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她问米格尔。
“这是市政公墓。”
“哦。”她平静地说。她记起来,曾有一次他鼓励她来这里看看。
在米格尔泊车时,一支送葬的车队来到公墓门前。除了灵车,还有八辆豪华轿车隐约闪着光芒,一大群衣着光鲜的悼亡人走下车来。女人都穿着黑蕾丝斗篷,用黑纱遮住容颜。男人们身穿优雅的黑色西装,每件都因量身定做而十分合体。这群人跟在棺材后面,缓慢而忧郁地走进大门,背影消失在墓园内,只留下几个司机斜倚在漂亮的引擎罩上,忙里偷闲抽一支烟。
米格尔望着他们,索妮娅感觉他有话要说。他的嗓音沙哑而苦涩,她想起最初相遇时,她已留意到他隐忍的痛苦。当时她就惊觉于此,而此时往日的感觉又重现了。
“内战中有许多人被杀害,死后也不准举行葬礼。”他说,“有好几千人被扔进了乱葬岗。”
“真是太可怕了,”索妮娅悄声说,“难道家人不想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有些人想知道,”他说,“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想。”
他们下了车,漫步走入墓园。坟墓的数量和规模让索妮娅很是震惊。英格兰的墓园与此大不相同。她想起母亲的安息之地——南伦敦公墓,不禁颤抖起来。在那里,一片巨大的草地上布满一排排小型墓石,每个位置都只能容纳一口棺材。那片公墓她每年都会去一次,往往是在驱车去看望父亲的路上去的。透过栏杆能看到边上的几个坟墓。仍有鲜花陪伴它们,有明黄或橙色的花圈,上面有红色康乃馨组成的“爸爸”字样或白色菊花组成的“妈妈”字样,偶尔会有一个让人心惊的泰迪熊玩具。除了少数例外,那些较旧的坟前空空如也,要么只有几枝早已凋零的花插在果酱罐中。人造花比比皆是。将假花带到墓园的人几乎忘了要“谨记死亡”。
格拉纳达的这片墓地迥然不同。在这里,有一些逝者的坟墓像小房子那样大。这仿佛是一个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村庄,有纵横的街道和小型花园。
这是个很容易让人陷入沉思的地方。在星期三的早晨,这里行人稀少。索妮娅和米格尔都没觉得一定要说什么。
整片墓园划分成几十个独立的分区,或者称之为庭院,每个庭院内都有无数个大墓,上面的十字架和纪念石镌刻着逝者的姓名。让索妮娅震撼与感动的除了此地巨大的规模,就是——似乎没有任何一座坟墓遭到摒弃。
每一座坟墓前都盛开着鲜花,当她读到这些墓碑上最常见的铭文时,一切突然有了意义——“亲人永远不会忘记你。”大多数人信守了自己的诺言。
“我可以到上面逛逛吗?”索妮娅问,跃跃欲试,想去看个究竟。
米格尔早已漫步走到入口处,停下来想买一株小型绿色植物,她料想他应该不会介意片刻的独处。她顺着小径走上去,这条路似乎通往公墓的边界,走近之后才发现墙外是另一片墓地。这个地方似乎没有边界,朝哪边都是如此。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许多诸如此类的墓葬之地,其富丽堂皇令她心醉神迷:守卫家族墓园入口的天使,凹槽柱和精致的石花冠,还有华美的铁十字和简朴的大理石十字架,以及漫山遍野的鲜花。她看见几个女子手持喷壶浇花。一个女子拿着扫帚和撮箕,温柔地将先人墓前的尘埃碎石一一扫净。这是索妮娅目睹过的最动人的场面之一。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终于找到了米格尔。在她离开之处不远的地方,米格尔在一条石凳上坐着。
“不好意思,我离开了这么久。”她道歉。
“别担心。时间在这里停止了。”
“可不是嘛。”索妮娅微笑道。
她挨着他在石凳上坐下。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热辣辣的,他们巴不得找到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树。对面矗立着一堵巨墙。从顶端到底部,六层纪念碑阶梯状排列。每块纪念碑前面都有一个突起的壁架,人们将盛满鲜花的小花瓶放在这里。
