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知道的吗,先生?给我叔叔的。”
“你的叔叔不是当土匪的吗?”
“噢,但凭你老人家差遣。”
“倘若警察碰到你,问你上哪儿去,你……”
孩子毫不迟疑的回答:“那我告诉他们,说是替砍伐绿林的吕葛人送粮。”
“倘若有个猎户饿慌了,想抢你的东西吃,又怎办呢?”
“他不敢的。我就说那是给我叔叔的。”
“不错,他决不让人家抢掉他的口粮……他很喜欢你吗,你叔叔?”
“噢!是的,奥斯·安东。自从爸爸死了,我们一家都是他照顿的,我的母亲,我,还有我的妹妹。妈妈没害病的时候,他跟富户人家讨了个情,给她做些活儿。村长每年给我一件衣衫,本堂神甫教我识字,念《教理问答》,因为叔叔都拜托过他们。但您的妹妹对我们特别好。”
那时小路上出现了一条狗。女孩子把两只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一声唿哨:那狗立刻奔到她身边跟她亲热了一会儿,随后又突然钻进绿林。隔不多时,树背后又钻出两个人来,衣服很破烂,可是浑身上下都有武装配备,仿佛他们是在番石溜与野蔷薇堆中像蛇一般爬过来的。
“啊!奥斯·安乐,欢迎欢迎!”两个土匪中年龄较长的一个招呼奥索,“怎么,你认不得我了吗?”
“认不得。”奥索把眼睛直盯着他。
“真怪!一把胡子,一顶尖帽子,就把你换了一个人!喂,排长,再仔细瞧瞧罢。难道你把滑铁卢的老伙计都忘了?记不得勃朗陶·萨伐利了吗?他在那倒楣的一天在你身边咬了多少弹壳[123]!”
“怎么!是你?”奥索说,“你不是在一八一六年上开了小差吗?”
“一点不错,排长。当兵的玩艺儿教人起腻。再说,我在本地有笔账要算。啊!啊!契里,你真是个好孩子。快快拿东西来吃,我们饿死了。报告排长,你真想不到我们在绿林中胃口多好——孩子,这是谁给的,高龙巴小姐还是村长?”
“都不是的,叔叔,那是磨坊女人送您的,另外还送了一条毯子给妈妈。”
“她有什么事要求我呢?”
她说她雇的垦荒的吕葛人,现在要她三十五铜子一天的工钱,还得供给栗子。因为比哀德拉纳拉往下那一带,有热病流行。”
“那批懒骨头!让我看着办罢——排长,别客气,一起来吃饭好不好?老乡当权的时代,咱们一块儿吃过的饭比这个更要不得呢。可怜那老乡被淘汰了。”
“你们请罢——我,我也被淘汰了。”
“是的,我听人说过。可是我敢打赌,你不见得因此生气吧。你也有你的账要算——喂,神甫,”土匪招呼他的同伴,“请啊——奥索先生,这一位是神甫,就是说没有神甫的实缺,可有神甫的学问。”
那同伴接着说:“噢!先生,我不过是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但人家不允许我实现志愿。要不然,勃朗陶拉岂沃,谁敢说我有朝一日当不了教皇?”
“为什么教会没有能得到你光明的指引呢?”奥索问。
“为了一点儿小事,为了算一笔账,像我的朋友勃朗陶拉岂沃说的,我在比士大学啃着书本,妹妹却在家里干些风流事儿。我只得回来把她嫁掉。不料那未婚夫太性急了些,我到家前两天,他害热病死了,我就找他的哥哥说话,你要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办罢。但他已经结了婚,那么怎办呢?”
“的确,这局面倒是僵了。你怎办呢?”
“遇到这种情形,就得请教枪机上的引火石了。”
“就是说……”
“我把一颗子弹送进了他的脑袋。”那土匪冷冷的回答。
奥索做了一个不胜厌恶的动作。可是为了好奇,或许也为了要迟一些回家,他仍留在那里和两个土匪谈天,他们各人都至少有一桩命案在身上。
勃朗陶拉岂沃趁同伴和奥索说话的时间,把面包和肉放在前面,自己先吃了,又喂他的狗。他告诉奥索,说那条狗叫作勃罗斯谷,有个了不起的本领,不管巡逻兵怎样化装它都能认出来。末了他又割一块面包、一片生火腿给侄女。
神学生吞了几口东西,说道:“土匪的生活真有意思!台拉·雷皮阿先生,或许有朝一日你也会尝试一下,那时你发觉一个人能随心所欲,一点不受拘束,才乐呢!”
至此为止,那土匪讲的是意大利文,然后又用法文接着说:
“高斯对年轻人不是怎么有趣的地方,对土匪可不大相同!娘儿们简直为我们疯魔了。你看,凭我这模样,在三个郡里就有三个情妇,到哪儿都像到了自己家里。其中一个还是警察的老婆呢。”
“先生,你懂的文字可真不少。”奥索口气很严肃。
“我讲法文,是因为赤子之心,不可毁伤[124]。我跟勃朗陶拉岂沃商量好了,要教这个小丫头将来做个规规矩矩的人。”
契里娜的叔叔接着说:“等她满了十五岁,我就把她嫁个好好的丈夫。我心目中连对象都有了。”
“将来由你去向人提亲吗?”奥索问。
“当然。要是我对一个乡下财主开口——我勃朗陶拉岂沃,我很高兴看到你的儿子和契里娜·萨伐利结婚——你想他会推三阻四吗?”
