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接管了这间咖啡馆,”他开始讲述,“那时它十分萧条。但在二三十年代之交,它却是个灿烂的焦点。从工匠到大学教授,每个人都来这里喝咖啡。人们并不邀请别人到自己家做客,而是在酒吧和咖啡馆里见面。那个时候没有多少游客,偶尔才有个勇敢的英国人来这里,也许他听过阿尔罕布拉宫的故事。”
“听你一说,像个黄金时代。”索妮娅评论道。
“那就是黄金时代。”他说,“整个国家都是。”
这时,索妮娅注意到墙壁尽头的一张照片。“他们看上去好像三K党,”她惊叫道,“他们真的很凶暴!”
画面中有一群人,那是几十个身穿白袍的身影,巫师般的尖头罩上,挖出两个小圆洞露出双眼。他们正沿着一条大街走着,其中几个扛着一个十字架。
“这是典型的圣周游行。”米格尔说道,双臂交叠在胸前。
“很戏剧化。”索妮娅说。
“对,就像一场歌剧。现在的娱乐太多了,但那时没有多少娱乐,我们喜欢这个。我现在仍然喜欢。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我们每天都扛着圣母马利亚或耶稣的巨大圣像在城里游行。你来西班牙参加过圣周吗?”
“没有,我没看过。”索妮娅回答。
“还有几个星期就到了。如果你之前没见过,这会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你应该留下来。”
“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索妮娅说,“但我必须过个一两年,才能来这里过复活节。”
“圣像特别大,要十几个男人藏在下面才抬得动。他们扛着圣像穿过一条条街道。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就是在教堂和乐队里结下的。”
索妮娅凝视着照片,念出声来:“‘圣周游行,一九三一年。’这一年很特别吗?”
老人停顿了一下。“是的。那年复活节刚过,国王就下台了,国家摆脱了独裁。第二共和国宣布成立。”
“听起来是个重大事件。”索妮娅说,此刻她更羞赧于自己对西班牙历史的无知,“是暴力事件吗?”
“不是。”米格尔说,“没有流血。此前社会已经十分动荡,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标志着一个新的起点。米格尔·普里莫·德·里韦拉的独裁统治已经持续了八年,而且那时我们保留了君主制。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就多数人而言,独裁统治不能为普通人带来任何福祉。我能记得的,就是我父母在抱怨某些通过的法律,比如禁止集会以及咖啡馆必须早早关门。”
“一定不得人心!”索妮娅插嘴道。难以想象西班牙的酒吧和咖啡馆不能二十四小时营业会是怎样的景象。
“而且不管怎么样,”米格尔继续说道,“独裁统治对穷人也没有任何帮助,因此当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下台,共和国建立时,几百万人民都知道生活会越来越好。那天有个盛大的庆祝活动,酒吧和咖啡馆都爆满了。”
即使这些事件就发生在昨天,米格尔声音中的兴奋也不会比此刻更多。这些记忆栩栩如生,俨然如昨。他谈论这些事的方式充满了诗意,索妮娅心想。
“那是个充满魔力的时代。一切都前途无量。甚至在十六岁时,我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呼吸着民主的新鲜空气,从那时起,会有更多人有权发表意见,阐述如何管理国家。地主一直剥削数百万佃农,让他们只能维持赤贫的生活。这样的情况持续很久之后,地主的权力终于被削弱了。”
“真不敢相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竟然还有这种事!”索妮娅惊叫,“听上去多么原始!佃农!地主!”
“这个词很准确,”米格尔说,“原始。”
他慷慨地倒了两杯白兰地,并解释道他每晚只喝一杯,但今天很高兴有人陪伴。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每个人似乎都在微笑,他们是那么快乐。”
“为什么这件事会令你铭刻在心?”
