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 2)

🎁美女直播

伊格纳西奥指的是月初被处死的一千名国民军囚徒。马德里这座城市中,既有人同情共和军,又有人同情国民军。军事政变发生时,许多被骗来的国民军士兵被迫到处藏身,但很多人还是被揪了出来,投入监狱。十一月初,国民军似乎马上要占领马德里,人们十分担心狱中的国民军此时会加入侵略军的队伍。所以,那些急于保护首都的共和军士兵将狱中的一千名囚徒撤到郊外,残忍地枪毙了他们。

巴勃罗沉默了。即使是这位顽固的共和国支持者,此时也为刚刚发生的事情羞耻。他走开了。有时候,比起与儿子争执,沉默更容易。虽然他完全不赞同儿子,但伊格纳西奥最后几句话说得简直太对了。在这场战争中,有时很难说清谁是无辜者。

格拉纳达城中的恐怖事件仍在发生。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天色微暗,鹅卵石在街灯下闪耀着金属光泽,两名国民军士兵走进了咖啡馆。这次,他们没必要猛捶玻璃板。咖啡馆门户大开,坐满了正在喝午后咖啡的顾客。

“我们想随便看看。”一个士兵对巴勃罗宣称。如果只是打算让大家放心,他的举止未免太过友好。

咖啡馆主人一点也没打算妨碍他们的搜查,他明白那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吧台后面是厨房,隔壁是间小办公室。它比碗橱大不了多少,巴勃罗常常在这里整理顾客的订餐记录,也将进出的货物乱七八糟地堆在里面。那儿还有一张办公桌、一个陈旧的木制五斗橱,在这些法西斯主义暴徒实施劫掠之前,几个抽屉里胡乱塞满了各种文件。他们将每个抽屉都翻过来,将橱柜里的东西全部掏空,查看每一张纸片上的文字。他们像顽童一样,将本来就乱的房间弄得一团糟,纸片像暴风雪一样在空中飞舞,随后他们大笑起来,简直像在游戏。对那些面包和火腿的账单,他们没有丝毫兴趣。

巴勃罗仍在吧台上招待顾客。“别担心。”他勇敢地对妻子说,“过一会儿我们会清理干净的。我们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东西,他们一会儿就走了。”

孔查小心翼翼地切着一大块曼彻格奶酪,比平日更加谨慎地将它们排列在一只盘子里。她成功地表现出很忙很轻松的样子,但其实已经恐惧得胃疼。沉默中,她和巴勃罗都知道,做出无辜的姿态是应对这种形势的最好办法。

顾客们仍在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声交谈,但气氛明显十分紧张。格拉纳达市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侵犯,虽然在这种气氛中很难从容地闲聊,但他们仍然决定坚持生活中的一些小小惯例,比如每天至少到酒吧或咖啡馆去一趟。

两个侵略者并不是真正地搜查。地板上像地毯一样铺满了一层白色纸片,他们的注意力才转向此行真正的目的。他们感兴趣的是收音机,之前所有的搜查都是伪装。身材较高的士兵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伸手拧开开关,随即往后退了一步。不需要调台就有信号了,一个声音响彻房间。毫无疑问,那是左翼电台的论调,定期播送当前的全国事态进展。他将音量调高,广播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了咖啡馆里。较为年轻的士兵走出来,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容。电台的声音在咖啡馆中响亮地回荡。巴勃罗和孔查立即停止了手中的工作,在吧台后面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那两个双臂抱在胸前、面色沉重的法西斯士兵。

孔查一直坚持每天凌晨收听广播,那时,巴勃罗已经洗完最后一批碗碟和玻璃杯,家里其他人都已入睡。

职位较高的士兵清了清嗓子,好让声音压过广播。孔查松开了紧握着丈夫的手,朝前走了一小步。她不想让他们获得审讯的乐趣,只想马上供认,好节省每个人的时间。然而这不容易。她能感觉丈夫的手紧紧箍住她的上臂,片刻之后,他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推到一旁,自己站到了前面,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无法看到那两个士兵。

她还未来得及反对,巴勃罗就伸出两只手腕,士兵给他戴上手铐,随即将他带到街上,走了。他的神情让妻子震惊不已。她知道他的意思。如果她说出真相,士兵会把他们两人一起带走。而现在,他们只会带走一个。

