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第亚小姐掉转着头,仿佛在黑暗里还怕显出脸上的红晕。
“台拉·雷皮阿先生,”她声音发抖了,“我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呢,要是……”她一边说一边把埃及戒指放在他手里。然后她竭力压着感情,用平时说笑的口吻:
“奥索先生,你不该说这种话……在绿林中间,周围还有土匪,你知道我决不敢对你生气的。”
奥索把身子挪动了一下,想亲她那只把戒指交还给他的手,不料丽第亚的手缩得太快了,他失了重心,竟合扑在受伤的背上,哼哼唧唧的叫起来。她赶紧扶着他,问:“朋友,你痛吗?怪我不好!对不起……”他们俩又低声谈了一会儿,彼此靠得很紧。高龙巴急急忙忙奔回来,发觉他们的姿势仍旧和她走开的时候一样。
“巡逻兵来了!”她嚷道,“奥索,想法站起来走路,我来帮你。”
“你们走罢,”奥索回答,“教两个土匪快逃……让人家把我逮走,没关系。可是你得带着丽第亚小姐,天哪,无论如何不能给人看见她在这里!”
跟在高龙巴后面的勃朗陶拉岂沃接着说:“我不能丢下你的。巡逻队队长是巴里岂尼律师的干儿子,他可能不逮捕你而把你当场打死,事后推说是出于无意。”
奥索挣扎着站起来,居然走了几走,但不久就停下了:
“我走不了。你们快逃罢。再见了,奈维尔小姐。来和我拉拉手,再见罢!”
“我们决不离开你的!”两个女子一齐叫着。
勃朗陶拉岂沃便说:“你要不能走,我就抱着你走。来,排长,拿点勇气出来。我们还来得及从后面的低地上溜。神甫会把他们挡上一阵的。”
“你们别管我,”奥索说着,躺在了地下,“哎哟,赶快把奈维尔小姐带走啊!”
“高龙巴小姐,”勃朗陶拉岂沃说,“你很有气力。你扛他的肩头,我扛他的脚——好,咱们走罢。”
不管奥索怎么推却,他们把他很快的抬着走了。丽第亚小姐跟在后面,吓坏了。忽然一声枪响,立刻招来了五六枪。丽第亚小姐叫了一声,勃朗陶拉岂沃咒了一声,但他加紧脚步。高龙巴也跟着他在树林中拼命的跑,根本不觉得树枝擦着她的脸,勾着她的衣服。
她招呼丽第亚:“朋友,弯着身子走呀,你不怕流弹吗!”
大家这样连奔带跑的走了四五百步,勃朗陶拉岂沃说了一声吃不消,立刻倒在地下,不管高龙巴怎样的鼓励和埋怨。
“奈维尔小姐在哪儿呢?”奥索问。
奈维尔小姐被枪声一吓,又时时刻刻被密林挡着去路,和三个逃亡的人失散了,独自心惊胆战,留在后面。
勃朗陶拉岂沃回答奥索:“她落在后面了。没关系,女人不会迷路的。奥索·安东,你听啊,神甫拿着你的枪玩得很热闹。可惜什么都看不见,黑夜里乱放一阵不会有什么死伤的。”
“嘘!”高龙巴叫起来,“我听见有匹马的声音,咱们得救了。”
果然,有匹马在绿林中走过,被枪声吓坏了,正在向他们走来。
“咱们得救了!”勃朗陶拉岂沃也跟着说。
他跑去找着马,一把抓着鬣毛,用根打结的绳子套在它嘴里当做缰绳:这些事由高龙巴帮着一刹那就办妥了。他说:“得通知一声神甫。”
于是他打了一声唿哨,只听见远远的回了一声,芒东长枪的粗嗓子也跟着静默了。勃朗陶拉岂沃上了马,高龙巴把哥哥横放在勃朗陶拉岂沃前面。他一手抱着人,一手拉着缰绳。那匹马虽然载了两个人,但腹上挨了两脚,立即迈开大步,往险陡的斜坡直冲下去。在这种地方,只有高斯的马才能飞奔而不至于跌死。
高龙巴一路回头走,一路直着嗓子唤奈维尔小姐,始终没有回音……她胡乱走了一会儿,想寻来时的旧路,不料在一条小道中遇到两个巡逻兵,对她吆喝道:“站住!”
“啊,诸位先生,”高龙巴俏皮的说,“你们砰砰訇訇,热闹得很!到底打死了几个啊?”
