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高二那年的春天,对于伸夫来说是个难忘的、极具冲击力的春天。不仅是伸夫,对于当时的全体高中生来说无疑也都相同。
从这一年的新学期开始,全国公立高中同时施行了男女同校。
以前男生都以“质实刚健”为校训,以敝衣破帽装腔作势,在冬天里也以赤足穿木屐的硬汉做派为荣,可现在学校里突然来了身穿水手服的女生。
由于战后物资匮乏,再加上粗野的男生不够珍惜,校舍已变得破烂不堪,地板下陷,有些窗户甚至没有了玻璃。此外,女厕所的绝对数量也很不够。就是这样一切都与女生无缘的纯男生圣地,女生将要进来同校学习了。
男女同校将市内两所男子高中和两所女子高中合并起来,再根据所在区域重新分割,要求同一地域的男高中生和女高中生上同一所学校。
因此,每所高中的男生与女生人数几乎相同,或即使不同也是男生稍多。
不过,由于按照东西南北划分为四个地域,校名也就变成了东高、西高等,就像麻将牌上的标记般乏味。
所幸伸夫家就位于原高中所属区域内,因此他得以继续留在母校。但是,校名却从原先的第一高校改成了南高校。而其他此前从东区来上学的男生都要去东高中,从北区来上学的男生都要去北高中,大家就这样即将四散分离。
三月底,伸夫的学校在新学期开始之前举行了最后的“告别仪式”。
这所在明治二十八年(一八九五年)创立、具有五十五年传统的第一初中和第一高中到此终结,今后就要改为男女同校的南高中了。而且,曾在一起学习的同学们也将各奔东西。
平时就爱打打闹闹的高中生,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感伤不已。
校长说“希望同学们在分别之后仍然秉持曾在本校学习过的自豪感和自信心,不忘‘一中之魂’,将来在召开同窗会时要精神饱满地相聚”。在唱起《萤之光》时,还有人用拳头擦眼角。
伸夫也渐渐难过起来,默默地低下头来没有张口唱歌。
不过,这与其说是对与同学们分别心怀伤感,莫如说是对具有传统的母校即将消失感到失落。
为什么要取消这所北海道年代最久、传统最老的中学呢?为什么要让动不动就叽叽喳喳的女生进来呢?同学们虽然在表面装出硬汉或软派的样子,但心中却在为身居道内最有名的中学感到骄傲。
可是,如果施行了男女同校,一高就会变成按区域分割的、毫无特色的学校,大家也会从此前的高中精英变成普通高中生。不满和愤怒在伸夫心中翻腾。
不过,在不满情绪中也含有对男女同校的期待和好奇,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施行男女同校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女孩进来呢?教室的一半被女孩占据,课堂会变成什么样呢?女孩的学习成绩能好多少呢?
伸夫尝试想象自己旁边坐着身穿水手服女生的情景,却没有浮现出具体的形象。不管怎么说,跟女人坐在一起上课学习太脱离现实,而且教室里会变得女人气浓重,哪里还能学得进去呢?
还有一个令伸夫心情郁闷的是,新学期开始后,国语课的山中老师就要转到东高中去了。虽然另有几位老师也要调动,但跟山中老师离别是最痛苦的事情。
“你们多好呀!能跟山中老师在一起。”
伸夫向转到东高的同学一说,那个男生立刻回嘴。
“还是你好啦!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听说东高连男厕所都没有哦!”
东高以前确实是市立女子高中。
“不过,现在正抓紧改建吧?”
“改建也来不及呀!连小便都得进女厕所呢!”
“女厕所我倒是还没进去过呢!”
大家虽然都心有不安,但确实对男女同校也怀抱梦想。
告别仪式后的第二天,山中老师向大家讲述了辞别的话语,最后还开起玩笑来。
“你们下个月就要跟女孩儿们一起学习了,言谈举止要绅士,可别做出发情小狗样的事儿来哦!”
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也苦笑着加上一句:
“相信你们很快就会习惯,要好好用功,别让女孩儿们笑话。”
确实如此。跟女孩们一起上课,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课堂上传看黄书、吃“早饭”了。
今后就总会有女孩在身边了——在喜不自禁的同时想到麻烦事也会越来越多,伸夫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男女同校第一天,伸夫的印象是“女孩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早上照常来到学校附近,只见路上满是身穿藏蓝色外套的女生。伸夫一时以为那都是附近女子学校的学生,可那些藏蓝色学生装却跟伸夫继续前往同一方向,并走进了同一座学生专用便门。
伸夫驻足片刻,观望那汹涌的潮水。
既然是男女同校,男女生人数就应该相同。可是,眼前从街道到校门满是女生,令人产生变成女子学校的错觉。
楼门口的换鞋间也被女生占满,尖利的说话声此起彼伏,男生们都畏缩在角落里。
伸夫在地台边脱下室外用鞋,换上校内专用的趿拉板去了运动场,这里也是遍地女生。
“来势凶猛啊……”
伸夫嘟囔了一句,同行来到学校的松本君也愣愣地望着女子军团。
“看样子我和你要分开啦!”
看了贴在运动场墙上的新班级名单,两人再次对视一下。
“你要多保重哦!”
发展到这一步也都怪女人们开进了学校——伸夫克制住没说出来,到了教室一看,这里也满眼都是女孩。
虽说到集合时刻还有一点点时间,但也已经迫在眼前了。
可奇怪的是,教室里分成了两个阵营,女生聚集在靠近走廊这边,男生聚集在教室最里边,相互没有对话,远远地窥探着对方。
“哎,什么情况?”
