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科和安东尼奥站在壕沟里,其他人将门板一一传递给他们。许多门板上仍有光滑的黄铜把手,有些门牌号码的油漆已经变淡。
“我想知道生活在这面门板后的人有什么遭遇。”安东尼奥陷入了沉思。过去,它守卫着主人的隐私,但现在,他们的家园不得不向着旷野的风敞开。
他们一边朝着加拉玛河上游山腰上的那片橄榄树林挖沟,一边等待第一次战斗的体验。目前完成的战壕加固任务已经超过平均份额,这场战斗带给他们的除了乏味别无他物。白天地里的湿气就够糟了,夜晚更让人难以入眠。他们染上了虱子,许多日子里,这些小东西会一直带来烦恼。无法逃脱且无法停止的需求——搔痒,在白天和黑夜都是折磨。
“你认为还要多久?”弗朗西斯科嘟哝道。
“什么?”
“就这个。坐在这儿干等着,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
“天知道……我们又不能自己找地方打仗。”
“可是我们好几天没事干了。我受不了。也许我待在格拉纳达更有用。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继续在这儿闲逛。”
“你必须待在这儿。你要是想跑,会被自己人开枪打死。想都别想。”
下下棋或者给亲戚写封信,这让他们暂时有点事做。
“写信似乎没什么意义。”安东尼奥闷闷不乐地说,“信送到的时候,收信人说不定已经死了。”
安东尼奥想给罗西塔姨妈寄信,希望她能转给母亲。直接给母亲写信太容易连累家人了。他希望母亲安全,也想知道她是否还能继续探望父亲。他祈祷梅塞德丝能找到贾维尔或者能安全回家。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孤身一人太危险。
“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不是还活着。”弗朗西斯科说着将一叠信纸折好准备寄出,“而且,可能她收到信时我已经死了,无聊死的。”
安东尼奥也有同样的挫败感,但他竭力想让朋友高兴起来。乏味的等待让他们快疯了。
虽然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看似永恒,但并未永远持续下去,战争很快重新开始了。仅仅一天,这里就成了前线,机枪“嗒嗒”的无情扫射、加农炮的轰鸣和“开火!”的叫喊很快替代了乏味的等待。
上面突然命令这些士兵去抢占附近的一座山脊。他们在山脚下挖着壕沟,几股国民军的士兵从山顶上扫射下来。那一刻,他们几乎可以看到敌人的眼白,然后,有人命令他们开火。有些人转身向防御工事跑去,有些人倒下了。士兵去替换死伤者时,这些人的机枪暂时沉默,但国民军的枪声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上面给几十名包括安东尼奥在内的士兵下达命令:攻上山脊,抢占优势地形向国民军开火。但隆隆的炮火将他们赶了回来。安东尼奥身边的战士被炸得血肉横飞,鲜血溅到了几米内的人身上。穿过硝烟时,他被一具横亘于路上的尸体绊倒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将死去。他将尸体扛起来,回到了营地。那天,部队中只有一半人幸存下来。踏入真实的战争之后,这是一个残忍的开端。那天夜里,尸横遍野的画面一直在他脑中徘徊不去。
国民军决心将共和军赶走,继续袭击最后几个关键的据点。一时死伤惨重,其中包括许多国际纵队的理想主义者,有些人还从未摸过来复枪。他们的枪通常很不可靠,陈旧,功能不全,有时会卡壳,有时放哑炮。有几千人再也没有机会练习——他们在几小时后就牺牲了。有一天下午,安东尼奥点了点人数,发现就在不久前的一次袭击中,几十个人身亡。这样的牺牲似乎完全无用。
苏联飞机投入战斗后,国民军无法继续维持兵力,战况发生了变化。国民军的轰炸机被苏联战斗机赶走了。
二月底,这场战役结束。双方都损失惨重,但国民军仍前进了几公里,占领的每一厘米都付出了无数生命的代价。在死伤数字上,双方均等,这似乎毫无意义。但在士气上,共和军的信心重新高涨,将这种僵局视作一次胜利。
弗朗西斯科没看出来这是胜利。
“我们损失了好几千人,他们也是。而且他们还攻占了几个地方。”他指出。
“但也没几个,弗朗西斯科。”萨尔瓦多用手势示意。
“在我看来就是他妈的一团糟,就这样。”弗朗西斯科恼火地说。
没有谁打算反驳他。“他妈的一团糟”,这几个字准确地描述了这一切。
不久之后,三人回到了马德里。在这个地方,他们仍然可以剪发、剃须、穿干净的衣服,甚至躺在舒适的床上。尽管会遭受空袭的威胁,但正常的生活仍在继续。有一两次,他们听说充满传奇色彩的共产主义领袖多洛蕾丝·伊巴露丽就在这个街区,便汇入一群聚在一起打算听她演讲的人。伊巴露丽被称作“热情之花”。在马德里的街道上,人们常常看到她不屈不挠的黑衣身影。她鼓舞动摇的士气,从未失败过。
安东尼奥第一次看到她轮廓分明的面孔时,仿佛吸入了一阵清风。在广播里或在前线的手提扩音器中,他们经常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本人拥有一种声音无法传递的庄严气势。实况不同凡响,她无穷的力量和感召力传遍广场。
她紧握着双手,这个无意识的手势对西班牙妇女来说十分自然。一开始,她提醒人群中的妇女,她们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宁可做英雄的遗孀,也不做懦夫的妻子!”她敦促大家,浑厚悦耳的声音在安静的人群头顶回响。
这位有血有肉的坚强女子鼓舞了每个人。他们需要,他们都需要像她一样强大。
“绝不让他们通过!”她号召,“绝不放行!”
“绝不放行!”人群齐声高呼,“绝不放行!绝不放行!”
她深信不疑的精神鼓舞了大家。站立在广场上的这一刻,人们准备继续抵抗,让法西斯永远无法进入他们的城市。“热情之花”握紧的拳头在空中挥舞,让他们信心大增:法西斯永远不会占领这儿。许多男女本已精疲力竭,感到幻灭与恐惧,但现在她让他们相信,这场战争值得继续下去。
萨尔瓦多被她的个人魅力和人群的热烈回应深深地迷住了。凭借读唇术,他难以获知伊巴露丽的演讲内容,但无论如何,她吸引了他。
“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她鼓舞大家。没有哪个男人、女人或孩子能够对此无动于衷。
演讲结束后,人群散去。
“她的演讲鼓舞人心,对不对?”安东尼奥说。
“是的,”弗朗西斯科回答,“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切切实实地让你觉得,这事有可能实现。”
“对,她说得对。”安东尼奥说,“你无法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