息一下吧。”市长对我说,“右手边从里往外数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房间空着,你想用哪个都行。”
“那我就去第一个吧。”我站起身来。
“小绿,你带路。”
小绿应了一声,率先走上了楼梯。
二楼共七个房间。打开最里面的那个房间的门,两张床映入眼帘。昏暗中,白色的床单格外显眼。小绿开了灯。
“对不起,房间很小。”
“啊,不,足够了。”
房间里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一个衣柜。没有必要提出更奢侈的要求了。何况,我并没有换洗的衣物。昨天我才在宾馆附近的杂货店里买了一条内裤,那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想到换衣服。
“所有房间都没有像样的锁,只有门闩。出去时,请不要将贵重物品放在房间里。”小绿小声说道。
“好的。”我不认为那些家伙会偷东西,但还是决定遵从小绿的建议。
安在房门内侧的门闩构造简单,只要将门上可旋转的扁平金属棒插入旁边的锁扣,就能锁上门。在古今中外有关密室的推理小说中,经常会出现此类小道具。当然,这是我以前居住的那个世界的情况。
“晚餐时见。”小绿说着走了出去。
我关上门,忽然发现门后挂有一块木制的牌子,上面刻着“WED”——和椅子上一样,在“WED”的上面,还有一个“×”。
像是水岛雄一郎的房间,我心想。其他房间也会有这种牌子吧,只是,“×”指什么呢?
我悄悄走出房间,轻轻推开隔壁房间的门。正如小绿所说,门没有锁。
门后挂着一块刻着“TUE”的牌子,上面也画着“×”。
回到房间,我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远方,雷鸣阵阵,雨下得更大了。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某种诡计正伺机而动。
<h4>3</h4>
晚饭时分,雷鸣依旧,我甚至觉得雷声越来越近,几近头顶。雨仍不停歇,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地面和建筑物。
餐厅在客厅的旁边。一张细长的桌子,可供十人围坐,我们陆续落座。
门卫开始上菜。据市长说,委员会开会时,他总在现场帮忙打杂。怪不得端盛有点心的大盘子时,他显得那么得心应手。
“有个家伙,是钟表公司的社长。他说如果委员会缺人,请告诉他。”木部一边大口地嚼着腌章鱼,一边说,“还说若能成为委员会成员,他愿捐一座钟塔给纪念馆。”
真是物以类聚,那家伙和木部像是同一种类型。我与对面的小绿相视一笑,偷偷眨了眨眼睛。
“钟表公司的社长为什么想加入委员会呢?”金子问道。
“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呢,说是为了宣传。”
“宣传?”
“是的,比如,运用电脑特效制作一段影像。戴着手表的木乃伊睁开双眼,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之后,他看着手表,说:‘啊,已经过去一百五十年了,我的手表还那么准时。’画面切换——请让我帮您存储记忆,××牌石英表。怎么样?”
“木乃伊……”月村博士瞪大了眼睛,说,“那个人怎么会知道木乃伊呢?你跟他说过地下室的事情吗?”
木部张大嘴,意识到失言了,赶忙咳嗽一声,说道:“啊,这个啊,我也没有全都说出去,只提了一下木乃伊。所以,那个人知道的也就是木乃伊这一点。”
月村博士显得很无奈,但没有发牢骚,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咕咚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真让人为难啊。”市长手拿叉子说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发现地下室一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全都说出去。没关系,那个人很可靠,我保证。大家真那么担心,让他加入委员会不就得了?他有钱,又有人脉。”
“除了他,你没有再告诉其他人吧?”市长不理会木部的提议,直接问道。
“没有,请相信我。”
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再相信这个人的话,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尴尬起来。
“月村博士,什么时候开始正式对地下室做调查呢?”土井直美问身旁的月村。
“我们想先找到被盗物品。”月村看了我和市长一眼,接着说,“如果找不到,就从下周的后半周开始调查。”
“第一阶段对木乃伊进行调查吗?”金子问道。
“对地下室的整体调查也将同期开展,但优先调查木乃伊。”
“是要调查木乃伊是谁吧?”
木部说这句话时,门卫和富米端来了沙拉和鱼。两人分头将盘子摆在众人面前。
“检测DNA,不就能查出是谁的祖先了吗?”一听就是土井直美说的话。
“这个方案应该可行。”月村博士表示赞同,“这方面的调查已经安排专业研究机构进行了。”
“若能查明,也就能辨明开拓者的后裔是谁了吧?”