伸夫向原先就是同班同学的北田君询问,可北田君望着女生那边也只是歪了歪脑袋。
这完全就是一场革命。在三年前引进了六三三学制,号称教育制度大改革。但对于伸夫来说,这次变化所带来的冲击远远大于上次。
上次虽说是改为新学制,却也只是由初中生变成高中生而已。然而这次却是女孩们就在眼前,自己要跟她们一起上课了。
山中老师告别时曾说“可别做出发情小狗样的事儿来哦”,可眼下根本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只能目瞪口呆地隔空远望女子军团。
没过多久,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刚才叽叽喳喳的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新班主任是姓伊藤的英语老师。伸夫以前就上过伊藤老师的课,所以早就熟悉,而女生和来自其他高中的男生当然是初次见面。
伊藤老师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从今天起大家在同一个班级学习,要和睦相处,共创优秀班集体。接下来就要安排座位了。
原以为排座位要按照姓氏拼音的顺序,可伊藤老师却把男女生按身高排序,然后让个头较矮的同学坐在前边。由于课桌是排成纵向八列的单人桌,所以就从靠走廊这边开始男女交叉排列。
自己的邻座是谁?男生和女生都心情紧张地望着对方的行列。那边既有远远望去依然引人注目的可爱女孩,也有令人敬而远之的女生,还有瘦得撑不起制服的女生和体格高大能当相扑力士的女生。
大家从前排向后一个个地列坐,伸夫排在靠走廊这一列的倒数第三个,接着坐在邻桌的是来自市立女子学校名叫中井洋子的女孩。她稍微有些凸脑门,长相不算漂亮,但身材苗条,水手服也很得体。偷眼打量,她脑门凸显可能是因为头发编起拢在脑后的缘故。
伸夫窥探对方时,发现对方也在朝这边看,伸夫慌忙避开视线,对方也避开了视线。
全班同学座位排定之后,伸夫再次环顾周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座位靠着走廊,只有一侧坐着女生,而其他人却都是两侧都有女生。虽然他感到这样有失公平,但回头看看后边,由于女生较少,后边的男生旁边连一个女生都没有。
“倒是比他们强点儿……”
伸夫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朝前边看去,只见北田君旁边就坐着刚才那位可爱女孩。
“那小子,运气不错嘛!”
他这回又感到自己有些吃亏,便把视线转向邻座的女孩。
心神不定的不只是伸夫,男生都在羞涩而担心地环顾周围。与此相比,女生们却面不改色,也不知是装腔作势还是满不在乎。
全班同学坐好之后,伊藤老师开始按名单依次点名,并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我叫阿部雄一,来自一高,请多关照。”
因为开头较为简单,于是大家都照样只介绍自己的姓名。但是,从半截开始,那个可爱女孩站起来主动介绍了自己的爱好和绰号,教室里响起掌声,气氛就轻松多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看样子以后会比预料的进行顺利。
不过,这个过程未必单纯。
由于学生半数为女孩,所以教室里的气氛当然会发生变化,而且男生的服装和态度也很快发生了变化。
以前强装硬汉、故意穿破旧斗篷和秃齿木屐的人,忽然换上大衣和新鞋来学校了。其中还有人身穿时髦的短大衣,脖子上围着可能是跟姐姐借来的红围巾。原先以赤足过冬、以皴裂为荣的男生,这回却脚蹬白袜和运动鞋上学了。
显而易见,他们这样做都是因为特别在意新同学中的女生的目光。
不过,虽然大半男生都装扮得衣冠楚楚,却仍然有人倒行逆施。主要是隶属于运动部和拉拉队的人,他们的服装破旧不堪,腰间夸耀地吊着像是浸了菜汤的汗巾,走起路来也故意迈着外八字踱方步,硬充好汉似的对女生不屑一顾。
这种两极化倾向还体现在对女生的接触方式上,既有轻松攀谈、多方照顾的类型,还有几乎不跟女生说话、貌似对女人毫无兴趣的类型。特别是后者,总是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每当女人们发出爽朗的谈笑声就貌似不快地皱起眉头。
其实,他们并非真的对女生毫不关心,莫如说他们也许在根本上比软派更加关心。但由于与生俱来的羞怯心理和此前的惯性,他们不能坦率地表示好意,只是闷在心里而坚持寡言少语。
伸夫当然不是硬派,但虽说如此倒也不是软派。因为他只是不愿做出被人嘲笑的姿态,所以或许应该称作“心情软派”。
但是,在男女同校施行后不久的一天,伸夫藏在课桌下的鞋子不知为何跑到前边女生的位置,并且被那个女生交给了班主任。
“这双鞋是谁的?”
鞋子被班主任高高举起,女生中响起了笑声。
那是一双已经变成红褐色的军靴,虽然在当时并非稀奇之物,但因为老旧走形,看上去穿这鞋的肯定是一双傻大脚。
伸夫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鞋,可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扭头望着侧面。
“是谁呀?没有鞋可就回不了家啦!”
听到再次询问,伸夫慢慢地举起了手。女生们一齐回过头来。
“是高村的吗?鞋袋呢?”
“我忘带了。”
“不装袋会弄脏教室,你就放在报纸上吧!”
“是!”
