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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察觉朋友的怒火正在升腾。法国人让塞内加尔部队来为西班牙流亡者维持秩序,他也感到恶心。这支部队中的很多人都亲历了佛朗哥手下摩尔人士兵的残忍对待——那是法西斯部队中最残忍的一支。现在在这些黑色的面孔上,人们却看到了同样冷酷的表情。

法国兵根本不听人们渴望团聚的请求,将难民根据数字而非仁爱的规则分开。他们只想将这一大群难民高效地分成一个个小组,而严格按照编号划分是唯一有利于控制的途径。法国人害怕边陲小镇充斥着难民,这种担心并非毫无根据。圣西普里安镇的人口本来只有一千多,但人们很快发现这里成了两万五千多名陌生人的家。这座小镇只能为难民提供海边辽阔的荒地:海滩。科特韦梅勒(意为“朱红海岸”。)沿线的其他小镇也都如此,例如阿热莱斯、巴卡莱斯和塞普方兹为难民找到的住所都在黄沙之上。

条件十分恶劣。难民们住在用木桩和毯子临时搭建成的帐篷里,根本无法抵挡风雨雷电的袭击。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海滩在暴风骤雨中变得混乱而糟糕。安东尼奥每天晚上都自愿守卫一个小时,否则人们在睡觉时会被埋在黄沙和狂风卷起的灰土里,老弱病残身上堆起了小土堆。在这片凄凉的荒地上,沙子迷住了眼睛,进入鼻孔、嘴巴和耳朵里。人们吃着沙子,呼吸着沙子,被沙子遮住视线,这种残酷的生存条件简直让人疯狂。

法国人为第一批到达的两万多名难民提供的,只是极少的食物和一条小溪。病人根本得不到及时救治。几千名重伤员从巴塞罗那的医院撤离,很多人生了坏疽。士兵将那些出现痢疾症状的人隔离开来——招人嫌恶的恶臭足以让他们暴露。他们被安排在一个临时的检疫隔离区内,自生自灭。其他疾病也普遍存在,肺结核和肺炎都很常见。每一天,死者都被深深地埋入黄沙。

安东尼奥最憎恶的事大概是卫兵带领难民集体排便。海边的某些区域被用于排便。他多么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在卫兵轻蔑的怒视下,用尽气力将粪便拉到海水中。被人带到海边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海风卷起脏污的手纸,黄沙在空中飞扬,是最丢脸的事。

除了类似的某些日常惯例之外,海滩上有种全然的永恒:人们似乎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海浪无休止地涌上来,退下去。它拍击海岸的冷漠节奏,与大自然对沙滩上的人类悲剧的漠然无视如出一辙。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今夕何夕。但安东尼奥坚持每天在棍子上刻下凹痕,记录时光的流逝,这种方式能减轻看着时间缓缓流走的痛苦。有些人害怕自己会乏味得发疯,想了一些办法:玩纸牌和多米诺骨牌,或者练习木雕。有几个人甚至将沙地上伸出的带刺铁丝网的残片制成了雕塑。偶尔有几个晚上,他们时不时地举办诗歌朗诵会。在死寂的夜里,某些帐篷中传出大歌黑暗而激越的调子。大歌是弗拉门戈歌曲最基本的形式,它悲怅哀婉的曲调让安东尼奥毛发倒竖。

一天晚上,难民们举办了一场舞蹈演出。卫兵在一边观看,一开始他们呆住了,后来看得如醉如痴。那时正是黄昏,人们用给养帐篷中的几个旧木箱建起一个坚固的小舞台,一位年轻女子开始起舞。没有伴奏的音乐,只有合乎节奏的击掌声,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强,成为一支掌声的乐队,时而柔和,时而激烈。呼应着舞者在木板上的踏步声,击掌声先是升高,又逐渐消失。

舞者十分清瘦,也许过去曾经丰满过,但几个月来,几乎将人饿死的生活已经消融了她的曲线。节奏感依然存在于她不可触摸的灵魂深处,痛苦的消瘦使她胳膊和手指的动作更显柔软轻盈。咸涩的海风将她的头发结成了团,一绺绺像蛇一样贴在脸上,她并未试图将它们拂开。

她的脚踝边并未旋转着一层层沉重的弗拉门戈裙裾,现场也没有吉他演奏,但在她心中,这些都有,而且观众也能感受得到,听得到。她家的房屋遭到空袭后,她最漂亮的饰有精美流苏的丝绸披肩与其他东西一起化成灰烬。此刻与她一起旋舞的是一条破损的头巾,它磨损的褶边唤起了遥远的记忆,过去它的边缘曾经镶有昂贵的缨穗。