“我才不这么劝他呢,”另外一个土匪说,“我这伙计下起手来可不轻。”
勃朗陶拉岂沃又道:“倘若我是个流氓,是个小人,是个骗子,那只要张开褡裢,洋钱就会像潮水般的滚进来。”
“难道你褡裢内有什么东西吸引它吗?”奥索问。
“没有。但我只要像有些人那样写个字条给一个财主,说:我需要一百法郎,他要不赶紧给我送来才怪。但我是个规矩人,报告排长。”
那个叫作神甫的土匪说:“台拉·雷皮阿先生,你想得到吗,在这个民风淳厚的地方,居然也有些坏蛋利用我们的护照,”他指了指他的枪,“假造我们的签名去弄约期票?”
“我知道,”奥索急急抢着说,“可是什么约期票呢?”
“六个月以前,我在奥莱查村子附近溜达,一个臭乡下人朝我走过来,远远的脱下帽子,对我说:‘啊,神甫(大家都这么叫我的),对不起,请你宽限一些日子,我只张罗了五十五法郎。一点不假,我只弄到这个数目。’我听了好生奇怪,问他:‘混账东西,你说什么?五十五法郎?’他回答:‘我是说六十五,你要一百,我真办不到。’‘怎么,你这坏蛋,我问你要一百法郎?我又不认识你。’于是他给我看一封信,一张脏得要命的纸,上面写着要他把一百法郎放在某某地方,否则琪奥耿多·加斯德里高尼(这是我的姓名)就要放火烧他的屋子、杀他的母牛。写信的人还胆敢假冒我的签名。最可气的是满纸土话,别字连篇……喝!我写别字!我在大学里得了多少奖的人写别字!我先赏了那乡下人一个嘴巴,打得他骨碌碌的转了两个小圈子,然后大喝一声:‘啊,你这流氓,竟把我当做强盗!’说着我又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样,我的气平了一些,问他:‘什么时候你送钱去?’‘便是今天。’‘好,你送去罢。’信上写的很清楚,要把钱放在一株松树底下。他便拿着钱,埋好了,回来找我。我埋伏在近边,跟乡下人两个不折不扣等了六个钟点。告诉你,台拉·雷皮阿先生,休说六个钟点,便是三天我也等。六个钟点以后,来了一个巴斯蒂阿人,一个放印子钱的坏东西。他伛下身子去拿钱,我就砰的一枪,瞄得那么准,把他打得脑浆迸裂,正倒在他从土里挖出来的钱上,我和乡下人说:‘该死东西!你去把钱收起来吧,别再疑心琪奥耿多·加斯德里高尼会做这种下流事儿。’可怜的家伙浑身打着哆嗦,捡了他的六十五法郎,连血迹也没顾得抹一下。他向我道谢,我又送了他一脚,吓得他没命的跑了。”
“啊!神甫,”勃朗陶拉岂沃说,“你那一枪真教我听得心里痒痒的,当时你一定乐死了吧?”
“我打中了巴斯蒂阿人的太阳穴,不由得想起维琪尔的两句诗:
熔化的铅珠把他的脑门一分为二,
教他直挺挺的躺下,占了好大的地方[125]。
“熔化的铅珠!奥索先生,你认为子弹穿越空间的速度真能使它熔化吗?你研究过射击学[126],请你告诉我,维琪尔这一说是对的还是不对的?”
奥索宁可讨论这个物理学问题,不愿意讨论那位学士[127]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勃朗陶拉岂沃对于这种科学研究不感兴趣,便打断了他们的话,说太阳快下山了。
“奥斯·安东,既然你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我劝你别让高龙巴小姐等久了。太阳下了山,路上也不大好走。你干么不带枪呢?这儿附近很有些歹人出没,得小心点儿。今天不用怕,巴里岂尼父子在路上遇到州长,把他接到家里去了。他要在比哀德拉纳拉过夜,明天上高德去行奠基礼……老是那些无聊事儿!今晚上州长宿在巴里岂尼家,明天他们就空闲了。梵桑丹洛那小子不是东西,奥朗杜岂沃也不比他更好……你得想个办法对付,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记着我的话,处处防着一点!”
“谢谢你。可是我们之间并无纠葛;除非他们来寻事,我没什么事找他们。”
土匪不回答他的话,只带着俏皮的神气把舌头伸在半边,往腮帮上一甩,笃的一声响了一下。奥索站起身子预备走了。
勃朗陶拉岂沃又道:“啊!我忘了谢谢你的火药,来得正是时候了。现在我应有尽有……只少一双鞋子……过几天我可以用野羊皮做一双。”
奥索拿两枚五法郎的钱塞在土匪手里:
“火药是高龙巴给你的,这个你拿去买双鞋罢。”
“排长,别胡闹,”勃朗陶拉岂沃嚷着,把钱还了他,“难道你把我当做要饭的吗?面包和火药,我可以要,别的一律不收。”
“我想多年的弟兄彼此总能帮点儿忙罢。也好,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了。再见!”
分手以前,他把钱偷偷的塞入土匪的褡裢。
神学家也和他告别了:“再见,奥斯·安东。也许过几天咱们还能在绿林中见面,那时再来研究咱们的维琪尔。”
奥索别过了两位正直的同伴,已经走了一刻钟,忽然听见背后有人飞奔着追上来:原来是勃朗陶拉岂沃。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道:“排长,你这玩笑开得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这十法郎请你拿回去。换了别人,我真不答应这种玩艺儿呢。多多拜上高龙巴小姐。啊,你教我气都透不过来了。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