伸夫点头答应,心里觉得班主任特别可恨。
把这种鞋拿到大家面前展示,有这个必要吗?没有鞋确实回不了家,可是放在讲台旁边过后自己去取不就行了吗?虽说如此,那个急着把鞋交给老师的女人究竟是何居心?简直无法理解。如果学校里只有男生的话,肯定不会管这种闲事,只会把鞋放在教室的角落。
“所以女人特别可恶……”伸夫心里嘀咕道。
不可否认,就因为穿了不合脚的鞋,女人们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此后数日之间,伸夫心神不定、情绪低落。
他对自己说,大可不必只因鞋不合脚被笑话而介怀,自己完全可以挺起胸膛表示自己的脚就能穿这么大的鞋。不过,他毕竟没有这种气度。
不仅仅是伸夫,所有的男生似乎都在煞费苦心地引起女生注意。虽然有人精心打扮,有人对女生温情脉脉,有人强装硬汉,可目的却完全相同。
然而,女孩们的理解方式却是多种多样。尽管有人精心打扮、温情脉脉却遭到反感——那个人好恶心呀!而有人少言寡语、不吭不哈却得到好评——那个人好酷哦!有的男生总是端着架子,见面只说一声“早”,却有女生说他“好可爱”。
不过,其中对女生极具感召力的无疑是学习成绩优秀的男生。虽然对于打扮优雅和强装硬汉的评价见仁见智,但头脑聪明的男生总是所有女生憧憬的目标。
班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桥本君虽然个头较矮,却以端正的相貌和秀才所特具的姿态拥有压倒性的人气。在上物理和数学等选修课时,很多女生都想坐在他的旁边。
有些男生冷眼以对那些靠装扮和温情博得女生青睐的人,而对成绩优秀的男生却不得不刮目相看。而且,如果那个男生并不特别喜欢女性的话,那就简直无可挑剔了。
说老实话,伸夫在学习方面不得不甘拜下风。在以前的考试中,虽然偶尔会高高在上,但整体上却仍然靠后。
不过,从整个班级来讲,伸夫倒也不算太差。虽然考试成绩好歹都能合格,但这样却不足以胜过桥本君。而且,仅仅是学习成绩优秀还会造成态度生硬的印象,女孩也难以接近。实际上对桥本君心怀好感的女生并不在少数,却几乎无人与他亲切交谈。
“那种类型太没劲了!”
伸夫虽然对桥本有几分同情,但还是要考虑其他更为理想的类型。
“既学习好又有亲和力,还能逗女生发笑,这才是最高境界啊!”
然而,实际上伸夫根本不可能扮演那种角色。学习方面暂且不说,对女生展示亲和力已是相当不易,还得说话风趣幽默,这可是难上加难。
伸夫本来就连向女人搭话都很难为情,言谈举止也不能轻松自如。他甚至对街坊家的女孩弓子都没说过话,所以即使现在突然想说也不是张口就能来的。
伸夫观察整个班级发现,在一般平民区长大、特别是商家的孩子更能自然地接近女人。他们擅于随机搭话,并很快与对方融洽地一起大呼小叫。与之相比,像伸夫这样住在富人区的工薪族子弟则总是慢半拍。在这方面女孩也是一样,商家的女儿就能比较开朗地攀谈。
伸夫邻座的中井洋子家在市内最繁华的街道开料理店,因此她在哪儿都不会露怯。第一个向伸夫问“你家是在圆山吗”的人也是中井洋子。
从那以后相互就开始熟悉了,可伸夫还是有些不自然。他总是思前想后:自己跟男孩什么话都能说,可对女孩也那样说会不会被笑话?如果太接近女孩的话别人会不会有看法?
“我应该再放松一些。”
伸夫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是跟女生单独在一起时却依然拘谨。
其他男生虽然嘴上不说,但似乎也有同样的苦恼。因为他们常常指责那些跟女孩接近的男生,所以从这一点也能推测出来。
“那小子是个软派嘛!”
他们虽然嘴上这样指责,但心里却非常羡慕。
正像软派和硬汉对待女生态度截然不同,在学习方面也会分为两派。一派当然是为了让女孩看到自己学习成绩好而突然开始刻苦用功的群体,虽然其中也有想以用功学习引人注目的,但大半都是稍作准备,只求不在课堂上出丑。
在课堂上老师会点名提问,如果此时无言以答、进退两难可就太丢面子了。就算在课间休息时能跟女生逗乐聚集人气,但如果在课堂上成为笑料却只会带来相反的效果。
不过,在原本就不擅于学习的同学中,还有从最初就已放弃学业的人。当老师指名提问时他就回答说“不会”,即使老师斥其“真没用”他也还是一声不吭,老师说“站着吧”,他就老老实实地站在讲台旁边。
虽然放弃努力确实不应该,但那种坦诚的态度却相当豪爽。不过,与其说是坦诚豪爽莫如说是破罐破摔。而女生中既有说“像个硬汉”的赞赏者,也有说“好可怜哦”的同情者。
这一点说起来也与针对软派的硬汉相同,这毫无疑问就是不擅于学习者倒打一耙的自我表现。
另外还有以显示自己体育好来代替学习好的同学。这种类型虽然在课堂上畏畏缩缩,可一到体操课和放学后就突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如果当了运动部的明星选手,在女孩中的人气就会急剧上升,并转化为一种动力激励选手们更加发奋。
尽管每个人情况不同,但男生都很在意女生的目光,所以刻苦用功、努力表现。
二
男女同校之后转眼就过了三个月。
虽然男生女生最初只是因为感到新鲜而隔空相望,但只过一个月就轻松交谈,异性意识也淡薄了。
当女生中出现了“阿富”的绰号时,男生也跟着一起叫。当男生中有人被叫作“大叔”时,女生也使用这个绰号。
称呼者和被称呼者感觉都极为自然,并没有特别的异性意识。
这或许应该称作年轻的适应能力。
在三个月之后,伸夫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女生中也有学习很差的孩子。
不知什么原因,在男女同校的初期,伸夫深信女生全都学习成绩优秀。她们总是使用崭新的笔记本和削得很整齐的铅笔,老师一开始讲课,她们就一字不落似的记笔记,几乎无人交头接耳、左顾右盼。
表面看去她们似乎相当认真,学习能力很强。
可是,一旦进行测试,成绩靠前的却大都是男生,而女生只有极少一部分。有的女孩也会在老师点名提问时无言以答,有的还会尴尬得要哭出来。
“怎么?没想到女的也有学习不好的呀!”
伸夫颇感扫兴,同时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不过,这也是男生们的共同感觉。
特别是在学习方面,男生往往会对女生过高评价。
“女的为什么那么拼命记笔记却学不好呢?”
“不会是因为记笔记把精力耗尽了吧?”
“其实她们只是死记硬背而已嘛!”
“可也不该那么差呀!”