她承受着内疚的巨大折磨,梦游一般继续着当日的工作。

一个小时后,梅塞德丝走进咖啡馆。那天上午,她帮助帕吉塔母女收拾新家。经历了夏天的轰炸,朋友在阿尔拜辛区的房子已经摇摇欲坠,为了安全起见,她们不得不另找住处。很久以来,梅塞德丝第一次想跳舞,她希望能在家里找到安东尼奥。他只能勉强找到调子,但强烈的渴望让她忽视了这个事实——他很难替代贾维尔或埃米利奥。

女儿进屋时,孔查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最后一份弄乱的文件。梅塞德丝立刻明白出事了。自从埃米利奥那天晚上被带走后,她从未见过母亲的脸如此苍白。不久,安东尼奥也从学校回家,孔查平静地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兄妹俩。他们痛苦得发狂,却无能为力。

那天深夜,伊格纳西奥回家了,他对白天的事一无所知。母亲正在关门。得知父亲被捕,伊格纳西奥非常气愤。但他的愤怒并不是指向那些执行逮捕的士兵,而是指向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孔查。

“他为什么非要听广播?”他抗议道,“你为什么让他听?”

“我没有让他听,”她平静地解释道,“不是他听。”

“是安东尼奥!”他尖叫起来,声音因愤怒而撕裂,“那个愚蠢的杂种!他会把我们都害死的!你知道,他不在乎!你也知道,是不是?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的脸几乎贴着母亲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的仇恨。

“不是安东尼奥。”她淡淡地说,“是我。”

“你……”他的声音静了下来。

她解释道,其实犯下罪行的人是她。

伊格纳西奥对父母都怒不可遏。父亲早就应该阻止母亲收听危险的电台,而母亲不应该为了让埃米利奥获得释放而四处活动,将自己变成怀疑的目标。

“你应该低调一些。”他大怒,“就算爸爸没意识到,但这样一来,就给咖啡馆打上了‘通敌’的烙印!”

一家人无能为力。几天之后,他们得知巴勃罗·拉米雷斯被关进塞维利亚附近的一座监狱。

刚刚被捕时,巴勃罗和几百人一起在附近小镇的一家电影院被关了几天。

许多监狱都是临时搭建的。国民军逮捕了几千人,正规的监狱早已人满为患。斗牛场、影剧院、学校和教堂都成为关押无辜民众的地方,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如今,休闲娱乐场所、教育机构甚至宗教场所都已经成为酷刑和屠杀之处。

被关在电影院里,巴勃罗非常害怕与迷茫。在不分昼夜的黑暗里,人们睡在剧场休息室和过道里,或者蜷缩在令人难受的木椅上,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天。后来,一批人被转移到北方两百公里之外的一座监狱,甚至没有人肯告诉他们监狱的名称。

这座监狱建造时只打算收押三百名囚徒,现在却容纳了两千人。晚上,他们一排排地躺在一起,十分拥挤,两人之间剩下不到一指宽,无法翻身。坚硬的石头地上没有床褥,是座冰冷的地狱。一个人咳嗽,其他人都会惊醒。他们靠得那么近,只要有人得肺结核,疾病就会像森林之火一样飞快地传播,殃及每一个人。

其间,巴勃罗换了好几座不同的监狱,但它们的作息都大同小异。黎明之前就要起来,钥匙隐含威胁地叮当作响,金属门闩雷鸣般地打开,将这些囚徒从囚笼中放出。早饭是一碗稀粥,同时还会强迫他们参加宗教仪式,高唱法西斯歌曲。然后是漫长的许多个小时,待在连虱子都绝迹的冰冷牢房中,度过乏味而难受的时光。正餐与早饭一样,但会在稀薄的粥中扔一把小扁豆。就在这段时间里,恐惧开始在他们腹中搅动。