“这个不太可能,”金子与木部意见不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木乃伊就是开拓者啊。依照月村博士的说法,木乃伊是被杀害的。可见除了木乃伊,至少还有另一个人存在。那个人也有可能是开拓者。”
“开拓者是杀人犯?”市长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个新说法。”
“没有证据表明开拓者一定是善人啊。”
“不,开拓者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金子提出了反论,“开拓者不是指某一个人,而是一种象征,是这个小城的创建者的总称。在这个意义上,将木乃伊视为开拓者也没什么不妥。当然,杀死木乃伊的凶手可能也是开拓者之一。开拓者不可能是特定的某个人,因此,我觉得暂且将木乃伊的子孙视为开拓者的后代也没问题。”
“我们根本不知道木乃伊的身世与品行。万一是个大坏蛋,也要给他的后裔封号吗?”
“那有什么啊,反正谁也不知道木乃伊的生平事迹。”
“万一有一天大家弄清了木乃伊的真实身份呢?”
“到时候再考虑那个问题不就行了?”
“到那时就晚了。”
“好了好了,”又是市长出面调停,“关于木乃伊,我们还一无所知,这种时候进行争论没有任何意义。有了新发现和新数据时再商量吧,反正最新资料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木部和金子不语,一脸不快地开始吃饭。
土井直美看着我,嘿嘿笑道:“怎么样啊,侦探先生,通过这样的对话,你也能推断出什么吗?”
“嗯,当然。”我回答,“通过饭桌上的对话观察人性是最理想的。”
“那你也加入吧,我来观察你。”木部大口吞着西兰花,说道。
到了饭后甜点和咖啡时间,市长环视众人,说:“接下来,按照惯例,请大家去客厅继续喝酒吧!”
“好啊。”金子最先站起身来。
“不喝点苏格兰威士忌,舌头就不听使唤啊。”木部说道。
小绿用胳膊肘捅捅我,哧哧笑道:“大家都很喜欢喝酒。”
“没有酒量不好的吗?”
“没有啊,除了我。”
“那我陪你一起喝点果汁吧。”
就在我们说着话准备起身时,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整栋建筑似乎都震动了。所有光一瞬间消失了。
大家同时发出惊叫。
“停电了。”这是月村博士的声音。
“像是雷击到了附近的电线杆。”金子说。
“请大家原地等待,没事的。”这是市长的声音。
没多久,一道光射进来。门卫拿着手电筒出现了。
“换成家用发电设备。”市长命令。
“富米已经去了。”门卫回道。
很快我们便听到了发动机的声音,像是柴油发电机。又过了一会儿,灯亮了。所有人的位置都和灯灭前没什么不同。小绿还保持着正从桌前起身的动作。
“没事了,走吧。”市长对大家说。
走到客厅,一张之前不存在的圆形桌子摆在中央,配有七把椅子。稍远处也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备好的酒水,有白兰地、苏格兰威士忌、波本威士忌等,还有果汁、矿泉水和各式玻璃杯以及盛满冰块的冰桶。
委员会成员都坐上各自专用的椅子,我和小绿不得不坐到故去的水岛雄一郎和火田俊介的椅子上去。那两把椅子放在一起。
我拉开椅子,顿时吃了一惊。“WED”的上面画着一个“×”,和房间门后牌子上的一模一样,但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把椅子时,上面没有“×”。是谁画上去的?我想看看刻有“TUE”的椅子什么样,可小绿已坐了上去,无法查验。
“我先来一杯。”木部边说边开始调苏格兰威士忌。众人围聚桌边。我和小绿按照约定喝果汁。果汁不够冰,我往杯里加了一颗冰块,小绿也照做了。
木部、土井和市长喝苏格兰威士忌,月村博士选中了白兰地,金子则喝加冰波本威士忌。
“虽然市长那么说,我还是认为很多事情应该在辨明木乃伊身份之前处理,”木部摇晃着手中盛有加冰威士忌的玻璃杯,旧话重提,“比如纪念馆的所有权。现在属于市有吧?”
“当然。”
“木乃伊的身份查明后,他的后裔会怎么看待所有权呢?他们很可能会要求收回纪念馆所有权。”
“有这种可能。”金子右手握着烟斗,左手拿着玻璃杯,表示赞同,“既然木乃伊是在纪念馆发现的,如果他的后裔认为整栋建筑物都属于他,也合情合理。”
“这个……”土井直美说道,“可能他的确住在地下室,但不能因此就称他为整栋建筑物的主人啊。”
“为什么?”