男生们议论纷纷,对自己占据了优势而感到自豪。
不过,说到学习之外的事情,优越感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例如,女生在课外活动时指出,有很多男生在做值日清扫时偷懒。
“既然如此,最好让男生女生分开值日。”
有的女生还如此明确点名批评。
此外,还有人向在午饭时间之前吃盒饭的“早饭族”发出抱怨。
“在课间吃盒饭,教室里到处都是怪味儿,所以应该禁止!”
还有人把男生悄悄塞进女生书包里的情书交给老师并发出呼吁。
“请不要再搞这种恶作剧了!”
这些事情在男生看来没什么大不了,可女生却似乎难以接受。而且,她们提出的诉求从表面上看都无可非议,所以男生们毫无反驳的余地。
“女人这东西相当厉害呀!”
这种感叹也是男人们的真情实感。
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男女生之间重新形成了较为亲近的团团伙伙。
座位相距较近是形成小团伙最简单的理由,尽管程度有所区别却都大同小异。当然,其中有的特别亲近,在上课时也会交头接耳或互相借用铅笔和橡皮,看到的人不禁想皱眉咋舌。
虽说如此,因为这都是很自然的接近方式,所以别人也没理由挑毛病。
另一种极为自然的实例就是通过加入兴趣活动小组相互接近,像排球部和乒乓球部等女生较多,拉近关系的机会似乎更多。特别是在放学后还要训练到很晚,在活动结束时相互慰劳一声“辛苦啦”,这是十分可喜的情景。
与此相比,稍显可怜的就是棒球部和足球部,连一个女生都没有。但尽管如此,在对外比赛中听到“高志君,加油”的尖叫声,伸夫就羡慕地想“要是我也那么棒该多好”。
其他的像合唱部、报刊部、理科研究班等文化相关小组虽然也有相互接近的机会,但由于比较低调所以不像运动部那么显眼。
除了这些因座位靠近和通过课外活动相互接近的情况之外,还有因性情相近而亲密的同学。在这种类型中还有秘密活动的实例。
例如在课间休息时去不惹人注意的校园角落里晒太阳聊天的二人组。虽然因为都是同班同学又是在屋外而没什么不自然,但两人坐在草丛中的背影却有种“私会勿扰”的氛围。
另外,有的男女生会在放学时脱离群体双双离校。
伸夫虽然心里觉得那两人关系不错,却无意做进一步的猜测。
实际上即使进一步猜测,两人也并非是在做坏事。而且,那坏事到底是什么也无从得知。
与这些秘密发展的二人组相反,还有大大方方主动告白的同学。
当然,这几乎都只是男生的表现。不过,一旦明确宣告“我喜欢那女生”,其他人也就没了冷嘲热讽的兴致。
采取这种方式的同学大都学习不太用功,表面看似坦率大方,其实也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态度。如果干脆明确告白,就可以避免各种臆测,对同一位女生怀有好感的男生也会因此而放弃。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男生也相当工于心计。
另一方面,也会有女生说出自己所喜欢的男生。不过因为是女生,所以不会像男生那样直白。
当选修课堂上出现座位变动的机会时,女生就会占据自己心仪男生旁边的座位,然后开始搭话。稍有不懂之处立刻去找该男生询问,不管听懂听不懂都会做出满意的表情点头。而且会为他削铅笔,看到他袖口有褶皱就帮着抚平,照顾得相当周到。
在这个过程中,男生也会有所觉察开始难为情,可女生却毫无害羞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女生一旦明确表示喜欢对方就会坦然自若,反倒更加大胆。
除此之外,有的同学会悄悄递送情书,相反有的同学则会故意恶作剧。后者表面看去像是厌恶对方,但其实有时是为引起对方关注而故作姿态。
其典型实例就是安岛君试探女生左右田亮子的恶作剧。
那是在某日下午英语课开始之前,安岛君把一条酷似实物的玩具蛇放进亮子同学的桌斗里。亮子同学完全不知,在伸手取书时大声喊叫起来。
“啊——”
亮子同学惨叫一声当场倒下。当然,她很快清醒过来,可接着就放声大哭根本无法上课。
班主任伊藤老师高高举起玩具蛇扫视教室问“这是谁搞的恶作剧”,过了片刻安岛君站起身来。
“是你干的吗?混蛋东西!”
老师挥起手中的名册在安岛君头上拍了一下追问。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
可是,安岛君根本无法回答这种问题。有些同学了解安岛君的心思,所以知道他是因为喜欢亮子同学才这样做的。
“你这样做伤着人怎么办?快道歉!”
安岛君面朝正在低头哭泣的亮子同学默默鞠躬致歉。
虽然安岛君未必居心叵测,可女孩只是看见玩具蛇就被吓晕实在令人意外。这种反应未免有些夸张,不过或许也能说明从纯男生生活中过来的感觉差异很大。
可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了。
“去讲台前面站着!”
老师又拍了一下安岛君的脑袋,随即手指前方发出指令。安岛君大模大样痛快地走到讲台旁面向同学们站下。
“怎么会干出这种傻事?”
老师又申斥了一句,然后转向还在抽泣的亮子同学。
“好啦,别害怕!只是个玩具而已。”
老师再次恨恨地盯了一眼玩具蛇,随即啪的一声丢进讲台旁的垃圾箱里。
“那么,今天从读本的第二十页、第三课开始。”
老师开始上课,同学们把视线转向课本。
“我先读,大家一起跟我朗读!”
老师开始领读,同学们齐声跟读。
在读书声中,安岛君独自面向大家直立不动,表情既不悲哀也不愤怒,当然也不可能笑,与平时并无两样。以某种眼光来看,他的表情像是受到训斥反倒非常痛快。
伸夫望着安岛君的面孔,忽然觉得他就像背着十字架的耶稣。
他虽然喜欢亮子同学可是表达却不得法,把怪诞的玩具蛇放进对方的桌斗招致失败。他本来应该采用亲和而高雅的方式接近亮子同学,可那种方式又不适合他。而这样做才符合安岛君的性格,因为他根本不可能想到别的方式。
望着没说一句辩解话的安岛君,伸夫开始觉得他挺可怜,并感到还在用手帕擦眼泪的亮子同学太可气了。
差不多就行啦!一条玩具蛇至于吓成那样吗?