吃过晚饭后,虽然囚犯们几乎都不信上帝,但仍有几个人开始喃喃地祈祷。每个人的太阳穴都迸出汗水,每一颗心脏都在惊恐地悸动。此时,是典狱长用单调乏味的声音宣读死囚名单的时刻。他们不得不听,听到与自己名字第一个字相同的音节就惊恐万分,唯恐接下来念出的就是自己。被判死刑的人会在夜里被士兵带走,在次日的黎明时分枪毙。死囚名单似乎很随意,就像狱卒围坐在火盆边打发时光时胡乱在一堆名字上勾画了一番。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发现自己可以多活一天,那感觉混杂着恶心与轻松。常常有一两个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无法自控,他们惨痛而无助的痛楚让其余的人在短暂的满足中心生动摇——很可能明天读到的就是自己。

孔查不时去探望巴勃罗。她总是一大早启程,半夜回到家中,为他恶劣的处境而痛苦不堪。她害怕埃米利奥也在承受同样的恐怖。她始终没能再见到这个儿子。

除了去探望巴勃罗,孔查清醒时都在经营咖啡馆。梅塞德丝发现母亲快要崩溃了,现在,她总是在店里帮忙,而且明白忙碌是母亲活下去的唯一途径,由此她才能不去留意那么多挚爱的亲人都不在身边。

一天,他们得知埃米利奥已经被转移到韦尔瓦附近的一座监狱,比加的斯的那一座更远,但下个月,孔查终于可以去看望儿子了。她装了一篮子食物和生活用品,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能见到儿子,忧的是不知会看到他身陷何等艰难的处境。

孔查来到监狱时,看守轻蔑地看着她。

“你用不着给拉米雷斯送干粮。”他冷冷地说。

看守递给她的是一张死亡证。上面写道,埃米利奥因患肺结核死亡。这么长时间,她紧紧抓着最后一线希望,现在却完全破灭了!

孔查几乎想不起回家的路。在麻木和震惊中,她机械地走了很久才回到格拉纳达。

伊格纳西奥日益成为家中的稀客。家庭的分崩离析本该让他为母亲分忧,但他先考虑的是自保。孔查回到家时,与往常一样,迎接她的是安东尼奥和梅塞德丝。母亲灰白的脸色和没有血色的嘴唇告诉了他们一切。他们将母亲搀扶到床上,默默地陪她坐了一整夜。第二天,孔查将死亡证拿出来,无言地递给他们。它说出了他们预料之中的事。

母亲离家探望父亲时,梅塞德丝独自一人经营咖啡馆。但另一些日子,她一有时间就去萨克拉门托区。在她几乎已经毫无意义的生命中,跳舞是她唯一想做的事。这样要冒很大风险,因为格拉纳达如今又增添了许多限制。妇女必须衣着保守,盖住胳膊,身穿高领衫……而且,“颠覆性的”音乐已被禁止,舞蹈也是。新政权严厉的规定只让梅塞德丝更想跳舞,因为那是对自由的表达,她不允许任何人将它夺走。

玛丽亚·罗德里格斯向梅塞德丝展示了她无限的耐心和无穷无尽的步法,而且,她是第一个欣赏梅塞德丝为舞蹈增加的深度的人。贾维尔不在身边,埃米利奥已经离世,还有充斥在家中的悲痛气息,都让梅塞德丝在表达痛苦与失落时几乎无需想象。悲伤,与她脚下的地板一样真实。

而那位忙碌而遥远的大哥安东尼奥,梅塞德丝也几乎不记得他展露过丝毫的笑容。现在,安东尼奥是家长,他常常为梅塞德丝的未来担心,特别是当她从萨克拉门托区晚归时。目前,这是一座不需要舞蹈的城市。

深夜的公寓里,月亮透过百叶窗投下暗淡的光,轻微的关门声打破了此时的寂静。女孩子这么晚回家,已然是一种罪过,更何况梅塞德丝还鬼鬼祟祟,企图瞒过家人的眼睛。

“梅塞德丝!你到底去哪儿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喝道。

安东尼奥从阴影中走出来,沿着门廊向女孩走去。梅塞德丝面对着他站着,低垂着头,双手藏在身后。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他犹豫了一下,在对她彻底的失望和坚定的爱之间摇摆。

“你身后藏着什么?别以为我猜不到。”

她伸出手来,摊开手掌,上面放着一双磨损严重的黑鞋。鞋面的皮子像人类的皮肤一样柔软,但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它们放在自己手里。“能不能,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他哀求道。

“对不起,安东尼奥。”她轻轻地说,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能停止。我根本无法停止。”

“但那很不安全。亲爱的,那很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