“这是我个人的感觉——那间地下室不太像居住空间,更像一个地牢。连入口都被巧妙地隐藏起来,让人不解。”
“我有同感,那家伙肯定是被囚禁起来了。”木部说着,咕咚灌了一口加冰威士忌,“月村博士的意见呢?”
“那个地下室的确不像普通生活空间,这是肯定的。”她用晒得黝黑的手把玩着盛有白兰地的玻璃杯。
“但地下室是屋子的一部分啊。如此一来,木乃伊的后裔就会主张收回所有权。”不知为什么,金子冷笑着。
“即便那样,市政府也会努力让地下室保持现状。”市长说道。他大概不太想喝酒,桌上的威士忌里的冰块都已经融化了。
“这会引起官司的。”金子说道,“为了将纪念馆据为己有,费点工夫也在所不惜。”
“那我们就只能做好斗争到底的准备了。”市长很坚决。
这时,我发现木部有点不对劲,他的脸色很不好。忽然,他咬着牙,开始抓挠头部,面容扭曲。
“啊,怎么啦?”旁边的土井直美惊慌地喊道。
木部已经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像是在抽搐,整个身体后仰,从椅子上跌落。但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跌落的疼痛了。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木部口中冒出细小的白沫,接着肚子渐渐隆起。他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抽搐了两三下,就完全不动弹了。他双眼圆睁,翻着白眼,吐出的白沫顺着脸颊流向脖颈。
土井直美大喊起来。
“木部!”市长慌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想要扶起木部。
“别碰他!”我阻止了市长,走近木部,摸了摸他的脉搏,又看了看瞳孔。结果很明显。“已经死了。”
金子也惊叫起来。
“为什么会忽然……是心脏病突发吗?”市长问我。
“不,应该不是。”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玻璃杯,木部已喝了一大半威士忌。小绿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视线,伸手要去拿那个玻璃杯。“不要碰!”我大喊。她慌忙缩回手来。
我隔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以防指纹附在上面。凑近一闻,只有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乍看也没有什么异常。
“怎么样?”土井直美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问道。
“看不出来。无色无味的毒药有很多。”
“毒药……”金子挺直了身子,“为什么会有毒药呢?”他瞟了一眼自己的玻璃杯。
石英钟报时了。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让人窒息。
“这个时候还来吓我们。”金子嗫嚅道。
“咦?”月村博士说着将自己的椅子移到墙边,踩了上去。石英钟就在她上方。
我马上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石英钟的报时鸽嘴里衔着一样东西,像是折叠的小纸条。
月村博士伸长胳膊取下纸条,跳下椅子后打开了。从她的眼神判断,上面写着什么。
“你看。”月村博士将手中的纸条递给我。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罪恶在死者的书中。
这是凶手发出的信息。石英钟指向了九点,凶手已料到被害人会在此之前毙命。
“这是怎么回事?这么看来,木部是被人杀害的!”市长的呼吸变得紊乱了。
“但是……”土井直美摇了摇头,“是被谁杀害的呢?”
“死者的书……什么意思?”我喃喃道。
“木部先生写过一本书,叫《胜利者的经营学》。会不会是指那本?”月村博士回答。
“谁有那本书吗?”
“那种书……也就作者本人才会有吧?”