望着不停哭泣的亮子同学,伸夫觉得男人跟女人简直就是互不相容的两类东西。就像男人的道理无法跟女人说通一样,女人的道理跟男人也说不通。
男女同校确实增添了某些乐趣,但同时令人厌烦的事情也有所增加。虽然具体说来显得幼稚可笑,但其根本原因应该就是男女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过虽说如此,安岛君那天的表现着实令人称道。他面向全班同学站在讲台旁纹丝不动,而且笔直挺立,视线一直紧紧地盯着亮子同学。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搞的恶作剧,可你却一点儿都不明白,真傻!”
安岛君的眼神看上去像在呐喊,又像是在倾诉“虽然我做得不对,但你应该懂我的心思”。
可是,不知亮子本人是否理解安岛君的心意,她又大叫一声趴在了课桌上。
“你怎么啦?头还晕吗?”
老师慌忙走了过去,亮子同学依然趴着小声嘟囔:
“安岛君……”
“什么,安岛怎么啦?”
“他瞪我。”
老师回头一看,安岛君双眼依然盯着亮子同学毫不动摇。
“哎,你还想欺负她吗?”
“……”
“好吧,那你站到后边去!”
这回安岛君站在了教室后边放鞋袋、挂大衣的墙边。
“听着,你就在这儿拿着课本学习吧!”
老师像是突然想起,把安岛君课桌上的英语读本递了过去。
“从前,有个叫二宫尊德的人就是站着学习的。”
同学们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安岛君面不改色,依然从后边盯着亮子同学。
“你小子真固执……”
老师也苦笑一下继续上课,像是不想再管了。
安岛君就那样站着,直到下课后才获得了解放。
“你听好,以后再胡来就不许你上课了。”
老师用名册又拍了安岛君一下。结果,在此次骚动中体现硬汉风貌的是安岛君本人。
安岛君虽然遭到呵斥却毫不辩解,那他始终堂堂正正挺立不动的姿态确实令人佩服。这才是真正的硬派男子汉。
不过,女生们的评价却并不那么理想。多数女孩都说“安岛君太粗野、太纠缠人了,真恶心”,还有人说“被那种人盯上,左右田同学太倒霉啦”。
到头来,安岛君得到的只是在男生中的人气上升,而女生却唯恐避之不及,亮子本人也越来越讨厌他。因此,安岛君煞费苦心的表现也无果而终。
“女人真是搞不懂啊!”
同情安岛君的男生们嘟嘟囔囔,可最后也只能以叹息告终。
伸夫对同班女生村井麻子产生兴趣,是在男女同校之后五个月的时候。
此前麻子同学就坐在伸夫旁边那行前三的座位上,因为不太显眼,伸夫没跟她说过话。在午休和放学后,女生们总是三五成群地聊天。但即使在这种时候,麻子同学也是既不会成为中心也不会尖声大笑。可能由于生性腼腆,她在课间也只是跟坐在后边座位的铃木圣子同学窃窃私语,不太加入团团伙伙。当然,她也不会在课堂上踊跃举手发言,更不会在课外活动上发表意见。
她剪着娃娃头,水手服也穿得很正统,不像一部分女生那样为引人注目而降低胸扣的位置或改短裙摆。她长相平平,不算美女却也没什么缺点。
伸夫第一次跟她说话是在第二学期开始的八月底。
伸夫家在本市的山手区,离学校三公里路程,他总是步行上学。那天他跟也是住在西山边的松本君同行回家,但他半路要去一个地方,于是在电车大街分别。独自一人走老路回家有些无聊,于是他在半路朝北转弯。当他来到九条大街时,村井麻子突然从右方出现了。
那个街角是一片空地,大波斯菊正在美丽绽放,使伸夫一时陷入错觉,感到村井麻子仿佛来自花丛之中。
“啊——”
伸夫含混不清地打了声招呼,村井麻子也停下脚步微微点头。
“你家在这边?”
“就在前边的儿童公园旁边。”
“那挺近的嘛!”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
“你每次都从这儿走吗?”
“从电车大街过来。”
以前上学和放学都没碰到过村井麻子,好像就是因为经由路线不同。
“我家在圆山附近哦!”
“知道。我从那边走过。”
听村井麻子说她知道自己家的地点,伸夫心情骤然激动起来。
“可是,我真不知道就这么近啊!”
伸夫重新打量村井麻子,只见她身穿水手服,手提藏蓝色书包,脚穿白色运动鞋。路旁有棵高大的榆树,叶片在初秋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在树叶亮光的映照下,村井麻子的脸色看似有些苍白。
“你早上一般几点出门?”
“七点半左右。”
“你早上也走电车大街吗?”
“因为我跟小泉同学一起走。”
伸夫跟松本君相约同行,而村井麻子好像是跟姓小泉的女生一起去学校。要想跟村井麻子单独同行,伸夫就得跟松本君分开,而村井麻子也必须跟小泉同学各行其道。
“我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这条路安静,我喜欢。”
伸夫点了点头,发现自己正在跟村井麻子单独走路。当然,因为男女同校,所以同学相伴上学实属正常。不过,男女同校刚开始不久,身穿黑色立领学生装的男生跟穿水手服的女生一起走路的身影还很稀罕。有些货车司机和路边的修路工都会揶揄说“小哥儿,亲密点儿嘛”,而周围的人也会用既像羡慕又像担心的目光盯着说“世道变啦”。
“你星期天一般都做些什么?”
伸夫边问边与村井麻子稍稍拉开距离,而村井麻子也稍稍错后些回答。
“听听唱片啦,读读书啦,还有就是上街买东西。”
“那,你也会来我家前面的市场吗?”