一个兵回答:“你和土匪在一起,我们要把你带走。”
“好啊,可是这儿我还有一个女朋友,先得找着她。”
“她已经给抓住了。等会儿你跟她一块儿睡到监狱里去。”
“监狱?嘿,走着瞧罢。先把我带到她那边去再说。”
巡逻兵带她到土匪们刚才扎营的地方。士兵的战利品都堆在那儿,就是盖在奥索身上的厚大衣、一只破锅子、一个装满水的瓦罐。奈维尔小姐也在那里。她被大兵们撞着了,吓得半死。他们问她一共有几个土匪,往哪条路上逃的,她一声不出,只管掉眼泪。
高龙巴扑在她臂抱里,咬着她的耳朵:“他们逃掉了。”
接着她对巡逻队的班长说:“先生,你看她完全不知道你问她的事。让我们回村子罢,人家等我们等急了。”
班长回答:“会带你们去的,我的乖乖,也许你还嫌去得太早呢。你们还得解释,在这种时间待在绿林中和在逃的土匪干些什么。那些强盗不知有什么妖法,真会迷女人。只要有土匪的地方,就有漂亮女人。”
高龙巴回答:“班长,你倒会奉承,可是你说话还是留神一些的好。这位小姐是州长的亲戚,别跟她胡说八道。”
“州长的亲戚!”一个巡逻兵喃喃的向着他的长官说,“不错,她还戴着帽子呢。”
“帽子有什么用!她们俩都跟神甫在一起,那家伙在本地最会勾引女人了。我责任攸关,应当把她们带走。咱们在这儿没事了。要不是该死的多邦上士……那个法国酒鬼,没等我把绿林包围好就抢着跑出来,我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你们一共有七个人吗?”高龙巴问,“喂,诸位,要是甘皮尼、萨洛契、丹沃陶·包利三弟兄,跟勃朗陶拉岂沃和神甫,在圣·克利斯丁纳十字架那儿碰在一起,倒要你们大大的费一番手脚呢。你们和乡下司令[136]谈天的时候,我可不愿意在场。黑夜里枪弹是不认得人的。”
想到可能碰上高龙巴说的那般可怕的土匪,巡逻兵不由得心里一震。班长嘴里不住的咒着那个混账法国人多邦上士,一边下令撤退。他的一小队人马带着大衣和锅子,向比哀德拉纳拉进发了。至于那个水罐,被他们一脚踢破了事。有个巡逻兵想去搀丽第亚小姐的手臂,被高龙巴推开了,说道:
“谁都不准碰她!你以为我们想逃吗?得了,丽第亚,靠在我身上罢,别像小娃娃似的尽哭了。这也是一段小小的奇遇,结果不会有什么事的。要不了半个钟点,我们可以吃晚饭了。我肚子饿得很哪。”
“人家要对我作何感想呢?”奈维尔小姐轻轻的说。
“他们以为你是在绿林中迷了路,不就完了吗?”
“州长又要怎么说呢?尤其是我的父亲?”
“州长吗?你教他别管闲事,只管他的衙门罢。至于你的父亲……照你刚才和奥索谈话的态度,我想你一定有话跟你父亲说的。”
奈维尔小姐把她的手臂捏了一下,不做声了。
高龙巴又喃喃的咬着她的耳朵;“不是吗?我的哥哥的确值得人家的爱。你不是也有点儿爱他吗?”
“啊!高龙巴,”奈维尔小姐虽然难为情,也不禁微微的笑了,“你给我上当,我可是多么相信你的!”
高龙巴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腰,亲了亲她的额角:
“小姊姊,”她轻轻的说,“你原谅我吗?”
“怎么不原谅呢?可怕的姊姊!”丽第亚也还了她一吻。
州长和检察长住在副村长家。上校为了女儿十分挂心,已经来问过一二十次消息。最后他又在那里探问,正好一个巡逻兵奉了班长之命先来报告,说和土匪们恶战了一场,没有死伤,但掳获了一件大衣、一只锅子和两个姑娘,据他说,她们要不是土匪的情妇,便是土匪的奸细。报告完毕,两个女的俘虏也由一队武装的士兵簇拥着出现了。那时高龙巴的得意、丽第亚的羞愧、州长的惊奇、上校的诧异与欢喜,都是不难想象的。检察长有心捉弄,把可怜的丽第亚盘问得狼狈不堪方始罢休。
州长说:“我看这两位都可以释放。两位小姐在外边散步,那在这样美好的天气是不足为奇的。她们偶然遇到一个可爱的受伤的青年,那也不足为奇。”
然后他把高龙巴拉过一旁,说道:
“小姐,你可以通知令兄,说他的案子出乎我意料,形势转好了。验尸的结果、上校的供词,都证明他只是回击,而且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一切都没问题,但他必须赶快离开绿林,自行投案。”
等到上校、丽第亚和高龙巴坐上桌子,吃那顿菜都凉了的晚饭,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高龙巴胃口极好,把州长、检察长、巡逻兵都取笑了一阵。上校吃着东西,一声不出,老望着女儿,她却是把头埋在盘子里,不敢抬起来。临了,他用英文和女儿说,声音又温柔又严肃:
“丽第亚,你是不是和台拉·雷皮阿订婚了?”
“是的,父亲,就是从今天起的。”她红着脸,可是语气很坚决。
然后她抬起眼睛,看见父亲脸上没有一点气恼的表示,便扑在他怀里把他拥抱了,那是有教养的小姐在这种情形之下应有的举动。
“好啊,”上校说,“他是个有为的青年。可是天哪!我们决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否则我就不同意。”
“我不懂英文,”高龙巴望着他们,好奇到极点,“可是我敢打赌,你们说的话我都猜着了。”
上校回道:“我们说要把你带到爱尔兰去旅行一次。”
“再好没有,那时我要变做高龙巴小姑了。上校,这算是确定了吗?咱们是不是彼此拍拍手呢?”
上校回答:“在这种场合,咱们要拥抱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