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巴 二(2 / 2)

卡门 普罗斯佩·梅里美 2496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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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第亚小姐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辞有些放肆,尤其是念这两句的时候的目光,便红着脸回答:“加比斯谷(我懂的)。”

上校问:“此番你回去,是不是有六个月的例假?”

“不,上校。他们要我退伍了[90],大概因为我到过滑铁卢,又是拿破仑的同乡。我此刻回家就像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橐空空。”

说着,他望着天叹了口气。

上校拿手伸进口袋,拈着一块金洋,想找一句得体的话把钱塞在可怜的敌人手里。

“我也是的,”他故意装着轻松的口吻,“他们也要我退伍了,可是你退伍的薪俸还不够买烟草。喂,班长……”

青年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上校想把金洋塞在他手里。

他红着脸,挺了挺身子,咬着嘴唇,正待发作,却突然换了一副表情,大声的笑了。上校手里拿着钱,不由得愣住了。

“上校,”年轻人又拿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我要劝你两点:第一,千万别送钱给一个高斯人,有些无礼的同乡会把它摔在你脸上的;第二,别把对方并不要求的头衔称呼对方。你叫我班长,我可是中尉。当然那也差不了多少,可是……”

“中尉!中尉!”上校叫起来了,“可是船主和我说你是班长,而且你的父亲,你上代里所有的人都是班长。”

一听这几句,年轻人不禁仰着身子哈哈大笑,把船主和两个水手也引得笑起来。

末了他说:“对不起,上校。但这个误会真是太妙了,我现在才弄明白。的确,我的家庭很荣幸,上代里颇有些班长。但我们高斯的班长从来没有臂章的。一一〇〇年左右,有些村镇为了反抗山中专制的贵族,选出一批首领,称之为班长。在我们岛上,凡是祖先当过这种保护平民的官职的人家,都自认为光荣的。”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嚷着,“真是抱歉之至。既然你懂得我误会的原因,希望你多多原谅。”

于是他向他伸出手去。

“这也是我小小的傲气应当受的惩罚,”年轻人还在那里笑着,很亲热地握着英国人的手,“我一点也不怪怨你。既然玛德把我介绍得这么不清不楚,还是让我自己来介绍一下:我叫作奥索·台拉·雷皮阿,职业是退伍的中尉。看到这两条精壮的狗,我料想你是上高斯去打猎的。要是真的,那我很高兴陪你去看看我们的山和绿林……倘若我还没把它们忘了的话。”说着又叹了口气。

那时舢板已经傍着帆船。中尉搀扶丽第亚小姐上去了,又帮着上校攀登甲板。汤麦斯爵士对于那个误会始终有点发窘,不知道得罪了一个有七百年家世的人应当怎么补救,便等不及征求女儿同意,竟约他一同吃晚饭,同时又一再道歉,一再握手。丽第亚小姐果然皱了皱眉头,但认为能够打听一下所谓班长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很有意思。她觉得这客人并不讨厌,甚至还有点儿贵族气息。可惜他太爽直,心情太快乐,不像一个小说中的人物。

上校手里端着一杯玛台尔酒,向客人弯了弯腰,说道:“台拉·雷皮阿中尉,我在西班牙见过不少你们的贵同乡,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步兵射击营。”

“是的,他们之中不少人都留在西班牙了。”年轻的中尉神情肃穆的回答。

“我永远忘不了维多利亚战役[91]中一个高斯大队的行军。”上校说着,又揉了揉胸口,“我怎么能忘了呢?他们躲在各处园子里,借着篱垣做掩护,射击了整整一天,伤了我们不知多少弟兄和马匹。决定退却的时候,他们集中在一起,很快的跑了。我们希望到平原上对他们回敬一下,可是那些坏蛋……对不起,中尉——那些好汉排了一个方阵,叫人攻不进去。方阵中间——我这印象至今如在目前——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着雪茄,好像坐在咖啡馆里一样。有时仿佛故意气气我们,他们还奏着军乐……我派了两排兵冲过去,谁知非但没冲进方阵,我的龙骑兵反而往斜刺里奔着,乱糟糟的退了回来,好几匹马只剩了空鞍……该死的军乐却老是奏个不停!等到罩着对方的烟雾散开了,我仍看见那军官在鹰旗旁边抽雪茄。一怒之下,我亲自带着队伍来一次最后的冲锋。他们的枪管发了热,不出声了。但他们的兵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对着我们的马头,竟好比一堵城墙。我拼命叫着,吆喝我的龙骑兵,夹着我的马逼它向前。我说的那军官终于拿下雪茄,向他手下的人对我指了一指。我好像听见白头发三个字。当时我戴的是一顶插着白羽毛的军帽。我还没听清下文,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胸部——啊!台拉·雷皮阿先生,那一营兵真了不起,可以说是二十八轻装联队中最精锐的。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高斯人。”

“是的。”奥索回答,他听着这段故事,眼睛都发亮了,“他们掩护大队人马退却,也没丢失他们的军旗,但三分之二的弟兄此刻都躺在维多利亚的平原上。”

“说不定你知道那指挥官的姓名吧?”

“那便是家父。当时他是二十八联队的少校,因为在那壮烈的一仗中指挥有功,升了上校。”

“原来是令尊!噢,他的确是个英雄!我很高兴再见见他,我一定认得他的。他还在不在呢?”

“不在了,上校。”青年的脸色有点儿变了。

“他有没有参加滑铁卢战役?”

“参加的。但他没有战死疆场的福气……而是两年以前死在高斯的……噢!这海景多美!我十年没看见地中海了。小姐,你不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吗?”

“我觉得它颜色太蓝了些,波浪的气魄也不够伟大。”

“小姐喜欢粗野的美吗?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会欣赏高斯。”

上校说:“小女只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所以她觉得意大利不过尔尔。”

“意大利我只认识比士,我在那儿念过中学。可是一想到比士的墓园、斜塔、圆顶的大教堂,我就不由得悠然神往……尤其是墓园。

“你该记得奥加涅的《死亡》罢[92]……我印象太深了,大概还能凭空把它画出来呢。”

丽第亚小姐怕中尉来一套长篇大论的赞美,便打着呵欠说:

“是的,那很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疼,想回舱里去了。”

她亲了亲他的额角,很庄严的对奥索点点头,走开了。两位男人继续谈着打猎跟打仗的事。

他们俩发觉在滑铁卢彼此对面交过锋,说不定还交换过不少子弹。于是两人更投机了。他们把拿破仑、惠灵顿、布律赫[93],一个一个的批评过来。然后又转到打猎的题目,什么麋鹿、野猪、摩弗仑野羊等等,谈了许多。夜色已深,最后一瓶包尔多也倒空了,上校才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说这番友谊虽然开场那么可笑,希望能好好的发展下去。然后两人分头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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