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如果那样要求过高,那么我就只求同一位……同两位朋友一道旅行。”
“我可没有那么大奢望,只求一位男友,或者一位女友相伴。”达尔西微笑着附和道,“不过,这种幸运的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将来也不会落到我头上。”他叹口气又补充道。接着,他语气转为轻快地说道,“老实说,我总是扮演倒霉的角色。我一生热烈渴望的无非两件事,却未能得到。”
“究竟哪两件事?”
“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譬如,我强烈渴望能同一个人跳华尔兹舞……我深入研究了华尔兹。我还独自一人抱着把椅子,足足练习了几个月,以便克服一旋转就免不了产生的眩晕,等我终于不再头昏眼花了……”
“那您渴望同谁跳舞呢?”
“如果我说是同您呢?……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成为跳华尔兹舞的能手,可是恰巧那时,您的祖母请了一位冉森派[212]教士当忏悔师,于是下令禁止跳华尔兹舞,而对那道命令,至今我还耿耿于怀。”
“您第二个愿望呢?……”朱莉一时心慌地问道。
“我的第二个愿望嘛,我这就告诉您。我曾经希望,这也是我的非分之想吧,曾经希望被人爱上……真正被人爱上……这个心愿产生于学华尔兹舞之前,我没有按时间顺序讲……我是说,曾经希望被一位女子爱上,她爱我要胜过爱舞会——我的最大情敌。我穿着沾满泥浆的靴子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要上车去参加舞会,一身盛装打扮,然而她还是对我说:‘咱们不去了。’真的,那是想入非非。一个人只应追求可能实现的事。”
“您这张嘴太尖刻了!总是冷嘲热讽挖苦人!什么也不放过,就是对女人也总这么嘴下无情。”
“我呀!上帝保佑,我可不是那种人!我主要还是讲自己的坏话。我认为女士们更愿意去参加一场愉快的舞会……而不是与我单独促膝交谈,这难道是说她们的坏话吗?”
“舞会!……盛装!……噢!我的上帝!……如今谁还喜爱舞会呢?……”
朱莉不大想为受责难的全体女性辩护,她觉得自己领会了达尔西的想法,而其实,这个可怜的女人所听到的仅仅是自己的心声。
“说起盛装和舞会,多遗憾啊,现在不是举行狂欢节的时代了!我带回来一套希腊的女人装,非常好看,您穿上一定很合身。”
“您把它画下来吧,收进我的画册里。”
“非常乐意。您会看到我的绘画,从我在令堂的茶几上用铅笔画小人的时候起,到现在究竟有多大进步。——对了,夫人,我还要向您祝贺呢:今天上午我在部里听人说,德·沙维尼先生就要被任命为御前侍卫了。这消息令我十分高兴。”
朱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达尔西没有发觉这种反应,继续说道:
“从现在起,还得请求您多庇护……不过,对您这新的身份,我从内心里不太欣喜,怕的是整个夏天,您要搬到圣克卢[213]去住,我也就不会有多少机会见到您了。”
“我绝不去圣克卢!”朱莉声音十分激动地说道。
“哦!那再好不过了,要知道,巴黎就是天堂,千万不要离开,除非时而去朗贝尔夫人的乡下别墅用晚餐,还得当天夜晚就返回。您生活在巴黎,夫人,该是多么幸福啊!而我呢,在巴黎也许不会久留。您想象不出,我住在姨母给我的那小套房里,感觉多么幸福。听说您住在圣奥诺雷城郊区[214],有人指给我看过您的宅邸。您一定有一座赏心悦目的小花园,假如建房的狂热没有把您的花径变成店铺的话。”
“谢天谢地,还没有占用,我的花园还完好无损。”
“那么,您哪天接待客人,夫人?”
“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在家,您时而能去看看我,我会非常高兴。”
“您看到了,夫人,我的做法,一如我们从前所订的盟约仍然存在。我会不请自到,既不拘礼,也无须正式通报。您会原谅我吧,对不对?……巴黎已无熟人,我只认识您和朗贝尔夫人了。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了,而你们两位的府邸,是我在异国他乡唯一怀恋的地方。尤其是您的沙龙,肯定非常温馨。您那么善于选择朋友!您从前所定的计划还记得吗,打算一旦做了家庭女主人就实行?主持一个沙龙,不接待无聊讨厌的人,有时弹奏点音乐,无时不在地促膝交谈,往往不觉时间已晚;也绝不接待自命不凡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完全相知的人,因此谁也不必说假话,无须装腔作势……再有两三位聪明的女士(您的女友不可能不如此……),而您的府邸就是全巴黎最惬意的住宅。对,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您也让接近您的所有人感到幸福。”
朱莉边听达尔西讲,心里边想,达尔西如此绘声绘色描述的这种幸福,原本她可以得到,假如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譬如嫁给了达尔西。此刻,她非但不考虑想象中的那个无比雅致、无比宜人的沙龙,反而想到沙维尼给她招来的那帮讨厌的家伙……她非但不考虑那种无比快乐的谈话,反而回想起夫妻的争执,就像这次气得她来P地的争执……总之,她看到自己要不幸一辈子,终生同她又憎恨又蔑视的一个男人的命运连在一起;另一方面,她觉得最可爱的这个男人,她渴望寄托自身幸福的这个男人,同她注定要永成陌路。她的职分,就是避开这个人,远远离开他……然而,他却靠得这么近,连自己的衣袖都被他礼服的卷边弄皱了!