“常常经过那里。”
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但伸夫喜欢村井麻子那种文静态度。虽然以前她并不显眼,可在单独交谈时却意外地感到这女孩性格爽快。最可喜的是,她不会像邻桌的中井洋子那样哈哈大笑和高声说话。虽然因为刚刚开始接触而了解不多,不过看样子村井麻子是个能够控制情绪的女孩。
“你暑假怎么过的?”
“去妈妈的老家,然后随意闲逛。”
“老家?”
“在余市。”
伸夫顿时感到自己错过了享受浪漫的大好时机。如果能早些接近村井麻子的话,暑假期间也许就去海水浴和登山了。
“余市离海边很近吧?”
“我不会游泳。”
怪不得她皮肤那么白。伸夫对村井麻子皮肤白且不会游泳也感到很可喜。
“女孩还是不会游泳好啊!”
“不过,如果会游泳感觉一定很棒吧?”
伸夫感到似乎嗅到了村井麻子的味道,既像发乳的清香又像透明秋风般的味道。
“你不是一直住这儿吧?”
“我家是三年前搬来的。”
伸夫对儿童公园周围也大体熟悉,可从未见过村井麻子这样的女孩。
“你跟谁比较亲近?”
“我怕生,所以很难跟人亲近。”
村井麻子提着书包和鞋袋,只见那鞋袋上绣着花朵,还用红丝线绣着“ASAKO。
“你跟小泉同学挺亲近吧?”
“因为以前在同一所学校。”
前方有三棵高大的白杨树,再向前还能看到儿童公园的白漆木牌。走过那里就得跟村井麻子分别了,想到这里伸夫突然有些焦急起来。
在分别之前,必须赶快说句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话,例如希望再次见面、希望来我家附近时打声招呼等等,可结果还没说出来就分别了。
三
不过,自从认识了村井麻子之后,伸夫觉得自己突然像个大人了。
当然,虽说是认识了,却并非与村井麻子有过书信往来或接过吻,只是在放学回家路上和教室里单独交谈过而已,内容也只是“昨晚几点睡觉”“下个星期天干什么”等简单的对话。
但是,村井麻子已经占据了伸夫的大脑。虽然在跟同学玩耍和用功学习时会暂时忘记,可一旦解放出来就会立刻想起村井麻子。在课堂上老师提问时他担心她不会解答,考试时也担心她不会做题,课间休息时还想知道她在干什么。
伸夫以前只需考虑自己的事情即可,而现在必须多考虑一个人的事情,并且不能在同学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
在顾忌周围的同时挂念另外一个人,这是伸夫以前从未经历过的状态,所以他感到有些累。
自己为什么会陷入如此麻烦的境地?如果能做到的话真想逃出这种困境。但其实伸夫并不愿意这样做。不仅不愿意,他还会在对自己生气的同时欣然接受这种状态。
爱一个人很难或许说的就是这种状态。
伸夫发出一声叹息并忽然想到,大人们也许就总是在重复与此相似的状态。
可能大人们就深陷于这种恋爱的问题当中,而且比自己现在所经历的要复杂好几个级别。
以前一直以为大人们只是早起上班晚上回家吃饭睡觉,但现在看起来并不那么单纯。其中似乎不仅隐藏着个人好恶,还隐藏着爱憎等各种感情的波动。
以前在知道大人们都有性行为时,感觉眼界似乎突然开阔起来。而当现在对一个女性心怀好感时,伸夫感到自己似乎窥见了前方的另一个世界。
“自己是不是就这样渐渐地变成大人呢?”
伸夫自言自语,并对正在向未知世界走去的自己感到了几分恐惧。
“真的能行吗?”
伸夫对自己和迫近的未来产生了不安,而且这种隐忧越来越强烈了。
北海道的女生制服以六月中旬北海道神宫祭礼为分界换成夏季的白色水手服,并从十月初换回冬季的藏蓝色长袖服。
秋意阑珊,一齐换上藏蓝色水手服的女生们忽然显得格外妩媚。
当然,也许那并非只是因为换了服装,而是经过从春到秋的半年时间,女生们迅速具备了“女人味道”。她们正在长个子,仅仅一个月不见也会有明显的变化。而且,伸夫他们这些男生已经没有了男女同校初期的新奇感觉,开始能够平静地观察女同学了。
在上课时老师提问,前排的女生举手发言,她们的短上衣下摆就会露出白色衬衣,不知是衬裙还是无袖衬衫,看上去似乎有种丝滑感。
伸夫从后排看见了女生瞬间闪现的内衣,一时感到浑身发热。
另外,在上课时斜前方的女生偶尔抬手拢发,便会露出脖颈和耳后雪白的肌肤。女生似乎漫不经心,却会使伸夫他们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还有,伸夫在走廊上有时会看到女生裙子侧面挂钩滑脱,闪现出里面的内衣。女生中还有人特意把水手服的领口改低,把裙摆改短。
这一个个细节都会刺激伸夫,使他困窘不已。不过,男生们都假装没看见,也不会说出来。当然,在男生之间的交谈中,也几乎不会触及这些细节。
大家都有所感觉却心照不宣,因为如果说出来恐怕会遭到轻蔑——你好色!虽然他们对性的感兴超人一倍,却羞于被视为“好色之徒”。男生们不会像露骨宣扬的中年人那样大胆而不知羞耻,不仅如此,在上学和回家路上看到下流男人对同班女生说“哎,小姐”时,他们还会勃然大怒。
他们虽然心里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但还是觉得言语轻浮的大人们太龌龊,甚至想啐他们一口。