很多观众聚拢过来,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见证了这场与冷漠环境并不相容的情欲与激情的表演。这场舞蹈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它持续着,吞没了海浪的声音。在冰冷的夜里,她不停地跳舞,甚至沁出了汗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再向观众展示时,她再用足跟开始一轮柔和的踏步。这场演出唤起了每个观众的回忆。他们想起节日和其他欢乐的时光,那些时光所含的正常与平和现在已经湮灭,每个观众的心都已飞到了遥远的地方。他们翻过群山踏入故乡的村庄或小镇,与亲人和朋友在一起。

现在,舞者伴着一支喧戏调起舞,这种欢快的舞蹈似乎与这个地方很不协调。

安东尼奥想起了妹妹。现在,梅塞德丝在哪儿呢?他没办法获得她的消息。他仍然时不时地给罗西塔姨妈寄信,信中充满暗示,说不定她会将信转给母亲。梅塞德丝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可能在这片海滩上的某间帐篷里。她是否找到了贾维尔?是否仍在跳舞?有一阵子,梅塞德丝的面容似乎比他面前的舞者还要真实。面前这个女人紧锁的双眉在眉心画出一道深沟,他不由想起妹妹全神贯注跳舞时的样子。随即,她们的相似之处消失了,除非梅塞德丝在他记忆中的面容已经消逝。也许现在,她的相貌已经失去了孩童的圆润,与面前的这位纤瘦舞者一样,如同鸟儿一般轻盈。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些!

结束时,一个脸上挂着泥土与鼻涕的小孩冲到观众前面。“妈妈!妈妈!”他哭喊起来。舞者将他抱在怀里,消失在远处的一座棚屋中。她仍然十分清楚自己从哪里来。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法国人宣布了一项重建计划,冒出了一大堆新目标。安东尼奥和维克多这样的强壮男人被派去拆除这片破旧的棚屋,建造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木屋。现在,他们的头脑和身体都忙于这项体力劳动,这也让人困扰:连焚毁陈旧的小地毯都是一种痛苦的与过去的分离。有些小地毯是曾藏身其下的人翻山越岭拖过来的。新建的木板房也许能更好地保护他们,但它们隐含的永久性让人沮丧。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家了,是吗?”许多人喃喃道。他们一直以为这片营地只是临时住所,是找到更佳居住地之前的过渡。突然间,它似乎变成了永远。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是流亡者,而是囚犯了。”维克多毅然说道,“我们必须离开。”

“我敢肯定,他们很快就会想出办法来。”虽然安东尼奥完全赞同,口中却仍在劝他。

“但我们不能再假装这是个安全的避风港了!”维克多坚持道,他年轻的战斗精神不肯衰退,“难道不该想办法回到西班牙吗?我们只是坐在这里打打牌,听人念马查多的诗,我的天哪!”

他说对了。他们只是这所室外监狱中的俘虏。现在,离开这里的唯一途径是加入志愿工作组。男人们被装进运送牲口的卡车,赶到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然后像牲畜一样被人检查体力,委以繁重的体力劳动,比如修公路和铁道或者种田,几乎没有自由。这更像是奴役。

像许多战士一样,安东尼奥忖度着,难民营的位置更有利于他们翻过群山,逃回西班牙,重新开始反抗佛朗哥的斗争。他勤勤恳恳地教一群孩子认字,孩子们每天围在一起看他在沙滩上画字母。他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成为几百公里外某个法国村庄中的无偿劳工。这个怀着敌意的国家只能容忍他的生存,却绝不容忍他有更多的权利。

这个曾经貌似安乐窝的地方现在成了紧紧捆住他的套索。事实上,他极其后悔离开西班牙。几个月前从巴塞罗那逃跑时,他跟在一群向北逃亡的人身后。从那时起他就痛苦极了——也许他本该向南奔赴马德里。

很多民兵心中仍有这样的信念:只要马德里还在,就不能算完全战败,自己应该待在祖国保卫剩余的国土。但对有些人来说,幸存就是放弃、顺从、听之任之。他们开始观看日落,欣赏那短暂却辉煌的壮丽时刻,看着祖国从迷雾中浮现,那儿似乎近得触手可及。

几个月来,难民们逐渐回复日常的安全感与程式,开始模拟真实的生活。他们用街道名称来称呼一排排的木板房,甚至用酒店的名字为居住的棚屋命名。通过这些方式,他们尽力给这种日子赋予些许价值。