达尔西很久没有这样显示口才了,他巧鼓舌簧,继续描绘巴黎生活的乐趣。这工夫,朱莉已经感到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滚了,真害怕被达尔西发现。但是,她越强行克制,心情就越冲动,觉得喉咙哽咽,一动也不敢动了。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失声痛哭,这下子全完了。她双手捂住面孔,因为流泪而无地自容,一时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种场面,完全出乎达尔西的意料,他万分惊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可是,朱莉哭得更厉害了,达尔西认为自己该说点儿什么,询问她为何突然伤心落泪。“您怎么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夫人,您回答我。您出什么事儿了?……”
他越是问,可怜的朱莉就越发用手帕紧紧捂住眼睛,达尔西只好抓住她的手,轻轻拉开手帕,又说道:“我恳求您,夫人,”他说话都岔了声,这深深打动了朱莉的心,“恳求您了,您究竟怎么啦?难道是我无意中得罪您了吗?……您这么不讲话,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噢!”朱莉再也控制不住了,高声说道,“我很不幸啊!”随即哭得更厉害了。
“不幸!怎么了?……为什么?……谁能使您不幸呢?请回答我。”达尔西说着,就紧紧握住朱莉的手,二人的头也几乎碰到一起了。朱莉哭个不停,没有回答。达尔西手足无措,但是被她的眼泪所打动,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六岁,开始隐约地看到,在他的想象中尚未呈现的未来里,他可能从扮演心腹的角色进入更高的角色了。
由于朱莉始终不肯应声,达尔西怕她感觉不好,便放下一扇车窗,给她解开帽子的缎带,还给她掀开斗篷和披肩。男人帮这种忙总难免笨手笨脚。正好到了一座村庄附近,他想叫马车停下,但是朱莉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恳求他不要叫停马车,向他保证说现在感觉好多了。车夫什么也没有听见,还继续催马驶向巴黎。
“真的,我恳求您了,我亲爱的德·沙维尼夫人,”达尔西说着,又抓起他刚才放下的朱莉的那只手,“我恳求您,告诉我吧,您究竟怎么了?我担心……我实在不明白,我怎么会如此莽撞,惹您这样难过。”
“嗳!不关您的事!”朱莉高声说道,她还稍稍握紧达尔西的手。
“那好!请您告诉我,谁能惹您这么伤心流泪呢?您就放心对我说说吧。咱们俩不是老朋友吗?”他又微笑着补充一句,同时也紧紧握住朱莉的手。
“您刚才对我说,您认为我生活在幸福之中……而其实,这种幸福离我多么遥远啊!……”
“怎么,您不是具备幸福的所有条件吗?……您年轻、富有、美丽……您丈夫在社会上地位显赫……”
“我憎恶他!”朱莉怒不可遏,高声说道,“我鄙视他!”说罢,她的脸埋在手帕里,哭得越发厉害了。
“唔!唔!”达尔西心中想道,“这事儿可变得十分严重了。”于是,他巧妙地借着马车每次颠簸之势,身子更加靠近了痛苦不堪的朱莉。“为什么,”他问道,声音无比温柔,又无限深情,“为什么您如此伤心呢?您所鄙视的一个人,难道对您的生活影响就如此之大吗?您为什么允许他一个人就毒害您的幸福呢?难道这种幸福,非得请求他给予不成?……”他这样说着,就吻了吻朱莉的指尖,但是朱莉非常惊恐,立刻把手抽回去,达尔西也担心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过,他决意要看看这场际遇会如何了结,便假惺惺地叹息一声,又说道:
“当初我怎么就看错了!我得知您结婚的消息,还以为您真的喜欢德·沙维尼先生呢。”
“噢!达尔西先生,您从来就不了解我啊!”她那声调表达得明明白白:我一直爱您,而您就是视而不见。这个可怜的女人,此时还诚心诚意地相信,在这过去的六年间,自己一直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爱着他。
“可是您呢!”达尔西一阵兴奋,高声说道,“您呢,夫人,您又何曾了解过我?
“您何曾知晓我的感情呢?唉!假如当初您了解我多一些,那么现在咱们二人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
“我真不幸啊!”朱莉重复说道,她更加用力地握住达尔西的手,哭得也更厉害了。
“不过,夫人,当初您即使理解我,”达尔西以其惯有的略带揶揄的忧伤腔调,继续说道,“那又能有什么结果呢?我没有财产,而您却极为富有,令堂会无比侮蔑地将我拒之门外——不待表示,我就注定要遭拒绝——您本人呢,对,您呢,朱莉?如果您不经历一场痛苦的体验,弄明白自己真正的幸福在哪里,那么您也一定会嘲笑我自不量力。而那时能赢得您芳心的最有效办法,恐怕就是呈上一辆漆得金碧辉煌、车厢上绘有伯爵冠冕的马车了。”
“噢!天啊!您也这么说!难道谁都不会可怜我吗?”
“请原谅,亲爱的朱莉!”达尔西也非常激动,高声说道,“我恳求您,原谅我吧,忘掉这些责备的话吧。我呀,真的,我没有权利责备您——论罪过,我比您的要大……我未能正确地评价您,还以为您生活在上流社会,同那些女士一样软弱。亲爱的朱莉,那时我对您的勇气持怀疑态度,因而现在我受到了残酷的惩罚!……”他边说边狂吻朱莉的双手,而朱莉的手也不再抽回去了。他还要紧紧搂抱朱莉……不料朱莉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则躲到车厢的死角。
见这情景,达尔西说话的声调,因温和而更加令人心碎:
“请您原谅,夫人,我忘记了巴黎。现在我想起来了,在巴黎结婚,根本不必相爱。”
“唔!是啊,我爱您。”朱莉抽噎着喃喃说道,她的头随即倚到达尔西的肩上。达尔西非常激动,立刻搂住她,极力用亲吻止住她的泪水。她还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不过这也是她最后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