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就看见里面的草动起来,爬出一个手持匕首、浑身是血的汉子。他挣扎着要站起身,可是伤口的血凝固了,根本站不住,随即又跌倒了。军士扑上去,夺下他的匕首。他抵抗也没用,众人立刻将他捆个结实。
吉亚内托躺倒在地,浑身绑缚成一捆柴草,他的头转向又走到身边的福图纳托。
“兔崽子!……”他骂了一句,声调透着愤怒,更含着蔑视。
孩子又把先前接受的银币扔给他,感到自己不该再拿人家的钱了。然而,那个逃亡者似乎并没有注意孩子的这一举动。他十分冷静地对军士说:
“我亲爱的冈巴,我走不了路了,你只好把我背进城了。”
“刚才你可跑得比鹿还快。”军士残忍地接口道,“不过你放心:把你逮住我太高兴了,就是背你走上一法里也不累。话是这么说,我的老伙计,我们这就用树枝和你的外衣给你做副担架,到了克雷斯波利农场,我们就能弄到马了。”
“好吧,”被捕的人说道,“担架上再铺点儿干草,我躺着好受点儿。”
有些士兵忙着用栗树枝绑担架,有的则给吉亚内托包扎伤口。这工夫,马铁奥·法尔科恩和妻子突然出现了。他们正走到通向丛林的小道的拐弯处:妻子扛着一大袋栗子,压弯了腰,吃力地往前走,而丈夫则昂首阔步,手里拿杆枪,肩上还斜挎一支,须知一个男子汉只拿自己的武器,背负别的东西是丢脸的事。
马铁奥一见有大兵,头一个念头就以为是来抓他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呢?难道马铁奥同司法机构有什么过节吗?没有。他一向名声不错,正如人们所说,他是个“声望很高的人”。然而,他是科西嘉人,又是山里人,但凡科西嘉的山里人,仔细搜索一下记忆,总能想起动刀动枪之类的小过失。比起别人来,马铁奥倒是问心无愧,十多年来,他的枪口就没有对准什么人了。不过,他是个遇事谨慎的人,先进入戒备状态,一旦有事就能自卫。
“老婆,”他对吉玉色帕说道,“放下袋子,做好准备。”
妻子立刻照办。他怕斜挎在肩上的大枪碍事,便摘下来交给妻子,又给手中的枪上了子弹,顺着路边一棵棵树,慢慢朝自己的家走去,以便一发现敌对的情况,就闪身躲到最粗大的树干后面还击。妻子紧跟在他身后,拿着替换用的枪支和子弹袋。在战斗中,一个能干的妻子,就是给丈夫上子弹。
而另一方,军士见马铁奥枪口向前,手指扣着扳机,一步一步朝前走,心里就忐忑不安起来。
“万一马铁奥是吉亚内托的亲戚,”军士心中暗想道,“或者是他朋友,想要保护他,那么两支枪的子弹就会撂倒我们两个人,就像把信投进信筒那样准确无误,万一他不顾亲情,枪口瞄向我……”
他正自束手无策,忽然做出一个十分勇敢的决定:单独一人走向马铁奥,像老熟人那样打招呼,对他讲讲事情的经过,可是这一小段路,他走起来觉得无比漫长。
“喂!嘿!我的老伙计,”他叫道,“你怎么样啊,我的朋友?是我呀,我是冈巴,你的表弟。”
马铁奥站住了,没有应声,但是他随着军士的话音,轻轻抬起枪口,待军士走到跟前,枪口已经朝天了。
“你好,大哥,”军士伸出手去,说道,“好久没有见面了。”
“你好,兄弟。”
“我顺道来向你和表嫂问个好。我们今天可跑了远路了,不过累点儿也不冤枉,总算抓到一个大家伙。我们刚刚逮住了吉亚内托·桑皮埃罗。”
“谢天谢地!”吉玉色帕嚷道,“上周他还偷了我们一只奶羊呢。”
冈巴听了这话真高兴。
“可怜的家伙!”马铁奥说道,“他那是饿的。”
“这小子像狮子一样顽抗,”军士被人挫辱一下,只好又说道,“他打死了我们的一名士兵,这还不算,他还打断了下士夏尔冬的胳膊。那倒没有多大关系,下士不过是个法国人……后来,他藏了起来,鬼也休想发现他藏在哪儿。要是没有我这大侄子福图纳托,我绝不可能找到。”
“福图纳托!”马铁奥叫了一声。
“福图纳托!”吉玉色帕也跟着重复。
“对,吉亚内托那小子躲进那边的草垛里,可是,我的大侄子向我点破了他的鬼花招儿。因此,我要把这事儿告诉他那伍长叔叔,好让那位伍长奖赏给他一件好礼物。在写给代理检察长先生的报告中,我也要列上你们父子的名字。”
“该死!”马铁奥低声诅咒。
