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照着一份清单大声念,要求她马上详细回答孩子父亲的职业、宗教信仰和他所属的党派。玛丽亚如实回答。现在似乎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她的丈夫生前是工联成员和社会党人。
办事官员将笔放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打开,手指沿着一个纵列往下划,默默地数着。有几分钟,他一直在做记录。孩子的比例要和他们父母所属党派在最近选举投票格局中的比例一致。孩子们被按照三组分开:共和党人及社会党人、左翼组织成员和无政府主义者,以及国家主义者。船上还没满,仍有位置分给社会党人的孩子。
“你呢?”办事官员望着梅塞德丝问道,“你想不想上这艘船?”
梅塞德丝大吃一惊。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拥有一个位子。她年纪太大,不可能有资格占用儿童的名额,而且她已经打算待在毕尔巴鄂,并未想过要登上一艘将成年人带到远方的轮船。在她心中,这样的航行意味着将永远找不到贾维尔。但她不得不抓住那一丝越来越渺茫的希望,继续寻找他,因为其他的选择——原路返回——已无可能。
“我们需要一些年轻女子照顾年龄较小的孩子,船上还有一个空位。如果你照看过孩子,也许你就是我们需要的人。”办事官员说。
梅塞德丝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声音,她沉浸在这个新的困境中。
“梅塞德丝!”玛丽亚喊道,“你必须走!这是多好的机会!”
自从认识这个女人以来,梅塞德丝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苍白消失了。
仿佛有一只手向她伸过来,如果梅塞德丝不接受,会显得不知感恩。人们争抢着这些船上的位置。她告诉自己,她会在几个月后回来,与家人重聚,但无法想象放弃寻找贾维尔。
桑切斯太太的两个大孩子叫恩里克和帕洛玛,他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们站在那里望着妈妈,脸上满是祈求,急切地想让这位小姨一起去陌生的目的地。他们本能地知道,如果和梅塞德丝一起待在船上,母亲会高兴得多。梅塞德丝看着他们充满渴求的大眼睛。也许这是她第一次要做些真正有用的事,为他人而不是为自己负起责任。
“好。”她听到自己说,“我走。”
还有一些手续。首先是体检。梅塞德丝将照管的两个孩子带到福利局的办公室,排队等候英国医生检查。双方语言不通,检查时他们没怎么交谈。
帕洛玛和恩里克领到两份健康清单,证明他们身体健康。一张写着“英格兰远征”的六角形硬卡,连同个人编号别在了衣服上,孩子们得随时佩戴着它。
“你打算带些什么东西去?”帕洛玛兴奋地问恩里克,就像要去度假。
“不知道。”他悲哀地说,“一副棋子?不知道。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和我下棋。”
每个人只能带一个小包裹,装上一套换洗衣服和几件物品。他们要好好想想才能选择。
“我要带上罗莎。”帕洛玛坚定地说。
罗莎是她最爱的玩偶和想象中的朋友。如果能与罗莎一起走,帕洛玛就知道一切会好。她哥哥没有这样的信心。他对要去的地方充满了担忧,但长子的位置让他必须展现出坚强。
梅塞德丝仅有的几件东西早已装进了一个小袋子,她不需要做什么决定。轮船会在两天后起航,在这四十八小时内,她随时可能找到贾维尔。待在毕尔巴鄂的最后两天中,她在每一群人每一支队伍中仔细查看,希望能瞥见他的面孔。
五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几千人拥挤在波图加莱特火车站。每次有五百名儿童坐上特别列车,去毕尔巴鄂的主要码头桑特斯,轮船“哈瓦那号”在那里等着他们。有些家长一生中出过的远门不比帕洛玛更多,看到孩子离开,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他们几乎难以承受。几个孩子黏在母亲的裙边,但母亲承受的悲痛总是比他们更多。有些孩子很高兴,开心地笑着,以为很快就能与父母团聚。他们将这次旅行看作船上的野餐、一次短暂的假期、一场探险,简直有兴高采烈的节日气氛。甚至连总统都来到这里,向孩子们挥手告别。
恩里克一直很忧郁,到了启程的那一刻,他甚至无法对母亲挤出一丝微笑,而母亲也在拼命地止住泪水。桑切斯太太不陪他们坐火车去码头,她在火车站台上与三人告别。
与哥哥相反,帕洛玛兴奋异常。她对警笛和让人痛苦的饥饿早已厌倦。“只要几个星期。”她不停地对哥哥说,“这是一次探险,应该很有意思。”
孩子们认为要去一个能让他们安全的地方。很多孩子穿得很漂亮:小女孩发间绑着丝带,穿着最好的花裙衫和白短袜。男孩们穿着清爽的衬衫和及膝短裤,看上去很帅气。
“哈瓦那号”在孩子们看来是个庞然大物,它沉沉地停靠在码头,像一头准备吞噬他们的巨鲸。几个最小的孩子甚至够不着从跳板上扔下的绳子。水手们拉着幼童的小手,紧紧地抱着他们,护送他们从狭窄的木栏杆旁走过,这些栏杆可以防止他们坠落到码头与轮船间黑暗的海水中。
这艘大船可以容纳八百名乘客,但现在,他们在船上安排了近四千名儿童和近两百名成人:二十名教师,一百二十名助手,梅塞德丝就是其中一位,还有十五名天主教神父和两名医生。日落之前,他们都上了船,吃了一顿几个星期以来从未吃过的饱餐,然后在甲板上睡下了。
五月二十一日黎明,系在船上的铁链松开了。沉重的铁链叮当作响,轮船起航。驶出港口时,乘客们感觉到了它缓慢的起步。
梅塞德丝感到腹中翻腾起来。这种陌生的摇晃马上就让从未坐过船的她感到慌乱,但让她胃部痉挛的多数是心理作用。她正在离开西班牙。身边所有的幼童都在号哭,较大的孩子则站在旁边勇敢地拉着他们的手。梅塞德丝咬住嘴唇,压抑着几无可挡的恸哭的渴望,心中满是悲伤和失落。经历了几天的期待与准备,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与贾维尔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一片溅起的苦涩的海水,和着她的泪水一起流下面颊。她知道,自己正离开身后每一个深爱的熟识的人,她无法承受这种感觉,几乎难以抗拒奔向船头跳入浅水的诱惑。阻止她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事实——为了照顾这些孩子,她必须勇敢。
围绕在全然的凄凉中,她第一次朝码头上的人影望去。然后,房屋渐渐变得如针孔般微小,终于在视野中消失。与贾维尔重逢的希望似乎也随之消失了。
“而且,”米格尔说,“那是梅塞德丝最后一次见到西班牙。”
“什么?”索妮娅的震惊无法掩饰,“她再没回过西班牙?”
“是的。而且她不能给母亲写信,告诉母亲她在什么地方,因为可能会连累亲人。”
“太可怕了,”索妮娅说,“孔查甚至都不知道梅塞德丝已经离开了祖国?”
“是的,她不知道。”米格尔肯定地说,“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
他们在大教堂旁边的一家餐馆吃了午饭,然后慢慢踱回埃尔巴瑞尔咖啡馆。索妮娅突然十分害怕。如果梅塞德丝永远离开了西班牙,也许米格尔就失去了她的消息。老人继续讲故事的时候,她想问得更深一些。
“我想再给你讲些安东尼奥的故事。”老人坚定地说着,加快了脚步。那时他们正穿过广场,向他的咖啡馆走去。“我们还没有讲到内战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