这种洁癖或许就是使男生不会轻易踏入性的世界的原因。再加上缺乏性体验的不安和不自信,也使他们远离现实中的性行为。
不过,即使施行了男女同校,伸夫的自慰行为仍在持续。他仍在暗自寻购黄色书刊,看到精美的裸体插图就剪下收藏起来,而且在阅读和观赏之后总是沉湎于自慰行为。
不过奇妙的是,在这种时候他大脑中并不会浮现出同班女生,当然更不会出现村井麻子。他在自慰时想象的是一般的裸体插图和模糊不清的女性形象,并非现实当中认识的女子。
每天都与同班女生接触和交谈,可为什么在自慰时却不会在大脑中描画出她们的形象呢?虽然水手服后襟下露出的衬衣和拢起头发时露出的后颈肌肤都会带来刺激,可一到关键时刻却不见了踪影。
当然,伸夫并非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其实准确地讲,也许就是因为不那样想象也能完成自慰行为,所以根本没必要思索。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伸夫心中并不愿意在自慰时想象同班女生。这或许是由于他不愿让同学陪伴自己做不洁行为,此外他还可能觉得以熟悉的人为对象不够新鲜刺激。
现实与梦境截然不同。
他在夜晚沉湎于自慰,到了早上又精神饱满地去学校跟女生们玩耍。他的身影中没有丝毫暗自沉溺于自慰的男性腥臊味。
四
冬雪降临札幌的街道,圣诞节即将到来。繁华街上播放着《铃儿响叮当》的乐曲,被雪花遮蔽的橱窗里装饰着五光十色的照明。
那时电视机、洗衣机尚未出现,生活还很艰难,但街道上总是洋溢着蓬勃的活力。
街道在瑞雪中彻底改观,女生们也随之大变。
此前她们只穿藏蓝色水手服,而现在又加上了一件深藏蓝色大衣,脚蹬黑色长靴。爱打扮的女孩还在大衣领口露出红格围脖,戴上白毛线五指手套提着藏蓝色书包。
藏蓝色大衣与白雪十分相称,透出一种纯纯的小清新感觉。
其中还有患感冒的女孩,戴着白色大口罩。戴着口罩稍显虚弱的女孩连连轻咳,那姿态有种妙不可言的娇媚感,令男人们不禁想伸手相助。或许就是由于这一点,有的女孩偶感风寒便戴上口罩,为的是故作柔弱无助之态。
这种女孩一般都是大眼睛、长睫毛,戴口罩的样子相当有型。
“因为那小丫是个‘口罩美女’嘛!”
伸夫他们总是用揶揄的语调品头论足。不过,观赏口罩美女的感觉倒也不错。
“蒜头鼻女孩都该戴口罩哦!”
他们边调侃边等着看下一个戴口罩来的女孩是谁。
可是,虽然天气转冷,村井麻子却从未戴过口罩。有的人会被寒风吹成红脸蛋,有的人会变得脸色苍白,而村井麻子则属于后者。当然,脸蛋红到像苹果的人顶多只到本州最北端的津轻一带为止,而在寒潮凶猛的北海道似乎后者居多。
村井麻子梳着微微向内弯曲的搭肩发,身穿极为普通的藏蓝色大衣,脚蹬黑色长靴。虽然乍看并无奇特之处,但与她朴素的性格完全相符,伸夫反而特别喜欢。
“圣诞节怎么过?”
冬季天短,太阳已经沉向西山。伸夫跟村井麻子在西斜的阳光中并肩前行。
“我会待在家里。高村君呢?”
邻座的中井洋子家要召开圣诞晚会,伸夫接到了她的邀请。中井洋子是本市有数的著名菜馆家的女儿,家里房子很大,朋友中爱花哨的女孩也多。伸夫虽然对她并非特别关注,但因为座位较近,所以一有什么聚会总是跟两三个男孩同时受到邀约。
“我有个聚会……”
“是在中井同学家吧?”
伸夫本以为村井麻子不知道,可她好像已经有所了解。也许因为中井洋子本来就爱讲排场,所以大家早已预料到她家要开圣诞晚会。
“我本来不太想去……”
“可是,到时候会有好吃的吧?你还是去吧!”
傍晚路面的积雪已经冻冰,村井麻子的嗓音特别通透。
“在那之前,能不能见一面?”
平安夜那天是星期六,如此欢乐的日子村井麻子却要在家里跟母亲平淡地度过,实在太可怜了。
“三点钟在四丁目的富贵堂前怎么样?”
“要上街吗?”
此前两人会面都是在九条大街的书店前,即使同时离开学校各自跟朋友走别的路线,来到九条大街时也会自然相遇。就算当时碰不到,只要稍稍走慢一些,或者进书店稍等也肯定能见面。
可是,去热闹的繁华街会面却从未有过。
“偶尔也去大街上看看吧!”
总是说些无聊的闲话走老路回家实在没意思。
“可以吧?”
伸夫再次催促,村井麻子轻轻点头。虽然没有吭声,但看到她率真的肯定态度,伸夫越发感到她可爱了。
平安夜那天,伸夫中午出门坐公共汽车前往市中心。北海道的学校寒假期间比暑假长,从三天前就已经进入假期了。
伸夫在四丁目下车,冒着小雪步行片刻进了一家百货店。他想给村井麻子送个礼物。
以前伸夫在父母生日时都没送过礼物,更别说圣诞节了。说到旅游也只是去抓野兔和挖红薯,连修学旅行都不曾有过。至少直到上高中的一九四九年之前,他为自己吃饱肚子已是竭尽全力,根本没钱给别人买礼物。
但是,现在他却突然要给女孩选购礼物了。
原定预算为十块钱左右,可一旦找起来却感到很难。
首先,伸夫根本不知道村井麻子想要什么样的东西。而且,自己的装束别人一看就知道是高中生,所以更不好意思在礼品柜台前转来转去,担心会被店员看穿是想给“她”买礼物。如果再被学校男生看见的话,肯定会说他是个“软派家伙”。
老在一处转悠未免反常,犹豫了半个小时之后,他终于下决心买了个手工花篮上带日历的摆件。虽然价格稍稍超过预算,但估计日历会在村井麻子自家的书桌上摆一年时间。
“是送人的吧?要绑丝带吗?”