他们走到小队跟前。吉亚内托已经躺在担架上了,等待被押走。他一瞧见马铁奥由冈巴陪伴走过来,便咧嘴怪笑一下,随即扭过头去,朝门槛啐了一口,骂道:“叛徒窝!”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把“叛徒”的字眼儿安到法尔科恩的头上。这笔污辱账,一匕首下去就能清算,不必来第二下。然而,马铁奥只是抬手捂住额头,仿佛已经累垮的人那样。
福图纳托一见父亲回来,便进屋去了。不大工夫他又出来了,手上端着一大碗奶,低垂着眼睛送到吉亚内托面前。
“滚开!”逃亡者冲他一声雷吼。
接着,吉亚内托转向一名士兵:
“伙计,给我点儿水喝。”他说道。
那名士兵将自己的水壶放到他手上,强盗接过刚才还同他交火的人的水喝下去。然后,他请求他们不要反绑他,把他双手捆在胸前。
“我喜欢舒服点儿躺着。”他说道。
军警们赶紧满足他的请求,接着,军士发令动身。他向马铁奥道别,不见对方应声,便急速朝平原走去。
马铁奥过了有十分钟还不开口。孩子眼神惶恐,忽而看看母亲,忽而望望父亲:父亲拄着大枪,注视着他,那表情显然憋了一肚子火。
“你真是出手不凡啊!”马铁奥终于说话了,他语调平静,但是在了解他的人听来却很可怖。
“爸爸!”孩子叫了一声,眼里含着泪,上前就要跪下。
可是,马铁奥却喝道:“离我远点儿!”
孩子站住了,一动不动,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哭泣。
吉玉色帕走过来。她刚刚发现福图纳托衬衫里露出的表链。
“这表是谁给你的?”她严厉地问道。
“我那军士小叔。”
法尔科恩一把抓过那只怀表,用力往一块石头上摔去,摔得粉碎。
“老婆,”他说道,“这孩子是我生的吗?”
吉玉色帕棕褐色的脸当即变成砖色。
“你这是什么话,马铁奥?你明白是跟谁说话吗?”
“那好,这孩子是家族里第一个有叛卖行为的人。”
福图纳托哭泣抽噎得更厉害了,法尔科恩那山猫般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最后,他拎起枪把往地下一杵,又扛在肩上,喝令福图纳托跟着他,便重又踏上通往丛林的小道。孩子就乖乖地跟在后面。
吉玉色帕追上来,抓住马铁奥的胳膊。
“他是你儿子呀!”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双黑眼睛注视着丈夫的眼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思。
“放开,”马铁奥回答,“我是他父亲。”
吉玉色帕搂住儿子亲了亲,哭着回屋去了。她一下跪到圣母像前,虔诚地祈祷起来。这工夫,法尔科恩沿小道走出去两百来步,下到一条小山沟才停住。他用枪托敲了敲地面,觉得泥土松软好挖,认为这地点适合,便执行他的计划。
“福图纳托,到这块大石头旁边来。”
孩子照他的命令做了,然后又跪下。
“念祈祷经吧。”
“爸爸,爸爸,可别杀我呀。”
“念祈祷经吧!”马铁奥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可怖。
孩子边抽泣,边结结巴巴背诵《天主经》和《信经》。每背完一段祈祷经,父亲就朗声和一句:“阿门!”
“你会的祈祷,就这些吗?”
“爸爸,我还会背《圣母经》和婶子教我的连祷文。”
“这可够长的,没关系,背吧。”
孩子声音微弱,背完了连祷文。
“背完了吧?”
“噢!爸爸,饶命!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干这种事啦!我会恳求小队长叔叔,非得放了吉亚内托不可!”
孩子还在说,马铁奥子弹已经上了膛,举枪瞄准,同时对他说:
“愿上帝宽恕你!”
孩子拼命挣扎一下,要起来抱住父亲的双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马铁奥开了枪,福图纳托倒下毙命。
马铁奥看也不看一眼尸体,又踏上回家的路,要取一把锹来埋葬儿子,没走出几步,就撞到闻枪声赶来的吉玉色帕。
“你干了什么事呀?”吉玉色帕嚷道。
“判决。”
“他在哪儿?”
“在小山沟。我这就把他埋了。他临死按基督徒的方式祈祷了。我会请人给他做弥撒的。派人去告诉我女婿蒂奥多罗·比昂希,让他们来同我们一起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