对一些人来说,让生活有意义的方式是进行小规模的叛逆和颠覆行为,比如用沙子堆一座佛朗哥半身像,抹上糖浆,招来无数苍蝇。维克多善于煽动这种活动,有人发现了他的反抗态度。卫兵知道他是个爱招惹麻烦的人,等着他再次越界。一天排队吃饭,他的动作慢了些。那天晚上,他被卫兵埋在了沙子里,一直埋到了脖颈。沙子进入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孔,他差点窒息而死。连卫兵都开始怜悯他,凌晨三点,他们拙劣地将一杯水端到他的唇边。

那天晚上,维克多踉踉跄跄地回到棚屋,安东尼奥起来照顾他。这位年轻人气疯了,焦渴和暴怒令他发狂。对这些卫兵的仇恨几乎喷薄而出,他愤怒得想要杀人。

“尽量想点别的事情。”安东尼奥坐在他床头平静地说,“不要因愤怒而让他们得意。把怒火保存下来,以备将来之用。”

这说起来很容易,但这些虐待狂的行径已经唤起这位热血青年刻骨铭心的仇恨。

春天来了。天空更加碧蓝,太阳升起,灰暗的沙滩转为金黄色,大海映出澄澈的天空。直到这时,人们才想起过去曾经多么热爱海滩。它曾是休闲的地方,孩子们在飞溅的海浪中嬉戏玩耍,而现在这片海岸嘲笑着他们所有快乐的记忆。

但这个春天也带来了最糟糕的一天。消息传来,国民军攻陷了马德里。这件无可避免的事此刻成了现实。一九三九年四月一日,佛朗哥宣布大获全胜。他收到了教皇发来的一封贺电。

在格拉纳达,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典,佛朗哥的支持者挥舞着旗帜。孔查放下百叶窗,关上店门,回到楼上的卧房内休息。右翼市民在这个城市已经成为势不可挡的多数派,看到他们脸上的喜悦与必胜信念,她难以承受。两天后,她又出现了,透过窗户望着外面她敌视的新国家。这样一个国家,她从来不希望看到。

很多难民必须面对现实:回到西班牙会十分危险,只能继续流亡。新政权不会大赦为反对佛朗哥而战的人,民兵只要踏入西班牙,毫无疑问会被逮捕。很多媒体报道了佛朗哥对敌人的大规模屠杀。最安全的选择是移民国外。

“你为什么不去申请呢?”维克多提议,他刚刚发现亲人已经起航前往墨西哥。

“我不能放弃祖国。”安东尼奥说,“家人可能不知道我还活着,如果他们知道,一定希望我回家。”

“不管怎么做,我们大概也无法得到位置。”维克多说,“我听说撤离委员会收到了很多申请表。”

他说对了。西班牙共和国撤离服务处已经收到了二十五万份申请,只有少数人获得了船上的位置,得以离开。不过维克多很幸运。他得到了去南美洲的座位,很快登上了船。服务处的人认出了他父亲的名字,顺利地通过了他的申请。

法国人曾不情愿地为这些难民提供了临时家园,现在则渴望遣返这些异国来客,而佛朗哥也希望难民回国。手提扩音器播放着消息,力劝这些人翻越群山,回到新西班牙。

难民们进退两难。此时,法国面临着德国入侵的威胁,待在法国会有新的危险。

“我唯一不愿意的就是成为希特勒的奴隶。”安东尼奥宣布。他决定冒险回西班牙。他要冲出重围回到格拉纳达。新政权肯定像旧政权一样需要很多教师。离家之后,他每天都在思念父母,想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不断给他们写信,却一年多没收到他们的消息。他希望父亲已经被释放,因为他毕竟没犯什么罪。父母的照片他一张也没带,他们的面容已经在他心中模糊了。他还能想起母亲乌黑的头发和正直的举止、父亲挺出的肚子和卷曲的灰发,但见到父母的那一刻,恐怕已经认不出他们了。

很多人都有这种归家的冲动,他们和安东尼奥一样主动忽视了关于死刑与逮捕的报道。他与另外几位参加过埃布罗河战役的士兵一起启程。大家像他一样急切地要离开法国,在这里,除了敌视,他们几乎没有遇到别的。他们决定翻越比利牛斯山。爬山时安东尼奥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片可憎的海岸。他不知道,在这片蛮荒的沙地上,他闻到的肮脏沙粒的气味和关于那些无理暴行的记忆,会不会终生难以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