“你能认出他们的名字吗?”米格尔问。
索妮娅站到这些石碑面前,从下往上数第二行,她念出了三个名字:
伊格纳西奥·托马斯·拉米雷斯
1937年1月28日
巴勃罗·文森特·拉米雷斯
1945年12月20日
孔查·皮拉·拉米雷斯
1956年8月14日
她注意到米格尔之前买来的绿色植物。它粉红色的花朵正轻拂着最后一个名字,旁边是一束绚烂的红玫瑰,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凋零。
“好像有人来看过他们。”索妮娅说。
米格尔没有回答,索妮娅转头看他。他正摇着头。
“只有我。”说着,他苍老的眼中已是泪光莹莹,“只有我来过。”
索妮娅这时不得不问出那个前夜就在舌尖蠢蠢欲动的问题,那时她就意识到,米格尔在给她讲述拉米雷斯一家的故事时,感情是何等深沉。
“为什么?”她迷惑地问他,“为什么你对这家人感情这么深?”
有一瞬间,他似乎艰难得说不出话。他的喉咙哽咽着,仿佛快要窒息,要吸入空气才能开口。
“我就是贾维尔。贾维尔·米格尔·蒙特罗。”
索妮娅难以置信,不禁倒吸一口气。
“贾维尔!但是……”
似乎只有一个动作可以回应这个惊天秘密。她温柔地拉起他苍老的双手,这一瞬,他们都深深地懂得了彼此的婆娑泪眼中蕴含的深情。刹那间,索妮娅明白了,梅塞德丝在多年以前看到的是什么。而贾维尔在凝视梅塞德丝女儿的面孔时,见到的则是梅塞德丝的影子。
终于,索妮娅开口了。
“贾维尔。”她说。此时,这个名字叫起来似乎很怪异,而老人打断了她。
“请叫我米格尔。”他说,“这个名字我已经用了很多年。自从我回到埃尔巴瑞尔咖啡馆,我就开始用。”
“当然没问题,只要你更乐意人们这么叫你。”索妮娅说。她在沉默中等了几分钟。心中涌动着太多的疑问,但她不想给他带来更多伤痛。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终于问道,“当你回到格拉纳达的时候。”
“一九五五年,我从埃尔巴耶获释。埃尔巴耶就是传说中的‘英灵谷’。‘通过劳动我得到了救赎’,他们都这样说。事实上,首先我从没承认过任何罪名,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有一天,我到了埃尔巴瑞尔,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马拉加和毕尔巴鄂,我都没有任何亲人了,在谷埃尔加穆罗斯的日子又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左手的两根手指完全断掉,严重变形,我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当吉他手谋生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米格尔停顿片刻。
“很简单,我想不出可以去别的什么地方。孔查收留了我,让我在她家生活。她待我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但你回来后不久,孔查就去世了。”索妮娅说。
“是的,她去世了。她很快就重病缠身,我竭尽所能去照顾她。”
“那她有没有给梅塞德丝写信,告诉她你在这里?”
“没有。”米格尔硬邦邦地回答。
“假设一下,其实在多年之前,她就知道你仍然活在世上……”
“……可是她告诉我,梅塞德丝在英格兰生活,定居了。”
“但她那么爱你。”索妮娅说着哽咽起来,“还有,你爱她吗?”
“我爱她,”他说,“但我知道她很幸福,我为她高兴。我不能将她的幸福生活夺走,那太残忍了。她经历的苦难已经够多了……”
两个人在温暖的阳光下坐了一两个小时。索妮娅感到自己无权评判外祖母的决定——向女儿隐瞒她本来可以知道的消息。如果她不曾这样做,自己现在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坐在那里,赞叹这崇高的人性,这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