伸夫听到询问点了点头,店员便在包装盒上绑了红丝带。
怎么动作那么慢呢?快点儿不行吗?伸夫望着女店员的手万分焦急。礼物终于包好递来,他接过去就逃跑似的离开了柜台。
他在其他柜台前转悠了片刻,到三点钟时来到富贵堂门前。天空从近午时分飘起小雪,现在越下越大,从电车下来的人都低着头竖起大衣领。商店玻璃门前站着很多人,一看便知跟伸夫同样是在等人。
由于此时是圣诞节前一天星期六的下午,所以其中年轻人居多,但也几乎都是二十多岁。虽然也有貌似高中生的,却都是三五成群,没有人像伸夫这样独自等候。
环视周围片刻,伸夫转身背对大街望着橱窗,各色新书在玻璃窗内闪闪发亮。只要放松自如地观赏书刊,应该不会太像在等人的样子。
伸夫就这样望着橱窗里面走了个来回,这时村井麻子在人群当中出现了。
她可能是在马路对面的车站下车,绿灯亮时就跟行人一起走过马路。身材娇小的村井麻子夹在大人们中间,时隐时现地朝这边走来。
真的能跟村井麻子会面了——伸夫确认之后又把视线转向橱窗。
虽说不是什么故作姿态,但伸夫想在见面那一瞬之前让村井麻子发现自己。
伸夫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背部,眼睛继续望着橱窗。旁边突然有人轻推伸夫的手臂,由于靠近入口,所以他以为是顾客。可抬头一看,却是村井麻子。
“原来是你!吓我一跳!”
伸夫刚才以为村井麻子会拍他后背,只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等了好久?”
“没,走吧!”
伸夫立刻离开店门口,先自向变成绿灯的路口走去。
说老实话,伸夫跟村井麻子见面后并没有下一步打算,只需把礼物交给对方就达到今天的目的了。
过了路口就是刚才买礼物的百货店,前方是大通公园。夏季期间公园里树木郁郁葱葱,长凳上坐满了游客。而现在却被白雪覆盖,人影寥寥。
伸夫先走到大通大街,然后才跟村井麻子并排朝望得见西山的方向走去。
“果然下雪啦!”
天气预报说星期六下午开始下雪。
“你很忙吗?”
“出门时‘科罗’要跟我走,撵它回去费了些时间。”
科罗是村井麻子家喂养的小柴狗。
伸夫的手插在大衣袋里握着礼物,心中考虑着交给村井麻子的时机和要说的道白。
“雪挺大呀!”
马路对面亮着灯,看样子是咖啡馆。伸夫从未独自进去过,即使现在鼓起勇气进去,跟村井麻子两人恐怕也坐不安稳。
“冷吗?”
“不冷啊!”
村井麻子摇了摇头。确实如此,下雪的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盖,地面反倒暖和一些。但是,雪花落在村井麻子的头顶和大衣肩头,并纷纷扬扬地飘向脚下的小路。
“这个……”
榆树的光秃树枝伸展在雪道上方,走过树下时伸夫从衣袋里掏出了小纸盒。
“这是给你的圣诞节礼物。”
村井麻子立刻停下脚步,惊讶地仰望伸夫。
“我可以收下吗?”
伸夫点了点头,村井麻子就戴着白毛线手套接过小纸盒,并双手捧着走了一段路。
“我太高兴了!圣诞节收到礼物这是第一次哦!”
伸夫也是第一次给女孩送礼物。
“我现在看可以吗?”
“过后再看吧!”
让村井麻子当面看自己送的礼物,伸夫有些难为情。
伸夫生气似的说完,村井麻子就点了点头。
大雪依然飘飘洒洒。雪中行让伸夫产生了错觉,恍若两人完全被飞雪罩在其中。在大雪纷飞中无人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也不会有人来打扰。雪帘仿佛是为将两人与世隔绝从天而降。
“冷吗?”
“不冷啊!”
伸夫问了同样的问题,村井麻子作出了同样的回答。
就这样走下去会到哪儿呢?两人会面时总是只管走路,如果有地方休息就好了,可眼下是冬季,连可坐的长凳都没有。
“该回去了吧?”
伸夫一开口,立刻对自己的问话惊诧不已。
难得村井麻子顺从地跟到这里,自己怎么会这样冷漠?可是,他此时又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语。
他之所以会问麻子“该回去了吧”,是因为不忍心拉着她在雪中漫无目标地走路。
“前面就快到八丁目站了。”
“高村君呢?”
“我暂时……”
“要去中井同学家吧?”
中井洋子家的晚会从六点钟开始,倒是还有些时间,但伸夫无法忍受自己只会在雪中走路。
“明白啦!那我就此告辞了。”
“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
村井麻子停下脚步再次仰望伸夫。
“真心感谢你送我礼物。”
村井麻子直视着伸夫,雪花向她的脸庞飘落,在额头和睫毛上化为水珠。
“再见!”
村井麻子轻轻点头,伸夫不知该怎样应答,呆呆地站在雪地当中。
五
在向村井麻子赠送圣诞节礼物之后,伸夫去参加了中井洋子家的圣诞晚会。他在度过欢乐时光的同时也感到不安,担心自己会渐渐地变成软派。
在男女同校之前,伸夫觉得自己忠实遵守“质实刚健”的校训,是一名脚踏实地的高中生。虽然他并不属于拉拉队和运动部等硬派团队,但心中依然向往“硬汉”。虽然他沉湎于看黄书和自慰行为,但在现实当中并没有接近女人去鬼混的念头。
然而,在男女同校之后,只要去了学校,身边就会有很多女性。无论是否感兴趣,都必须跟女性接触和交谈。
在这种环境当中,硬汉和质实刚健就都褪色殆尽了。
这些全是男女同校导致的结果。
不过,伸夫无意反对男女同校制度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