金子话音刚落,我便跑上了楼梯。
木部的房间在我房间相反方向的角落里。门没有闩上,我推开门,扫视屋内。木部的房间也有两张床,其中一张放了行李,上面躺着一本装帧花哨的平装书。我赶忙拿起来翻开。
“发现什么了吗?”追上来的小绿问道。市长、金子和月村博士相继跑了进来。
“不,还没有……”我正说着,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书签。上面写着字:
他被诅咒迷惑了,成了禁忌之书的俘虏。
“禁忌之书……”
“上面写着什么?”听市长这样问,我默默地将书签递给他。
市长只看了一眼便抬起头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也看看。”金子斜着眼往市长手中望去,月村博士和土井直美也伸长了脖子。
我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在室内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什么,往门后望去。和我的房间一样,那里挂着一块牌子。
同样的,上面刻着的“THU”上画了一个大大的“×”。
<h4>4</h4>
天空不再响雷,风却更大了,猛烈的暴风雨势头不减,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靠家用发电设备发电,不能要求太高,宅子里一片昏暗。
我们又回到客厅。男人们把木部的遗体抬进他的房间。现在聚在一起的,有日野市长、月村博士、土井直美、金子和彦、富米、门卫和我一共七人。小绿在房间里休息。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看见尸体了,一时接受不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发生了命案,我们却无法联系警察。讯号中断了,不知是刚才遭了雷击,还是被人为破坏。我们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发生这种事,不可能是巧合。
“我想先讨论一下凶手的行凶手法。”我坐在水岛雄一郎刻着“WED”和“×”的椅子上,看着大家。
在我们返回客厅后,我马上对木部的椅子进行了确认。不出所料,“THU”的上面也画着“×”,大概是我去木部的房间时凶手伺机刻上的。说“刻”有点夸张,实际上只是用前端比较锋利的器具刮出来的,几秒钟足矣。当然,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器具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碎冰锥,上面沾有少许木屑。
小绿刚才坐的火田俊介的椅子上,“TUE”的上面也刻着一个“×”。
“是毒杀吧,刚才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土井直美涨红了圆乎乎的脸,说道。
“是的,可凶手是怎样投毒的呢?”我指着木部手中的玻璃杯。
“不可能是放在苏格兰威士忌里的,我一点事都没有啊。”土井直美看着面前的兑水苏格兰威士忌说道。我发现,事发后她就没再碰过那个杯子。其他人也一样,我也完全不想喝果汁了。
“水和冰块也不可能有毒。”金子说,“我加了冰块,也有人往酒里兑水。”
“我直接喝的水,”月村博士说道,“什么事也没有。”
“是不是可以排除将毒掺在某种东西中的可能了?”市长看着我,“无论是往酒、水还是冰块投毒,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木部,命中率就太低了。”
“我有同感,但凶手的手段可能更为巧妙。”
“有可能在饭菜里投毒吗?”金子急急地吐了一个烟圈,问道。
“若是在饭菜里,应该更早倒下吧?”市长马上反驳。
“不,这个应该能够做到。药力发作的时间可以调节,比如使用胶囊。”
“晚饭中有胶囊之类的东西吗?”土井直美嘲笑道。
“类似胶囊就可以,比如,往没有剥皮的鸡胗里注射毒素。因为鸡胗太硬,没有嚼碎便咽了下去,在胃中消化之后,毒药才慢慢开始起作用。这样做就能延迟毒发时间。”
“晚饭中没有鸡胗啊。”月村博士说道。
“我只是举一个例子而已。连我都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凶手稍微动一下手脚,不就可以让毒效延迟发作吗?要是在吃饭时下手,命中率也会更高。比如,牛排要几分熟,哪个盘子会放在木部先生面前,大体上提前就知道。”
“那么,您是说毒药是我放的吗?”一直一言不发地聆听的富米终于忍不住了。
金子慌张起来。“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满脸堆笑道,“我只是说,吃饭的时候,人多手杂,凶手有可能就是在这种时候找到了机会。”
金子慌忙辩解,但是很明显,他刚才就是这个意思。富米双眉倒竖,怒意毫无消退。
“在饭菜中投毒的可能性很低。”我说道。
“哦?为什么?”市长饶有兴趣地问道。
“如果凶手采用某种方法延迟毒效,就不会在石英钟里留下纸条。因为,消化程度因人而异,无法保证木部先生会在报时前死去,不是吗?当然,时钟先报时,毒效再发作,木部先生死去,这样也可以,但不符合凶手的本意。从纸条的字面意思来看,凶手是预料到被害人在报时之前会死掉,才留下这样的纸条的。最重要的是,凶手根本没必要延迟毒效,因为即便木部先生是在吃饭时倒下的,我们不是也无法断定谁是凶手吗?”
“有道理。”市长点了点头,看着金子,“你有什么不同看法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凶手是怎么往威士忌里下毒的呢?而且,只往木部先生的威士忌里下毒。”
“虽然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木部先生拿到威士忌坐下后,往玻璃杯中滴下毒药。”
“很简单,但是不可能。”市长说,“木部好像一直都将玻璃杯拿在手中。”
“凶手有可能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
“若非坐在木部先生旁边,是不可能得手了。”
听了金子的话,土井直美竖起一边的眉毛,怒道:“哎呀,这么说是我了?我就坐在他旁边。”
“我只是按照天下一先生的说法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已。”金子看了我一眼,说道。
“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我向土井直美解释。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