“那些人已经挨过了极端艰苦而焦灼的时期。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我们父辈的生活曾经十分艰苦。”
米格尔看了一眼钟表,有些惊讶。“真对不起,”他抱歉地说,“我没注意时间。真的该打烊了。”
索妮娅察觉到某种恐慌在她心里升起。也许错过了时机,无法再问他关于墙上照片的事情,也许以后永远没有机会解决她心中纠缠不休的关于手袋里那些照片的疑问。她将脑海中的第一件要事说了出来。为了让老人多留一会儿,她什么都愿意说。
“但是,你仍然没有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飞快地说,“为什么讲到接管咖啡馆时,你就不说了?”
“我能给你的最短的回答是:内战。”他将玻璃杯放在唇边,然而没喝一口又放了回去,他的双眼迎上了她期待的目光,“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会给出一个更长的版本。”
索妮娅朝他微笑道:“真的吗?你有时间吗?”
“我会挤出时间。”他说着点点头。
“谢谢。很高兴你能再给我讲一点。还有,你能再给我讲讲拉米雷斯一家吗?”她问道。
“如果你愿意,我当然会讲。大部分人对过去的日子都不感兴趣。我会尽我所能地给你讲,我的记忆力比大多数人都好。”
“你能给我讲讲跳舞的人与斗牛士吗?”她极力隐藏自己的急切。
“只要你愿意,我甚至能带你游览这个城市。每年这个时节,有时我确实会在星期三闭馆。到了我这个年纪,偶尔需要休息几天。”
“你真是太好了。”索妮娅有些踌躇,“可是你当真?”
“当然。如果我不当真,就不会跟你说。为什么不约我下次见面呢?明天上午十点。就在这外面。”
有个如此了解历史的人带她游览这座城市,真令人充满期待。她知道玛吉对格拉纳达的历史或文化不会有任何兴趣,尽管现在她对城中的酒吧已经有了百科全书般的了解。
索妮娅对米格尔说了声“再见”,回到了公寓。她需要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索妮娅准时出现在咖啡馆外。看到米格尔没穿围裙从相同的背景里走出,感觉有些奇怪。今天他穿着一件帅气的橄榄绿夹克和一双油光发亮的皮鞋。她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同,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位老人过去一定极其英俊。
“早上好。”他说着吻了她的双颊,“带你游览之前,先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吧。有个地方我特别喜欢。”
几分钟步程外,是一个小广场。门前高耸着一座女子雕像。
“这是玛丽安娜·皮纳达。”米格尔解释道,“如果你感兴趣,以后我会给你讲讲她的故事。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英雄。”
索妮娅点点头。
米格尔带她去的那家咖啡馆比他自己那家大得多,也拥挤得多,但他仍然受到了竞争对手的欢迎,对方还戏称他带来了一位大美人。里面坐满了风度翩翩的老人,他们彼此闲谈。几位商人站在吧台边。人人都在阅读《国家报》。一排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服务员热情而敏捷地送来橄榄油烤面包、西红柿以及果酱,或在叮叮当当地擦洗刀叉。玻璃圆罩子下面,新鲜的炸糕发出隐约的亮光。
米格尔和索妮娅到来时,两位衣着光鲜的女人正打算离开,她们大约五十五岁,栗色的头发僵硬地扎在头巾里。索妮娅和米格尔很快坐到她们的位子上。这间咖啡馆生意繁忙,座位很是稀缺。服务生拿走两个边缘沾着口红的玻璃杯,并让米格尔点餐。几分钟后,他们要的东西就端了上来,他的速度和效率像舞蹈一样令人赏心悦目。
“我们应该从哪儿开始讲呢?”米格尔严谨地问道。
索妮娅满心期待地向前靠着桌子。她知道他并非在等待回答。
“我再和你讲讲内战之前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说,“就是我提到的从一九三一年独裁统治结束到一九三六年内战爆发之间的五年,那被称作第二共和国。这五年中,有一些事与拉米雷斯一家有关。对,从这儿开始讲挺合适的。”